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是禍,那麽就禍不單行。


    正當王天容被家裏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另一張無形的大網,已經悄悄地向她撒來。


    這一天,樊大章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悄悄地提醒王天容:悠著點,現在有些人吃飽了撐的沒事,就專門喜歡寫檢舉信。


    樊大章雖然是以不經意的方式說了一句不經意的話,但是,王天容卻以非常在意的方式聽了這句她非常在意的話。王天容知道,樊大章不會輕易說這種不經意的話,既然樊大章都這樣說了,那麽就不是一般的問題了,或者說,關於她的檢舉信一定很多了。因為樊大章是分管經濟的副市長,而不是分管政法,既然樊大章都已經知道了,那麽這個事情可能已經鬧到常委會上去了,至少常委們大多數都已經知道了。但是,另一方麵,既然樊大章能夠這樣暗示她,說明她暫時還沒有什麽大問題,或者說這些揭發信並沒有揭發出什麽實質性問題,如果有,樊大章想躲都來不及,根本不會跟她說了。


    是什麽人舉報的呢?


    王天容認真地想了一晚上,竟然發現有太多的人可能舉報她。


    首先,許嘉厚肯定會舉報,或者是授意別人舉報。其次,那些本來大量吃回扣而現在沒有機會吃回扣或者隻能吃少量回扣的人也會舉報,這些人主要是二級公司老總和以前掌管采購或基建大權的家夥們。這些人現在當著自己的麵一個個誠惶誠恐,乖得像兒子,背地裏還指不定怎麽咬牙切齒呢。因為誰都知道,回扣是客觀存在的,不是他們吃,那就是自己吃了,而自己吃了之後,他們就不能再吃了,或者是隻能象征性地喝點湯,因為回扣的比例是有限的,如果比例太大,則必然偷工減料,那樣就會暴露問題,更麻煩。所以,他們恨自己。第三,像侯峻峰這樣的人,以前每噸煤炭“孝敬”一塊,現在進貢三塊,心裏肯定是不舒服,但是又沒有辦法,隻好等待機會,一旦有機會,能捅一刀就會捅一刀,決不會手軟。第四,其他人,包括那些與他們自身利益沒有直接關係的人,這些人或是出於嫉妒、紅眼病,或者是出於某種責任心和正義感,甚至純粹是閑著無聊,也有可能寫舉報信。


    這麽一分析,王天容就發現,除了丈夫和兒子外,周圍幾乎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成為舉報人。就是蒲小元,說起來已經是自己的兒媳婦了,都不敢保證她不會舉報,因為在她和小彤婚姻的問題上,自己是堅定的反對者,肯定也是把她徹底得罪了。


    這麽一想,王天容就一點安全感都沒有了。


    王天容很想找一個人談談,或者是谘詢谘詢,但是仔細一捋,竟然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的。同事或部下肯定是不行了,既然連自己親自提拔的副手都靠不住,還敢靠其他人嗎?家裏人也沒有辦法談,丈夫和兒子本來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連蒲小元懷了孩子這樣的事情跟他們都談不到一起,還能談舉報信的事情?至於以前社科院的那些人,或者說那個關係網,麵子上的交情,能源集團需要重大決策的時候,給他們戴一些高帽子,再給點小恩小惠,請他們出出主意還可以,一旦遇到個人問題,不要說谘詢了,連知道都不能讓他們知道。


    王天容突然感到自己很無助,甚至感到一種淒涼,是那種表麵風光背後的淒涼,那種高處不勝寒的淒涼。聯想到外麵有人說她是臨港市能源集團的“女皇”,王天容一下子就理解為什麽皇帝稱自己是“寡人”了。


    但是,淒涼也不一定是壞事,特別是風光無限的人,或許隻有在淒涼的時候,他們的頭腦才能冷靜。


    冷靜下來之後,王天容認真思考了一下,決定按照樊大章的提示做,悠著點。具體地說,就是收斂一點,包括對下屬放鬆一點,漏點水給他們喝。另外,王天容作出一個重大決定,決定主動讓出集團總裁的位置,讓副手擔任。其實即使把總裁的位置讓給副手,他還是副手,或者說還是二把手,他跟王天容的君臣關係並沒有絲毫的改變。對於副手來說,隻是好聽一些,對於王天容來說,則可以表明一個姿態,這個姿態就是向所有反對她或嫉妒她的人表白:我王天容準備退了。既然準備退了,你們也不用相煎太急。


    王天容主動把總經理的位置讓給副手之後,果然得到了廣泛的好評,連樊大章都打來電話,表揚她敢於給年輕人壓擔子,好。


    “還是領導提醒得好,”王天容說,“以前我總是把他們當孩子,其實回頭一想,我們自己不也是四十出頭就當局級的嗎?還有兩年就退了,現在讓出一部分擔子,免得到時候您說我突然撂挑子。”


    “好,”樊大章說,“想得開就好。”


    真的就“好”了嗎?為了真的好,本來還比較低調的王天容,這時候突然熱衷於搞個人宣傳了。


    首先,在媒體上不斷地對她的豐功偉績進行係列報道,反正現在的媒體也基本上是商業化了,不要說王天容確實有一些豐功偉績可供宣傳,就是沒有,隻要與利益掛鉤,記者們也會妙筆生花,編也會編一些東西出來。況且,能源集團內部就有自己的宣傳機構,這些機構也會隨機應變,立刻轉變職能,重點宣傳王天容。別說,還真有效果。隨著各種媒體鋪天蓋地地狂轟亂炸,本來就有一定知名度的王天容立刻就在臨港市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


    王天容隻是感覺到了危機的來臨,而程思湧的危機已經來了。


    異地法院突然凍結了臨港市石化集團的銀行賬戶,搞得程思湧莫名其妙。法律室主任拿來傳票,程思湧才知道是尹上路惹的禍。


    原來,上次由石化集團提供擔保的道格拉斯公司向銀行貸款已經到期,當銀行追討這筆貸款時,卻發現道格拉斯公司早已不見蹤影!於是,按照擔保單位的連帶責任追討到臨港市石化集團,並且直接就進入訴訟程序,申請了訴訟保全。


    給程思湧的感覺是銀行與道格拉斯公司串通好的,合夥來欺詐臨港石化。但是感覺沒有用,法律相信的是證據,異地的法院更加相信他們本地銀行提供的證據。


    “不對呀,”程思湧說,“欠銀行貸款的事情我們碰到不少,即便到期沒有還款,也會先協商,讓我們製定還款計劃,先償還到期利息,然後辦延期或借新還舊。隻有協商未果,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了,才起訴。像這樣上來就進入訴訟程序,並且馬上就訴訟保全,凍結我們的銀行賬戶,好像是有備而來,來者不善呀。”


    “我們也覺得很奇怪,”法律室主任說,“並且我們隻是擔保,承擔連帶責任,隻是在原貸款主體被證明確實沒有償還能力的情況下,才輪到我們。按照慣例,追訴到擔保單位應該是半年之後的事情,一般不會上來就直接來凍結我們的賬戶。難道他們早就知道道格拉斯是個騙子公司?他們早就等著這一天?等到還款日期一到,馬上起訴,立刻進入司法程序?”


    “現在我們怎麽辦?”程思湧問。


    法律室主任想了一下,說:“兩個辦法,一是主動跟對方協商,讓他們先撤訴、解凍。反正我們是上市公司,又有國營集團公司做後盾,跑不了。二是根據管轄權條款,要求案子移到臨港市來審,因為當初按照您的意思,我們跟道格拉斯簽合同的地點是臨港市,所以這項要求應該得到支持。”


    “就按第二套方案辦,隻要案子在臨港市辦,事情就好辦。到那時候,再談庭外解決也不遲。”程思湧說。


    按說程思湧的考慮沒有錯,既然對方是有備而來,根據當時普遍存在的地方保護主義實際,這時候即使石化集團低三下四地提出庭外協商,估計對方也不會買賬,要他們撤訴和解凍更是想也不要想的事情。而如果引用管轄權條款將案子移到臨港市來審,對方沒有什麽理由拒絕,並且到了臨港市中級人民法院經濟庭之後,肯定會對石化集團有利,就是不搞地方保護主義,至少也不會欺負石化集團。再說,這些年石化集團與臨港市中級人民法院經濟庭的交道沒有少打,大家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熟人好辦事,多少會好一些。但是,程思湧做夢也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看起來非常合理的決策,最終導致了不可收拾的結果。


    實際情況是,當他們動用管轄權條款終於將案子移到臨港市來審後,雖然案子本身石化集團是不吃虧了,但是,由此引發的連鎖反應是他們始料未及的。


    第一,凍結的銀行賬戶並沒有解凍,至少沒有立即解凍,並且由於對方提供的證據確鑿,所以不但沒有解凍,而且還凍結了他們上市公司的部分股權。理由是,涉案金額超過臨港市石化集團當時銀行賬戶上實際存在的金額。第二,已經查明道格拉斯公司是地道的騙子公司,除了尹上路這個騙子是真的外,其他一切都是假的。尹上路就是這場騙局的編劇、導演兼主演。本來這場鬧劇還要精彩一些,就是貸款一下來,道格拉斯公司和尹上路馬上消失,全部貸款卷走,後來因為程思湧專門在擔保協議上注明了共管賬號,才使騙子的陰謀隻得逞一半。但是,就是這一半,也足以引起多米諾骨牌效應。本地的銀行一見外來的銀行已經凍結了石化集團的賬號和部分股權,出於他們為商業銀行自身利益的考慮,馬上也跟著走訴訟這條路,連鎖反應由此爆發。


    程思湧慌了!


    慌的原因他自己心裏清楚:即使把石化集團的全部資產賣掉,也不足以償還銀行的貸款。換句話說,石化集團已經資不抵債了。


    事實上,石化集團早就資不抵債了,但是隻要銀行不起訴,或者說不進入司法程序,在中國,企業即使資不抵債,也照樣運作,運作的方式是拆東牆補西牆,或是借新還舊,或是從這個銀行貸款還另一個銀行,再從那個銀行貸款還這個銀行,甚至可以搞擊鼓傳花,隻要能接得上就行,即使接不上,銀行也不至於立即起訴,因為一旦立即起訴,可能會引起多米諾骨牌效應,一個企業就會轟然倒塌。轟然倒塌之後,企業欠銀行的錢就隻能變成呆賬,而一旦形成呆賬,比例大了,行長自己也就做不成行長了。但是現在,外地的銀行不管這麽多,他們沒有保護臨港市企業不轟然倒塌的義務,再說他們跟臨港石化集團之間也沒有舊賬,即使臨港石化真的一夜之間轟然倒塌,也不會殃及到他們,他們想到的,隻是保全自己的那部分貸款,如此,石化集團就真的要轟然倒塌了。


    程思湧自知罪責難逃,遂主動高姿態,引咎辭職。


    正式提出辭職之前,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給老對手王天容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這個消息。


    王天容聽了之後並沒有高興,反而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一定要這樣?”王天容問。


    “一定要這樣。”程思湧說,“也好,算是一種解脫吧。看來我不是做企業的料子,給國家造成這麽大的損失,無臉見人啊。”


    “那也不至於,”王天容說,“這也不全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換上我,也不見得就比你好。”


    “快不要這麽講,”程思湧說,“你把能源集團做得那麽好,還這麽說。這是我了解你的為人,要是換個人,聽你這樣講,還以為你是挖苦他呢。”


    “不是挖苦。”王天容說,“真的。體製問題,行業問題,價格政策問題,管理架構問題。能源集團巧了,本來就是非競爭行業,加上臨港市特別缺電。當初是難,現在看起來對能源集團的發展還是好事情了。如果當初你來這個位置,也一樣。”


    “哎呀,不敢當,不敢當。”程思湧說,“你也太謙虛了。不過實事求是地說,如果當初是我在能源集團,雖然不敢說能像你做得這麽好,但是也不至於像石化集團現在搞得這麽糟糕。”


    “還是呀!”王天容說。


    “但是這正好說明我有很大的責任呀。”程思湧說。


    王天容沒有搭話,似乎是以沉默表示同意程思湧的觀點,或者是在想其他的問題,比如想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她的處境並不一定比程思湧好。


    程思湧見王天容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講錯什麽了,或者是想著王天容真的認為他責任重大了,於是,又想把已經說出去的話往回收一收。


    “不過我敢說一句,我是一分錢沒有往自己腰包裏麵裝。從這一點來說,我倒是問心無愧的。”


    王天容一聽,不對勁,但是又不能自己把話接過來,隻好假設程思湧的話並不是有所指,安慰自己不要多心,於是趕緊把話岔開說:“即使你不做了,換一個人來,石化集團的日子就好過了?”


    “可能好一點吧。”程思湧說,“按照正常情況,如果我不做,一般上麵肯定會另外派一個人來,比如經濟發展局一個副局長來,那麽,這個副局長就可以向市裏麵提要求,尋求支持。而且他有理由提出要求,有理由要求支持,而如果是我繼續在這個位置,我怎麽向市裏提要求?好意思提嗎?提了有用嗎?”


    王天容一聽,有道理,並且立刻就發現,其實這個程思湧一點也不糊塗,還真是個人才呢。既然是人才,為什麽會落得這麽一個灰溜溜的下場呢?再一想,自己不也是個能人嗎?下場就一定會比程思湧好嗎?這麽一想,竟然在炎熱的夏天打了一個寒戰。


    程思湧的預料沒有錯,他主動退位之後,上麵果然就重派來一個董事長,並且這個董事長果然就向市裏提出了一些條件,而且條件提得非常策略,說如果市政府不出麵協調銀行方麵的關係,就真的會引發一個更大的連鎖反應,因為,臨港市的許多上市公司跟石化集團之間都存在著相互擔保的關係,如果真的讓石化集團一夜之間轟然倒塌,那麽,垮掉的就絕對不是一個石化集團,而是幾個甚至是十幾個上市公司。


    新董事長的話起了作用,因為如果臨港市的上市公司真的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幾個或十幾個,那麽倒黴的就絕對不是程思湧一個人。於是,在樊大章的主持下,市裏緊急部署:第一,說服本地銀行立即撤訴,要顧全大局,不要趁火打劫;第二,馬上組織資金支持石化集團,先把外麵來的小鬼打發走;第三,對石化集團進行資產重組,置換進去優質資產,剔除不良資產,維持住這個“殼資源”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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