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瓷深深吸了幾口氣,又徐徐吐了出來,才不至於同手同腳,這種無形威勢簡直了,壓力山大。


    她低著頭,盯著腳尖前三尺,這是她觀察到沿途的人自動自覺學到的了,一路步上台階,連前麵的藍衫太監都不敢抬頭了,含胸駝背,蘇瓷被攔下在殿門外,他跨進門檻,蘇瓷聽見他在裏頭說:“啟稟陛下,蘇氏帶到了。”


    不知裏麵說了什麽,緊接著,太監轉過身來,揚聲:“宣——校尉蘇棣之女蘇氏覲見!!”


    蘇瓷眼觀鼻,鼻觀心,微微低著頭,一步跨進這座莊嚴肅穆又金碧輝煌的偌大宮殿。


    ……


    蘇瓷第一眼就看見了楊延宗。


    他大概剛剛覲見完畢,不知和老皇帝說了什麽,現正跪在玉階前三丈的鎏金大方銅鼎前,微微垂首低頭,看起來恭謹肅穆,但他是個沙場出身的戰將,腰板很直,背影和那些個含胸駝背的太監侍女是完全不一樣的。


    蘇瓷自覺小步走到他身邊,一同跪下:“臣女蘇氏叩見陛下!”


    人在屋簷下,她還是很老實地磕了頭。


    姿態和聲音是足夠老實的了,但她這人到底是個膽子大的,那雙大眼睛借著俯身的空檔往上掃了一眼,但見一個老年男人倚在玉階之上正中的寶座,身穿金黃團龍皇袍,同色繁複的龍靴鞋底白得沒沾上一絲灰塵。


    角度問題,她沒看見老皇帝的臉,僅僅看到龍椅上垂下的衣擺,但僅僅就是這麽一個隨意倚靠的姿勢,一種凜然威勢和壓迫感油然而生,撲麵而來強烈得幾乎有如實質,連低著頭的蘇瓷都清晰地感覺到。


    果然不愧是在位愈四十年的九五至尊!


    可再是手掌天下的九五至尊,此刻也不得不受到傷病的困擾。


    年已老邁,多日不眠,老皇帝雙目充滿血絲,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這麽輕易將蘇瓷宣召進宮並很快召見了她。


    如同猛虎,哪怕傷臥病臥,依然有著凜然的虎威,蘇瓷不敢抬頭,問安完畢就垂首跪在楊延宗身邊,她感覺有一道存在感非常強烈的凜冽目光落在她的頭頂,片刻,上首傳來一道低沉卻明顯聽得出年紀的威嚴聲音,“你就是那製出了新藥,拜得奇師習了一身奇技醫術的蘇氏?”


    “……”


    不知坤國舅怎麽說的,蘇瓷這會也看見他了,對方正立在玉階之下,但不管對方怎麽說,現在蘇瓷也隻能硬著頭皮認下來了,她小聲說:“奇淫巧技,不敢自褒。”


    她壓力真的超大,老皇帝傷勢如何,她從這麽快就召見他們能猜出一二來。而剛才進殿門時,外頭跪著一溜的太醫禦醫,殿內另一邊也跪著一個身邊擱著藥箱的須發皆白的老頭,按醫術和年齡成正比的通常概率以及衣服樣式,這老頭很可能就是太醫院判,專為皇帝診治的禦用首席禦醫。


    大冷天的,老頭冷汗潺潺的,連衣領都濕透了,手和下頜在打哆嗦。


    ——那,蘇瓷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測,皇帝的情況已經很不好了,連這首席禦醫都表示無能為力?


    蘇瓷咽了咽,別啊,別這樣對她,她可不想嚐一發人頭落地啊!


    可怕什麽,偏偏就來什麽!


    老皇帝並沒有太多廢話,略略詢問了兩句,就立即讓蘇瓷上前察看傷勢。


    蘇瓷起身腳麻了下,楊延宗撐了撐她,沒人說什麽,於是他索性站起,扶著蘇瓷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走得近了,蘇瓷終於看到玉階上的全貌,皇帝是半臥在龍椅上的,寬大的龍椅上墊了錦墊和引枕,看宮人太監熟練調整引枕角度的動作,老皇帝近期應該經常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


    蘇瓷偷偷瞄了一眼老皇帝的臉,年過七旬,傷病疲困交加,兩頰肌肉鬆弛下垂,臉色晦暗雙目泛赤,人看起是強壓不適煩躁的。


    總而言之,狀態真的非常不好,但眼神看起來依然深不可測。


    受傷垂暮的猛虎,它依然是猛虎,隻要還沒咽氣一天,仍然是可以輕易咬斷入侵者的咽喉。


    這是蘇瓷的第一眼印象。


    還有,僅一眼,她心凜了凜,因為對方臉色真的太差了,晦暗中還泛著一種淡淡的潮紅,這種潮紅她真的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來老皇帝甚至正在發熱。


    走到玉階下,楊延宗就被人攔下了,他鬆開手,蘇瓷跟著孫時平和那個剛被拖拽起來的老禦醫抬步上級,後者哆嗦蹌踉,蘇瓷真的好擔心他走不穩撲下去摔個頭崩額裂,但她不敢扶。


    厚厚的猩猩絨地毯把所有腳步聲都吸附了去,上頭是一片讓人窒息般的安靜,除了老皇帝,她聽不到任何人的呼吸聲。


    孫時平跪在地上,輕輕揭開蓋在老皇帝下身的絨被,再掀起龍袍下擺,西西索索解衣的聲音,蘇瓷側頭聽老禦醫詳細地低聲講解老皇帝目前的病情。


    “……秋時墜馬傷腿,又有箭傷,但幸後者不重,兩傷兼養,耗時足兩月有餘,才見大好。然傷愈不過半月,陛下卻覺腿傷愈合處有隱疼,止疼無果,每況愈重,至今,已見內有膿潰之相,數放之而不愈,……”


    老禦醫跪了不知有多久,雙腿還在打顫,顫顫巍巍在給蘇瓷描述皇帝的病曆,蘇瓷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仔細聽著——她心裏明白得很,開弓沒有回頭箭,倘若治不好,她和楊延宗都不用回去了,外麵那一排少了一大截且被人嚴密看管起來的禦醫太醫就是他們的下場。


    龍椅上已經打理好了,孫時平回身低聲:“蘇姑娘。”


    蘇瓷深呼吸一下,上前診斷傷情。


    皮膚已經有些發皺幹枯的一條腿,是左大腿的位置,膝蓋往上明顯一大片紅腫脹亮的區域,其上一個新愈合的傷疤,皮膚是完整的,這是典型的皮下化膿之症。


    蘇瓷洗幹淨手,慢慢按壓檢視片刻,她手一碰,頭頂立即傳來“嘶”一聲低啞的痛聲,孫時平急道:“輕些,輕些!”


    輕些你來吧!


    蘇瓷心說了句,當然,她沒敢說出口,隻好稍稍再放輕一點動作,一邊觸壓,一邊低聲詢問老禦醫以及皇帝本人的感受。


    “……這處,這處可疼?可有感覺格外疼痛的點?一開始是哪裏疼起來的?”


    蘇瓷雖然年輕,但技巧嫻熟,單看按壓姿勢就不明覺厲,顯然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孫時平不由得生了幾分希望,忙不迭努力回憶回答。


    “當時骨折是怎麽一個折法,傷口是誰處理的?能讓他給我說說嗎?”


    孫時平立即招來外頭一個跪著的中年太醫,後者事無巨細把當時情況和他怎麽處理的都說了一遍。


    “那這塊呢?現今是怎麽疼的,刺疼?鈍疼,還是一陣陣的赤赤地疼?”


    孫時平連忙看皇帝,老皇帝道:“刺疼,如錐刺骨,一陣陣延綿不斷,卻又時時能感受內裏一點,疼痛更劇。”


    孫時平忙低聲問:“怎麽樣,蘇姑娘,陛下這傷你可有章程?”


    章程,蘇瓷當然是有的,現場診檢再結合老禦醫他們的話,她已經把患症斷明白了。


    ——其實也不複雜,就是開放性骨折之後的治療不到位,而導致的皮下化膿。


    老皇帝當時墜馬的腿傷還挺嚴重的,太醫署不是沒有人才,剛才那個中年太醫就是專治骨傷的,他在沒有x光的情況下光靠肉眼和經驗就成功把老皇帝的骨折區域複位成功了,並且後續一直照顧到傷口痊愈,老皇帝都這個年紀了,他可以說是非常流弊。


    如果不是因為後續情況,老皇帝最多就行走不如從前,陰雨天會腿骨疼,但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這治療可以說非常成功的。


    可惜沒有如果,這太醫倒黴催的,碰上了最不好處理最容易出岔子的一種傷勢了。


    這種開放性骨折,往往很容易產生骨折碎片的,後世醫院一定得拍片子的,以確保骨頭碎屑被清理幹淨。


    老皇帝這傷反複的根本原因,就是當初清創不夠徹底,有骨屑殘留,具體蘇瓷判斷有三處,傷愈後再次出現炎症,並且因為時間拖延愈久而情況已經極度嚴重。


    ——難怪老禦醫已經無能為力了,這等炎症感染,在古代,等於必死之症啊!


    老皇帝能拖這麽久,已經是太醫院學藝精深的結果了。


    孫時平道:“蘇姑娘,據說你的新藥,有起死回生之效啊!”


    “……”


    蘇瓷:“……這怎麽可能,起死回生那得是仙藥啊。”


    孫時平聲音裏壓抑不住大失所望,他強壓焦慮:“那陛下傷勢,蘇姑娘可有治療之法。”


    這個吧,“有的。”


    蘇瓷感覺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一下子多了,壓力山大,老皇帝迫不及待,他甚至支身坐直了:“何法?速速道來!”


    “額,需用刀砭之法,切開創口,取出殘餘骨屑,清除根源,再輔以清創引流,還有新藥,新藥對膿血之症有奇效。”


    蘇瓷老實說要開刀,真的,這個時候,她很難免想起演義裏那可憐的華佗先生。


    窺一斑而見全豹,雖然隻是演義,但由此可窺見古人對於開刀的極度排斥,刀砭之術逐漸沒落失傳其實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蘇瓷小心翼翼說著,話音一落,她就明顯感覺空氣中的躁動一下子沉下來了,氣氛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壓抑極了。


    她縮了縮脖子,龍體之上動刀子,不會把她拉出去砍了吧?


    但沒辦法,老皇帝這傷,非開刀才可治愈不可的!


    光用藥不成,治標不治本。


    一看清老皇帝那傷的時候,她那顆提起的心是一定,還好還好,雖麻煩了點,但這是外科可治愈的範疇。


    就是老皇帝年紀到底太大了,又被傷痛折磨了這麽久,身體狀態這麽差,這個年齡這個環境動手術,哪怕是蘇瓷也不敢打包票啊。


    偌大的宮殿落針可聞,但蘇瓷還是硬著頭皮說:“陛下已有時年,額,身體稍遜青壯,又受傷病困擾多時至精疲神怠,……刀砭之術配合新藥治療,有七成把握痊愈。”


    氣壓更加低了,連孫時平都不敢再說話了。


    蘇瓷不敢抬頭看老皇帝臉色,隻低著頭用餘光偷偷和楊延宗對視了一下。


    那種領人窒息的低氣壓持續了小一刻鍾,好像過了一輩子這麽長,上首老皇帝淡淡道:“把人帶下去。”


    蘇瓷和楊延宗被帶離了上陽宮,被安置到一處偏僻的小宮室裏。


    老皇帝沒說好還是不好,就這麽擱著。


    真是壓力山大!


    現在兩人距離死亡隻有一線,倘若皇帝拒絕手術,那麽已經清楚他傷情的兩人將會被滅口。


    老實說吧,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感覺真的不好受,第二隻靴子沒掉下來,天已經黑了,有宮人送了點半冷不熱的簡單飯菜來,蘇瓷打起精神用茶爐子加熱了一下,分分囫圇吃了,又疲又累,上床睡覺。


    這處小偏房很陳舊,帷幕都撤了大半,隻有一張不大的床,現在吃了上頓還不知有沒有下頓肯定不可能讓人來給加床的,兩人就直接睡一床了。


    冷風嗖嗖的,墊子和被子都很薄,床很小,蘇瓷不由自主往熱源縮,最後楊延宗側身,她蜷縮在他懷裏。


    暖是暖了,可翻來覆去,蘇瓷小聲:“我睡不著。”


    “睡。”


    頭頂楊延宗的聲音依然是這麽言簡意賅,他是手摸到她的後頸,在某處穴位揉按片刻,蘇瓷意識有些昏暗,很快就陷入了黑甜鄉。


    懷裏人的呼吸變得輕緩又細長,安靜下來,楊延宗鬆開揉按的手,坐了起來。


    蔽舊的窗紗索索抖動,冷寂寒夜,飛雪簌簌,孤寂的大紅宮牆。


    在這個很可能明日就粉身碎骨的寒夜裏,楊延宗心頭卻迸發一股狠意,想起世子季堰,他眉目陰冷淩厲,對方最好祈禱他過不去這一關!否則——他會用事實告訴他,僅靠陰謀詭計立身是不行的!


    他露出一抹極陰冷嗜血的狠笑。


    ……


    真的是壓力山大,連嘴裏吃進什麽東西都沒滋沒味,蘇瓷苦中作樂吐槽:“怪不得別人不給你好飯菜,大概她們心裏明白你吃啥都沒差呢。”


    沒著沒落的,十分擔心下一刻就有人把他倆推出午門哢嚓砍掉了。


    反倒是楊延宗,生死一線,緊繃在所難免,但這人由此至終都沉著不見慌亂,心理素質杠杠的。


    楊延宗反手握住她的手,眯了眯眼,盯著蔽舊窗紗外紛飛亂舞風雪中的某一點,卻道:“事情或有轉機。”


    隨著時間的拖延,雖無人問津,但楊延宗卻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征兆。


    “真的嗎真的嗎?”


    蘇瓷精神一振,要知道這位可是陰謀家中的翹楚啊,她可是很篤信他的判斷的,聞言登時大喜。


    重壓之下,這兩天兩人的熟悉度是突飛猛進啊,楊延宗沒有再吭聲,她卻不介意,在屋裏來回踱步的,楊延宗靠坐不動,闔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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