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樣凶的幸北也讓人安心不少。


    反正不管她做什麽選擇,他們都會支持,都會追隨。


    曾經年少時一句戲言,沒想到有一天真的跟著幸北成了播種者。


    兩人最後死賴著睡在幸北房間的沙發,仿佛在這個人生信念顛覆的前夕,隻有聽到彼此的呼吸才能安然入睡。


    第二天是個重大的日子。幸北以為她已經決定好了,不會再不上不下地憂心,但潛意識裏大概還是有些緊張,盡管昨夜很晚才睡,還是天剛亮就睜開眼。


    唐濯像是在她身上裝了感應器,緊隨著有了動作,迷瞪了兩秒坐起身,一觸手把另一張沙發上的翟洪廣扒拉到地上。


    翟洪廣掉在地上“梆”一聲砸出巨響,警惕地跳起來,看清周圍環境後,迷茫地撓了撓腦袋。


    唐濯被他二傻子的模樣逗得笑出聲,翟洪廣惱怒回頭:“這麽早把我弄醒有事嗎您?”


    唐濯一本正經:“今天是你背叛聯邦的大日子,虧你睡得下去。”


    翟洪廣沉思了一會,一拍腦袋:“這麽大的日子,要有儀式感!”


    幸北懷疑地看著他,果然下一句就聽翟洪廣大喊道:“我們一起洗澡吧!”


    幸北頓時用雙臂在麵前比了個叉,但翟洪廣已非當年的翟洪廣,有力的觸手瞬間就到了,卷著幸北和唐濯一陣風似的進了浴室。


    這間浴室裝的正是他們當年第一次用自動浴室用過的那個當年最先進的十秒自動清潔係統。自動門關上,幸北歎了口氣,熟練地舉起雙手,岔開雙腿。


    三個人背對背站成三角形,每個人都擺出h形,就像是在結成某種不可破滅的契約。


    可呼吸清潔液漫過頭頂,幸北恍然間回到了當初,三個人沒心沒肺住特等艙欠了八萬巨款的日子。當時他們發現了新聯邦內還有播種者的秘密,就沾沾自喜,仿佛普通人不小心撞破高級機密,除開憂慮,更多的是混雜著一絲探險般的刺激。而兩年後的今天,他們終於從無憂無慮的孩子長大成人,從一無所知的麻瓜走了很遠,站在那個神秘的邪惡的團體的大門外,隻差一步就可以觸及。


    幸北輕輕推開那道命運的大門。


    翟洪廣一大坨從後麵冒冒失失地往外跑,把幸北臥室門口撞了出來,還一邊用猥瑣的動作摳摳索索:“是我體毛比較濃密嗎?怎麽感覺還是沒吹幹淨,尤其是腿之間那裏……”


    “閉嘴。”唐濯在身後關上門,熟練狠厲又散漫地踢了翟洪廣一腳,阻止他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應該是人太多功率不夠。果然和你們一起洗澡是洗不幹淨的,唉,我髒了。”幸北惆悵地歎了口氣。


    毫無軍校生風貌的三人鬆鬆垮垮地走遠,沒注意到走廊另一頭,房門安靜大敞,赫連蓮嘴巴大張,眼底有個世界在瘋狂劇震。


    莊培的書房,書架後麵有扇門,通往一個沒有窗戶隻有排風係統的密室。


    幸北和小夥伴對視一眼:這就對頭了,有密室才像個播種者的家嘛。


    “我們在外麵等吧。”莊培轉頭看著唐濯和翟洪廣,兩個男生頓時朝幸北靠近一步,同時遠離莊培,抗拒都要從毛孔裏透出來了。


    莊培失笑:“我們在這裏會妨礙她的。”


    “她怎麽就不會妨礙她?”翟洪廣毫不客氣地指著赫連蓮。


    “等會幸北要光著泡進特製營養液,用來舒緩精神減輕痛苦的,我需要在隔壁聽著免得她溺死了。”赫連蓮輕蔑地懟回去,“你留下幹嘛?你也想留下看嗎?”


    唐濯小臉莫名一紅,翟洪廣眨眨眼:“倒也不是不可以……”


    “滾吧。”幸北嫌棄地把兩個人往門邊推,又警告地看著赫連蓮,“你呆在隔壁,沒事別進來。”


    “搞得跟我愛看似的。”赫連蓮撇了撇嘴,“我剛動的手術,我身上每一寸都是嚴格根據我的審美設計過的,我身材比你好。”


    幸北:“……”


    牆麵在幸北眼前嚴密地合上,赫連蓮帶上隔壁的門。


    幸北四下看了一圈空蕩蕩的房間,三兩下脫掉衣服,隻穿著貼身內衣邁入乳白色的營養液。


    營養液十分粘稠,像是陰潮之地動物的粘液,仿佛粘在身上就永遠洗不掉。幸北表情瞬間變得無法言喻,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浴室,才咬咬牙,把整個身子都沉進去。


    想當年她屎都不怕,怎會怕區區營養液,到時候洗一百遍澡,出來後還是一條好漢!


    渾身都被這玩意包裹的感覺更加窒息,尤其是穿著內衣內褲的地方,布料沾上粘液後觸感格外惡心,就像是被什麽黏膩的東西給舔來舔去。幸北頓時就知道之前她問赫連蓮為什麽不能穿著衣服泡,赫連蓮那個似笑非笑的“你可以試試啊”是什麽意思了。


    她現在就想問問赫連蓮是何居心居然不提醒她要帶換洗內衣。


    她這身皮是迫不得已沒法換,但是衣服就算洗一百遍她也不想要了。


    幸好這種粘稠營養液沒有什麽奇怪的味道,一定要說的話倒有種植物的清香。幸北忍著令人作嘔的觸感,把自己的肩膀也埋進去,幾乎在同一時間,感受到一股致密的暖流流過全身。


    那種感覺很奇妙,有點類似於泡澡會加速血液循環。而泡在這種營養液裏,加速的是精神力在體內的流動。


    她和左腿的交流也密切起來。


    就像是濃稠的乳白色溶液緩緩蒸騰到空氣中,幸北眼前迅速蒙上一層白霧,那霧濃到她哪怕把五指舉到麵前也看不到半根輪廓,濃到她仿佛瞬間掉入一個沒有實物沒有身體,沒有邊界也沒有方向的世界。


    幸北下意識低頭,乳白色的營養液水麵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她看到自己的精神體。


    她的精神力泛著乳白色的光,質感比白霧更為凝實,所以輪廓很好區分。她看到自己的精神體釋放出念力,在自己的身體內遊走,勾勒出一個大致的懶懶躺在浴缸的人形,這麽看著姿勢不雅極了,幸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果然念力的形狀也跟著改變,一腿伸直一腿微屈,略略看上去也是個端莊飄逸的小仙女。


    幸北滿意了,繼續觀察著自己左腿。


    那裏的意識也是乳白色的,可是她現在是用精神力的眼睛在“看”,自然能把那個意識和她自己區分開來。


    但是它們在迅速交融,界限很快變得模糊不清。


    幸北的眼前重新蒙上一層白霧,這次就連那些泛著乳白光芒的精神力也離她遠去。


    她發現自己變成一隻念力小章魚,在粘稠的、絲絲縷縷的、錯綜複雜的類粘絲物質裏遊泳,一開始有些迷茫,然而她很快就發現,這些是她的記憶。


    是“她”的記憶。


    幸北感到一股來自靈魂的振奮,就像是內心深處一直有層紗,藏著朦朧的刺激的真相,而她現在終於可以把它揭開。


    幸北一個鯉魚打挺,遊得更努力了。


    她很快一頭紮進一團撲朔迷離的光,它的外表是乳白色的,暖洋洋的,隱約結成一個黏糊糊的繭的形狀。


    那裏儲存著她某一世的記憶。


    這一世的她是個麻瓜,出生於戰亂年代,字還沒來得及識全,學校就被敵國一個炮彈下來給炸了。她顛沛流離受了不少苦,直到穿越到舊聯邦,由於念力出眾成為人上人,後來得知自己有前世,糾結了許久,終於決定接受前世記憶。


    順著這條記憶裏的岔路,幸北來到另一坨繭麵前。


    這一世的她……竟然是隻生活在星閥割據時期的人魚。這種生物現在已經滅絕了,幸北還是在《無限侵略》遊戲圖鑒裏看到過。成為人魚後,幸北終於知道這種傳說中的生物滅絕的理由了——高度依賴海洋環境,依賴穩定的生態,身體幾乎無法承受星際旅行。不僅如此,高傲狡猾又邪惡的人類不願承認人魚和人類擁有同等智慧,在大多數人的認識中,人魚隻是比較聰明的動物,不能與人平起平坐,不能享有人權。但是此時在人魚的身體裏,幸北清楚地意識到,人魚的智商不亞於人,但心思比人類還要纖細敏感,自尊心極強。或許人魚身體的脆弱不是滅絕的根本原因,心理的脆弱才是。


    也許是在人魚的記憶裏的緣故,幸北輕易和這隻外表沒心沒肺,內心多愁善感的人魚高度共鳴。


    人魚是驕傲的物種,一開始並不接受前世的存在,直到痛苦地認識到,她的自尊在人類的踐踏麵前一文不值,隻有擁有力量,才有資格談自尊。


    人魚成了播種者,看到人魚的前世。


    也是幸北的前世。


    幸北絲絲縷縷地纏繞進新的一顆繭,發現這一世,她是……草。


    草。


    草,一種植物。


    一個字,在幸北心裏反反複複滾動了許多遍。


    她是一棵草。


    她是一棵有思想的草,有會動的藤條狀觸手,沒有固定根係,在一顆星球上自由地生長。這顆星球光源充足,土地充足,沒有太強大的天敵。她分裂繁殖,沒事幹就繁衍繁衍後代,大多數時候就揮舞著觸手閑遊,小日子快樂富足。


    她不僅分裂繁殖,她還擁有群體記憶,什麽意思呢,所有從她身體上分裂出去的草子草孫,都是她的手和眼,她可以看到它們所看到的事,聽到它們心中最深處的想法,還可以指揮它們做事。


    她身為一星之霸主,無憂無慮地在這廣袤的土地上生活了無比漫長的時光,用人類世界的度量衡計算,大概有幾萬年。


    但是她比人類的三歲孩子還單純,因為她的世界沒有社交,平時隻能自己和自己說話,用自己研究出的念力模仿觸手打打架,日子在現在的幸北看來很無趣,可那時候對於那棵草來說,看太陽看一整個月,似乎也並不無聊,更沒有煩悶啊抑鬱啊這一類負麵情緒。她每一天都是孩童一般天真又快活的,同時,每一天又如同閱盡千帆的老人一樣沉靜而慵懶。


    直到有一天,一艘星艦打破了草生的平靜。


    巨大的機械轟隆隆降落,草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恐懼。她天生的防禦機製開啟,用觸手揮舞著襲向星艦上走下的人類,趕跑了那些人,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幾根隨時可以分裂的小觸手。


    然而三天後,人類回來了,一把火燒了她的星球,她的所有草子草孫,她所有的手和眼,她幾乎全部的身體。


    人類消滅了星球土著——會動的奇怪植物,歡天喜地在這顆新發現的宜居星球上繁衍。草簡直不懂,人類不是分裂繁殖,不僅如此,兩性之間還要假惺惺講究禮儀,鼓吹柏拉圖戀愛,為什麽還能繁殖得那麽快——就連她都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人類卻像沒有腦子的強盜,瘋狂消耗資源,破壞生態平衡,等到資源不夠了,就去擴張版圖,搶別人的星球。


    是的,草還活著。


    擁有無限分裂能力,光合效率極高,智慧堪比高等動物,擁有群體記憶的草,不會被一把火簡簡單單地消滅。


    但是那些痛苦的記憶也被所有個體共享,刻在了靈魂裏。從此之後草的情緒庫裏又多了一個詞,叫做仇恨。


    草潛伏在人類身邊,看到了世態炎涼,看到了勾心鬥角,看到了各種顛覆草生的惡意。


    草的後代溜進人類的行李箱,跟著人類星際旅行,遇到了自己的同類。


    她的同類有許多比她更早走進人類社會,已經在這個種族的世界裏幹了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人類談起它們,往往是厭惡又畏懼兼仇恨的語氣。


    人類叫她“異種”。


    她是異種。


    原來她從頭至尾都不是人類,她隻是一個學會了奪舍的異種,從d級到a級,低等到高等,努力進化,宿主也隨之越來越高級,從土地到動物,直到占據人類的軀體。


    等一下。


    幸北的精神體不正常地亢奮起來。


    所以現在,她就是那個要被奪舍的人類!


    幸北整個精神體嗡地炸毛,本能想要逃竄,可是她現在所處的繭突然間緊得像是由蛛網織成,黏黏糊糊又緊又密地把她裹在裏麵,哪怕她拚盡全力都掙脫不開。


    細密的觸手像針一樣刺進她的精神體。


    那是一種十分屈辱地被赤|裸裸侵犯的感覺,她能感覺到,它在閱覽她的記憶,它還想往更深處鑽,去看那些不為人知埋藏起來的秘密。吃幹抹淨消化後,它就可以成為她,取代她,幸北這個人再也不複存在,幸北的精神力將成為它悠長生命的營養,她的記憶則作為它又一次勝利的榮譽勳章。


    隨著它深入再深入,幸北被迫回顧她的前半生,刻骨銘心的,或是毫無印象的,就像被人把手扭在背後,屈辱地和這個即將奪舍她的東西一起觀摩自己的每一寸。


    它之前倒是沒介意幸北看到它的記憶,或許是覺得幸北馬上要屬於它了,或許是為了誘惑幸北深入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也或許是這東西沒有羞恥心。


    “沒有羞恥心”的異種似乎察覺到幸北的想法,凶猛地刺了一下她的精神體。


    精神體痛得差點暈過去,瘋狂翻卷著。


    顛覆神魂的痛苦中,幸北神識中飄過她昨天晚上的記憶,她對唐濯和翟洪廣說,“放心,我才是這身體的主人,小樣的敢跟我鬥我搞死它。”


    唐濯和翟洪廣臉上驟然放鬆的表情,清晰得簡直刺眼。他們那麽相信她,大概也不會發現再次從這扇門走出去的是個擁有她記憶披著她皮囊的怪物。


    當然,他們發現不了是他們的幸福。不然他們不知道該有多痛苦……或許會在痛苦中,被它的同伴趁虛而入。雖然後天培養的s級不如幸北這種天生的,但也能勉強承載異種古老高貴的靈魂。


    當然,它這種更加古老高貴的靈魂是不屑於要那種人造的天才的。但它可以把他們送出去,為種族繁榮貢獻一份力。


    異種觸手抖了抖,仿佛在手舞足蹈地為即將到來的擴張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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