24


    村裏這邊事情剛剛解決,長城建築公司那邊又出問題。


    長城建築公司就是原來的802團,現在他們突然把大佬張當作了人才,不放。


    大佬張確實是人才,車開得好,還能自己修車,當年在新疆執行支援巴基斯坦任務,別的車隊過庫侖山一定要配專職的修理工,他們車隊不用,因為大佬張的修車技術超過一般的修理工,而且不受條條框框限製。有一次隊裏一輛解放牌在山口上拋錨了,是化油器出了毛病,如果不及時修好,後麵的車一輛也走不了,而如果要修,沒有幾個小時不行,山口也就是風口,怎麽能讓整個車隊在這裏等幾個小時?當時隊長都沒了主張,可大佬張不慌,他向衛生員要了打吊針的瓶子和輸液管,硬是給汽車發動機臨時打汽油點滴,先開下山再說,確保整個車隊按時完成了任務。像這樣的點子,別說一般的修理工想不出來,就是想出來也不敢做,所以,大佬張確實是人才,部隊有理由不放他走。可大佬張自己不這麽看,他一定要走,是不是人才都要走。他鬧,先在車隊鬧,沒用,車隊領導同情他,但沒有人事權。他又到公司鬧。說老子跟你們幹了十幾年,沒把老子當人才,現在人家請老子當經理了,你們又說老子是人才了。是人才可以,你能讓我在這裏當經理嗎?


    長城建築公司當然不能讓大佬張當經理,大佬張連幹部都不是,怎麽能當經理呢?長城建築公司是正經的國營單位,不可能提拔一個連幹部身份都沒有的人當經理,甚至也不能提拔他當隊長。


    不讓當經理,也不能當隊長,但仍然不放人,說是“人才”,難怪大佬張稱“老子”,還罵人。


    司務長開導大佬張,說既然那邊請你當經理,去就是了,反正上上下下你都打過招呼了,也算有組織紀律性了,去就是了。


    傍邊一個大小也算是幹部的老鄉則說,國家現在提倡國營單位的職工支援鄉鎮企業建設,你這就是支援鄉鎮企業建設,不犯法。


    話雖然這麽說,但大佬張思想沒有完全開竅,他感覺自己如果就這麽走了,那麽這十幾年不是白幹了?


    司務長說,什麽白幹了?如果你不是在部隊上幹了十幾年,人家羅沙村會請你當經理去?做夢吧。


    大佬張最後下決心來羅沙,還是因為七叔公的一句話。七叔公說:既然你不是幹部,我看你那個擋案有沒有都無所謂,隻要你把黨費證帶過來,讓車隊支部開個證明,我就承認你的組織關係。現在村裏正缺幹部,將來讓你當支部委員也可能。


    當然,最後長城建築公司還是放了大佬張,隻按自動辭職處理,黨組織關係給轉了,卻沒有給予他任何經濟補償。大佬張還想鬧,司務長勸他算了,說現在已經不是部隊了,誰走了也沒有經濟補償,算了吧,向前看,到那邊好好幹,幹好了,說不定將來哥們還要靠你。說得大佬張滿麵紅光,就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在幾個老鄉和哥們的簇擁下,昂首挺胸地走出長城建築公司,來到羅沙村。


    大佬張確實能幹,大約是憋了十幾年的勁全部使出來了,加上有戚福珍的輔佐,與村裏處理關係的事情不用他操心,所以,運輸公司很快就有聲有色,比賀曙光在的時候更上一層樓。如此,賀曙光就更加安心把全部精力放在皇墳崗開發的事情上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和打探,賀曙光已經找到皇墳崗開發的幾種方式。第一種方式是村裏一分錢不用出,全部由香港老板投資,建設成功後,由香港老板對外出租,租出去還是租不出去不管村裏的事,租金高租金低也不管村裏的事,反正六年之後,整個工廠原封不動地全部交給村裏,由村裏對外出租,收入也全部歸村裏所有。第二種方式也是全部由外商投資,但從開始就由村裏和外商共同管理,共同收益,並且一直共同合作下去。第三是雙方共同投資,共同管理,共同收益,但收益分配比例要計算,既要把雙方的資金投入算進去,也要把村裏出土地這一條要算進去。最後一種方式是全部由村裏投資、管理和獨享收益。


    賀曙光首先就排除了第一種方式,主要是擔心這塊土地隨時有被政府征用的可能性。萬一他們把皇墳崗的開發權交給了外商,可還沒有等到六年政府就來征用了,那麽,不但村裏一分錢好處沒有得到,反過來還要按合同賠償外商的損失,那真是毀了祖墳倒賠錢了。所以,這個方案立刻就被否定了。


    最後一個方案也被賀曙光否定了。否定的理由是村裏沒錢,而且,也沒有工業企業的管理經驗,所以,必須與人合作。


    在第二種方案和第三種方案之間,賀曙光傾向於第三種,這樣可以保證村裏占大頭,既利用了外商的資金和管理經驗,又沒有影響村裏的決策權。


    賀曙光的想法立刻得到包括七叔公在內的村委會大多數成員的讚同。事實是明擺著的,這是一個最好的開發方式。於是,七叔公召開村民代表大會。由於事先已經得到村委委員的認可,而且每個村委委員實際上都代表了一部分村民的利益,他們其實早就溝通過了,因此,這次村民代表大會開得比較順利,幾乎人人都讚同這麽做。


    大佬張雖然不算村裏人,但是也旁聽了大會,給他最大的感覺是村裏比他們那裏民主,做什麽重大決策,還真召開村民代表大會投票通過,而當初他們在部隊的時候,雖然也有士兵委員會,並且大佬張還是士兵委員會的委員,不過,當兵十幾年,部隊上有什麽重大決策要他們舉手的?大佬張想了半天,凡是讓他們舉手的,都是生活上的小事情,比如增加一個籃球場或春節改善夥食這樣的事情,有關前途命運的大事情,比如他們是不是要集體轉業到深圳來這樣的大事情,哪裏有他們舉手的份?


    大佬張把自己心裏的感觸對賀曙光說了,賀曙光回答:那當然,部隊怎麽能跟老百姓相比呢?部隊強調堅決服從命令,一切行動聽指揮,如果也像我們這樣搞舉手民主,那不亂套了?


    “也不光是部隊,”大佬張說,“地方上也一樣。就說我們現在的長城建築公司,也有職工代表大會,但一年開不了一次會議,開會的時候,實際上就是發一些紀念品,聽領導做報告,並不真是要討論什麽重大決策。”


    賀曙光聽了沒說話,他對國營單位上的那些事情並不了解。比如大佬張剛才說的什麽職工代表大會,他就是第一次聽說,所以,不知道與村民代表大會有什麽區別。不過,他知道,太民主很了也不行,真要想討論一個重大決策,隻能是幾個人小圈子裏麵研究,如果真要是放在村民代表大會上討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百人,七嘴八舌,最後肯定是討論不下去。再說,凡是重大決策,一開始都是要保密的,怎麽能讓幾百人共同討論呢?


    想到這裏,賀曙光嘴巴裏突然冒出一句:太民主了也不行。


    賀曙光說完之後並沒有當回事,但是大佬張卻想了好長時間,想:賀曙光是領導,是不是凡是領導都不喜歡民主呢?想到最後覺得是這樣,因為民主是對領導權力的一種限製。誰願意主動被人限製呢?


    25


    雖然是經過民主決策的,但是在具體執行的時候,卻執行不下去。


    村民雖然舉手同意這個方案了,但是真要他們掏錢的時候就不願意了。賀曙光當然是希望大家踴躍掏錢,這樣,村裏在占的比例大一些。可村民不這麽想,每當賀曙光動員他們掏錢,就像是要掏他們的心。他們總是問:如果我把錢掏出來了,但國家政策突然變了,又來征用皇墳崗了,怎麽辦?村裏是不是能保證我們不受損失?


    “不是我讓你們掏錢,”賀曙光說,“這種合作方式是你們一致同意的,我隻是代表你們具體執行這個方案。”


    村民不管,不能保證他們不受損失他們就不掏錢。


    賀曙光對大佬張說:你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們村的民主。行使權利的時候他們“民主”,承擔責任的時候他們要“集中”了。


    賀曙光找七叔公。七叔公除了搖頭之外,也沒有什麽好辦法。他沒有直接對賀曙光說,卻私下對戚福珍說了,說農民搞工業就是不行,觀念就不行,這根本就不是“掏錢”,而是“投資”,投資就是有風險的,誰投資誰收益,誰也就自己承擔風險。


    戚福珍把七叔公的話學給賀曙光聽,賀曙光很受啟發,同時疑惑,說我們上的學比你老豆多,也比你老豆年輕,怎麽知道的還不如你老豆多呢?


    “什麽‘你老豆’?不是你的老豆呀?”戚福珍不高興了。


    賀曙光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立刻道歉,說對對對,是我老豆,我們兩個的老豆。


    戚福珍笑了。並且把秘密告訴賀曙光:村裏訂了幾份報紙,老豆天天看,當然知道很多新東西。


    “那我們也訂幾份報紙吧。”賀曙光說。


    戚福珍當即答應,說這事賀曙光不用操心,交給她辦。最後,在實際“辦”的過程中,戚福珍並沒有去訂報紙,而是每天把七叔公看過的報紙帶回來,晚上讓賀曙光看。戚福珍這樣做也不完全是為了省錢,她把本來訂報紙的錢用來買書了,買了許多經濟管理方麵的書,她看,也讓賀曙光看。


    也有村民積極支持賀曙光的工作,最典型的就是賀老二。賀老二不僅自己帶頭掏錢,而且要求已經單立門戶的兩個兒子積極掏錢。兒子雖然不是很情願,但懾於賀老二的威嚴,隻好傾其所有。賀曙光見二伯伯這樣,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對二叔婆說,這不是他個人的事情,二伯伯也不要總是把已經過去的事情放在心上,如果他想投資,當然歡迎,但是不要因為過去的事情沒有解開疙瘩,搞得像欠我似的而投錢。


    二叔婆的回答不是很明確,既沒有說賀老二這樣積極掏錢是感覺在趙蘭香媽的問題上對不起賀曙光,想用這種方法做一些彌補,也沒有說賀老二現在思想通了,確實是看好這個項目了,而隻是說:你就讓他掏吧,他掏了心裏就舒服了。


    賀曙光沒再說什麽,但是他感覺這樣不行,這樣無論是主動掏錢的還是不願意掏錢的,都把這件事情看成是他個人的事情,或者是村裏的事情,而惟獨沒有看成是村民自己的事情。賀曙光想,難道是我們的思路本身就有問題?


    戚福珍為他帶回來的報紙和買的那些書這時候發揮了作用,他突然開竅:應該搞股份合作製,成立股份有限公司,讓村民都成為股東,並且按入股份額的大小享受相應的權利,包括參與管理決策的權利和參與分紅的權利。


    賀曙光又激動了,他認為自己又發現了一個新大陸,而比當初發現亂墳崗可以蓋工廠更大的新大陸。


    書雖然是戚福珍買的,但是她自己卻沒有認真看,所以,當賀曙光懷著激動的心情把自己發現的新大陸向戚福珍描述的時候,她雖然也跟著高興,但並沒有真正理解。


    賀曙光又對大佬張說。大佬張還不如戚福珍,他根本就沒有看過那些書,但是他畢竟見多識廣,聽過不少,所以,他對賀曙光講的東西馬上就理解了,並產生強烈的共鳴。


    “股份製好,”大佬張說,“誰出得錢多,誰說話的分量就重,將來分紅的時候也就多。好,這樣好,公平。”


    賀曙光找七叔公去說,七叔公聽了之後,也覺得好,並且七叔公知道的情況似乎比賀曙光還多一些,說河那邊就是這麽搞的,不過,河那邊是香港,是資本主義世界,他們能搞的往往不是我們這邊也能搞的,所以,七叔公就比較擔心,擔心這樣搞會不會被說成是搞資本主義。七叔公的意思是最好能看到上麵關於同意他們搞股份公司的文件。


    賀曙光哪裏能搞到這樣的文件呢?


    但是,這是大事情,也是好事情,賀曙光感覺這是將來羅沙村發展的最佳道路,他必須堅持。


    賀曙光準備去找王壽桃,即便不能向王壽桃討要一份這樣的文件,起碼也要王壽桃給一個口頭同意,隻要王壽桃口頭同意了,那麽賀曙光就等於拿到了尚方寶劍。


    賀曙光把自己想法告訴大佬張。大佬張堅決支持他,說他這幾天也突擊看了一下關於股份製方麵的資料,越看越明白,越覺得賀曙光的主意對。並且說,隻有搞股份製了,才能把土地征用之後鬆散的村民重新組織起來,用經濟手段而不是用行政手段組織起來,因為村民最看重經濟利益,所以這種組織方式更有效。


    大佬張決定陪賀曙光一起去見王壽桃。


    他們一共去管理區兩次,兩次都沒有見到王壽桃。第一次他們什麽都沒有想,就回來了。第二次又沒有見到,大佬張有想法了,小聲對賀曙光說:是不是秘書故意擋駕?賀曙光回答不了,因為如果這樣,也很正常,主任這麽忙,要是誰來都接待,那還怎麽正常工作?


    “那怎麽辦?”賀曙光反問大佬張。


    “等。”大佬張說。


    於是他們就等。


    這樣等了一會兒,秘書就主動過來問了,問他們找王主任有什麽事情。


    賀曙光看看大佬張。大佬張一點頭。賀曙光就把他們打算成立股份公司的事情說了。


    秘書聽完,說這事不用問主任,直接找工商管理局就行了。


    賀曙光覺得有道理。如果工商管理局讓他們注冊,那麽他們根本就不用麻煩主任,萬一工商管理局不讓他們注冊,再來找主任也不遲。


    賀曙光他們在辦理股份公司的工商注冊的時候,還遇到了一些麻煩,但正因為這些麻煩,也使這件事情成了新聞。《深圳青年報》的一個記者對此做了專門的跟蹤報道,把羅沙股份有限公司報道成當時中國第一家由農民自發成立的股份製企業。當時賀曙光看到這份報道後,非常激動,主要是對文章中“企業”兩個字特別激動,聯想到小時候他父親在礦上當了個臨時工就那麽遭村裏人羨慕,現在既然股份公司是“企業”,那麽整個羅沙村的村民不都是企業職工了?所以,賀曙光當時非常激動。但是,若幹年之後他才漸漸明白,當初還激動得不夠,因為既然全體村民都是股東,那麽他們就不僅僅是“職工”,而是“老板”,所以,當初應該更激動才對。


    在公司法定代表人的問題上,有人說七叔公高風亮節,也有人說七叔公識時務,還有人說反正他沒有兒子,能把位置傳給女婿是最好的結果,總之,不管怎麽說,最後是他自己沒有當法人代表,而是讓賀曙光當了。由於當時大家並沒有把誰當法人代表看作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所以,這件事情既沒有經過村委會,也沒有經過村民代表大會,就是在提交給工商注冊的材料上,七叔公直接把他自己的名字劃掉,寫上了“賀曙光”三個字。或許,當初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改動的分量,或許,他清楚地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做這樣的改動,因為從客觀上講,將來由賀曙光來接他的班,對羅沙村、對他本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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