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大章的出事全是外國別墅惹的禍。


    樊大章的兒子樊斌在美國有別墅,由於臨港市的幹部子女在美國有別墅的不是樊斌一個人,比如許嘉厚的女兒在美國也有別墅,所以,關於樊大章的兒子在美國有別墅的事情也不是什麽秘密。好在臨港市人寬容,寬容到政府機關的一般幹部有一輛進口轎車,或者是最近剛剛換了一輛進口小汽車,都沒有人大驚小怪,更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不正常。


    既然一般幹部有進口小轎車很正常,那麽作為市委常委的樊大章擁有“進口別墅”不也是很正常嗎?


    臨港市人是覺得正常了,但是北京人不一定覺得正常。比如在樊斌別墅的旁邊,就是北京的一個高官的兒子的別墅。於是,這個北京的高官的兒子就覺得不正常了。第一,樊斌的別墅比高官兒子的別墅大,不但別墅本身大,而且別墅擁有的花園也比高官兒子的別墅的花園大。高官兒子別墅的花園裏麵隻有樹木和草坪,而樊斌的別墅花園裏麵除了樹木和草坪之外,還擁有泳池,於是,一下子就把檔次拉開了。第二,如果樊大章的職務比北京的那個高官大,那麽當然就沒有什麽了,問題是樊斌的父親樊大章居然隻是副市長,級別明顯低於北京的那個高官,於是,這就不正常了。不僅不正常,而且還使那位高官的兒子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產生了強烈的不服氣。


    兒子以義憤填膺的口氣向父親告狀,父親以不經意的方式在高官圈子裏麵一傳,兒子的不服氣就轉化為其他高官的不服氣了。


    怎麽?一個副市長的兒子居然在美國擁有最豪華的別墅?不用問,肯定是腐敗了。遂展開調查。


    一審查,立刻就審查出問題,於是,樊大章被“雙規”了。


    樊大章的被突然“雙規”,對王天容的震動非常之大,既然今天樊大章說“雙規”就被“雙規”了,那麽明天誰敢保證這種事情不發生在她身上?


    王天容認真地把自己的問題跟樊大章作了對比。就王天容所知道的,樊大章好像還是比較廉正的,至少以前還是比較廉正的,要說有什麽問題,那麽就是他兒子樊斌搞的那個工程監理公司實在是太招搖了。誰都知道樊斌是樊大章的兒子,誰都照顧他三分,完全是不平等競爭,這樣,樊斌這些年肯定是賺了不少不清不楚的錢。王天容又想到了她自己,她自己的功勞是大的,要說問題,主要也就是兒子小彤跟蒲小元在一起做生意,具體地說就是做能源集團的生意,這些年確實也賺了不少的錢,這裏麵當然也仰仗於她王天容的麵子。要說有問題,那麽跟樊斌的問題差不多。除此之外,就是侯峻峰進貢的那些錢和下麵各二級公司“孝敬”的那些錢。侯峻峰的錢隻要自己不承認,外麵根本不知道,因為侯峻峰每次都是直接給的現金,連存折都沒有給過,更沒有轉過賬,這樣就一點證據都沒有。至於下麵二級公司“孝敬”的那些錢,最多屬於“違規”,而不是“違法”,而“違規”和“違法”是有本質區別的。


    這麽想著,王天容就從容了不少。並且,她決定就此收手。不管會不會敗露,必須就此收手,決不增添新的煩惱。當侯峻峰再次按照慣例給她送“水果”時,她堅決不要。


    “不用了,”王天容說,“大家這麽熟悉,又是校友,不需要這樣了。”


    侯峻峰聽了一驚,心想,又要加碼?


    王天容大約是看出侯峻峰的疑慮,笑著說:“不要誤會,隻要我還在這個位置,放心,能源集團的生意你照做,誰讓我們是校友呢。”


    “真的,”王天容說,“你給我的水果不少了,說實話,我們家也吃不了這麽多,你以後不要再送了。”


    王天容見侯峻峰還是疑惑地看著她,知道不來點硬的不行,於是轉而嚴肅地說:“如果你再不拿走,那麽我就真的不買你的煤了。聽清楚沒有?”


    侯峻峰肯定是聽清楚了。不僅聽清楚了,而且也知道王天容不是開玩笑。於是,恭敬不如從命,不管怎樣,至少不要惹“女皇”生氣,還是先拿走吧。


    第二天,侯峻峰忐忑不安地想給王天容打電話,但是又不敢打,沒想到王天容主動給他打過來了。王天容告訴侯峻峰,她已經跟下麵打過招呼了,讓他們盡可能關照他。


    “你自己也要靈活一點,”王天容說,“注意跟下麵保持好關係,比如水果,我這裏你以後再也不要送了,如果實在要送,你還不如看情況直接給他們送一點。”


    侯峻峰傻了,愣了半天,還是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但他還是按照王天容的吩咐做了。


    當侯峻峰按照王天容的吩咐做了之後,王天容心裏好受多了。默默地祈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成為過去吧,從此之後清清白白地做人,再也不要貪不義之財,並且下定決心,等六十歲一到,堅決退休,回家抱孫子。


    王天容想通了,徹底地想通了。


    她甚至想到,等自己退下來之後,找一個適當的機會,真的按照當初侯峻峰說的那樣,把身外之財全部捐獻給希望工程。


    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天一早,能源大廈的保安發現,今天的王總就特別地爽,走起路來都一顛一顛的,仿佛腳底下安裝了彈簧。


    “王總早。”保安說。


    “早。”王天容回以親切的微笑,點頭的幅度也比平常大。


    王天容的辦公室在能源大廈的頂層,這一層幾乎全是為她一個人服務的。下了電梯之後,向左拐,經過兩個小辦公室,就到了她的主辦公室,而這兩個小辦公室中外麵的一個是她的司機兼保衛室,或者是那些等待接見的人的休息室,而裏麵的一間,也就是貼近她主辦公室的那一間,是秘書室。


    王天容邁著輕盈的步伐走向辦公室的時候,就感覺到了與平常的不太一樣。平常,當王天容走出電梯的時候,她身邊的工作人員仿佛有靈感,早早地就守候在電梯門口,殷勤地迎接著他們至高無上的董事長,但是今天沒有。


    沒有,但是王天容也不是非常在意,因為今天她的心情特別好,所以她也就特別地寬容。不但對人寬容,對環境也寬容。


    王天容經過司機室的時候,裏麵是空的,沒有看見人。這也是非常難得的。一般隻要她來辦公室,十有八九都有人在等著她。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她要接見的,也有她根本就不接見的。但是今天沒有,一個也沒有。


    王天容經過秘書室的時候,同樣是空的,沒有人。


    王天容陡然有了一種不祥之感。但是,此時的王天容已經走到了自己辦公室的門口,並且,門已經自動地從裏麵打開了。


    辦公室裏麵有許多人,幾乎全是生麵孔,隻有兩個認識,一個是臨港市投資管理公司紀委書記,另一個是臨港市紀委書記。


    王天容一看,什麽都明白了。


    本來,辦案人員見王天容態度好,心裏都非常高興,但是,案子越往後審,問題變得越複雜,複雜到幾乎辦不下去的程度。主要原因是兩條:一是有人在幫王天容“活動”,幹擾了案子的進展;二是王天容態度太好了,好過分了,把該交待的問題交待了,不該交待的問題也交待了,反而給辦案工作增添了許多麻煩。


    有人“活動”不奇怪,事實上,如今隻要有人被“雙規”,就肯定有人為當事人出麵“活動”。


    按照慣例,真正出麵為當事人“活動”的通常是他們的直係親屬或利益相關的人員。直係親屬不用說了,親情高於一切,家裏人出了事情,出麵“活動”甚至是“打點”可以理解,即便這些“活動”或“打點”最終並沒有起到實際效果,對當事人起碼也是一個安慰;至於說利益相關的人,比如生意上的合夥人,或者是有其他利益關係的人,無論是出於情麵還是出於他們自身利益的考慮,出麵為當事人“活動”甚至是“打點”也都是很正常的。


    具體到王天容,從直係親屬方麵說,出麵為她“活動”或“打點”的應當是鄭品浩和鄭小彤,再不行就是蒲小元。但是事實上,鄭品浩對臨港的情況一點都不了解,在王天容輝煌的時候,鄭品浩很少來臨港,以至於很多臨港人甚至認為“女皇”是當年樣板戲中的女英雄,根本就沒有丈夫,或者有,但是已經離婚了,所以人們根本就不認識鄭品浩,再加上鄭品浩本來就是學究型專家,又寡言少語,不善交往,似乎很難勝任這種“活動”和“打點”的角色。兒子鄭小彤的情況也差不多。鄭小彤也不喜歡說話,不但不喜歡說話,而且學問和社會地位還不如父親,就是有心想為母親“活動”,都不知道從哪裏著手,就是知道從哪裏下手了,可能連門都進不了。事實上,在直係親屬這方麵,出麵為王天容“活動”的重擔就落到了蒲小元肩上。但是,也該王天容運氣不好,正好趕上蒲小元臨產,臨產的時候當然不能出去“活動”,而臨產之後就是生產和做月子,更不能出去奔波和活動。這樣一來,直係親屬這邊實際上就沒有人能夠出麵為王天容“活動”。“活動”的重任隻能落在那些跟她有利益關係的人身上。


    什麽人跟王天容有利益關係呢?當然是生意上的合夥人。但是王天容不是私營企業家,而是國營大型企業的一把手,既然是國營大型企業的一把手,那麽她就沒有合夥人。不但沒有合夥人,甚至連生意上的合作夥伴都沒有。因為能源集團是壟斷性行業的企業,壟斷性行業的企業開展業務不需要真正意義上的相互關照的合作夥伴,所以,對壟斷性行業國營企業的一把手來說,真正跟他們有關係的,隻能是他們的同事。具體到王天容這裏,隻能是她的副手,因為副手是跟她個人關係最密切的同事。考慮到王天容的副手是王天容一手提拔上來的,並且王天容還剛剛把臨港市能源集團總裁的位置讓給他,而且,一旦王天容明年退休,能源集團一把手的位置很有可能就落到這個副手身上,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猜測副手出麵替她擺平一些事情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的。


    事實上王天容一被“雙規”,她的副手馬上就“活動”了,不過,副手“活動”的目的並不是為王天容,而是為了他們這個班子。本來,王天容一“雙規”,上麵馬上就要派一個龐大的工作組進駐能源集團。副手在第一時間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反應:堅決不能讓工作組進來!副手的主張立即得到能源集團除王天容之外班子成員的一致響應,特別是得到了紀委書記和副書記的響應,於是他們很快就達成了共識。後來,上級果然取消了派駐工作組的計劃,取而代之的是由臨港市委派了一名新的黨委書記兼董事長。於是,王天容原來的這個副手和能源集團整個班子成員都鬆了一口氣,不但他們鬆了一口氣,而且連下麵二級公司的老總和副老總也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是鬆一口氣了,王天容就慘了,因為工作組不進駐是有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原班子成員必須積極配合辦案工作。既然保證積極配合辦案工作,那麽當然就不能再為王天容“活動”了。這樣一來,無論是王天容的直係親屬還是王天容的原工作單位,實際上都沒有人出麵來為王天容“活動”了。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


    正當大家以為不會有人出麵替王天容“活動”的時候,有一個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來,而且是公開地站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程思湧。


    程思湧的理由是,腐敗是製度造成的,我們今天執行的分配製度不合理是導致腐敗的根本原因,並且舉例一二三四五。程思湧堅決主張要對王天容網開一麵,並且他上躥下跳,到處找人替王天容說話。


    程思湧的出麵對王天容案子的進展確實起到了一定的幹擾作用。首先,程思湧還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臨港市正兒八經的一個局級領導,能量不可小視;其次,程思湧在臨港本來就有一張關係網,所以他的能量比一般的局級領導還要大;第三,程思湧是以一個仗義執言和打抱不平的形象出麵的,所以居然引起了人們的廣泛同情甚至是尊敬,不僅臨港的有關方麵對程思湧同情和尊敬,就是上麵來的辦案人員,也對程思湧的舉動有點佩服,甚至不得不承認程思湧說的話有一定的道理;第四,程思湧不搞陰謀詭計,而是公開地為王天容鳴冤叫屈,弄得辦案人員奈何他不得。


    正因為有上述因素的影響,剛開始的時候,程思湧的行為對王天容的案子幹擾相當大。事實上,要不是程思湧自作聰明地去找姚秉誠,這種幹擾可能還要繼續下去,但是他去找姚秉誠了,他找姚秉誠之後,被姚秉誠狠狠地說了一頓,程思湧才偃旗息鼓。


    程思湧去找姚秉誠,是想尋求新的支持。雖然程思湧知道,如今的姚秉誠跟他差不多,也已經沒有什麽實權,但是,他相信姚秉誠的為人,相信姚秉誠對王天容的看法,因為他知道,當初提名王天容作為副市長的人選,其實就是姚秉誠的主張。另外,程思湧相信姚秉誠的話對臨港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至少影響力比他程思湧大。打通電話時,姚秉誠已經知道王天容的事情了,但是知道得不是很具體,本來很想往臨港打電話問問,但是擔心影響不好,正在著急,程思湧的電話來了。本來在這種情況下,姚秉誠接到程思湧的電話是非常高興的,但是說著說著,姚秉誠不高興了,並且在電話裏麵對程思湧拍了桌子。姚秉誠以前在臨港的時候,當麵都沒有對人拍過桌子,但是今天,在離開臨港這麽多年之後,居然在電話裏麵對老部下拍起了桌子。可見,程思湧把姚秉誠氣得不輕。


    剛開始程思湧在電話裏麵把自己的觀點跟姚秉誠說了,姚秉誠聽著還蠻認同,甚至還有點感動,因為他沒有想到這個程思湧關鍵時刻對朋友還蠻仗義,所以,一邊聽還一邊不時地嗯哈兩聲,但是聽著聽著,不作聲了。


    因為程思湧說:“其實相對於她為國家創造的財富和為臨港市的經濟建設所作的貢獻來說,區區幾千萬算得了什麽?”


    “幾千萬還不算什麽?幣p誠問,“你程思湧有幾個幾千萬?。


    程思湧愣了一下,一時無話。


    “不管王天容有多大的功勞,”姚秉誠說,“也沒有資格逃避黨紀國法的製裁。”


    “不就是經濟問題嘛。”程思湧小聲說。


    “經濟問題是小問題嗎?”姚秉誠的聲音已經有所提高。


    “其實如今當領導的,誰沒有一點經濟問題?”程思湧還要狡辯。


    “我就沒有!”姚秉誠開始發火了,“問題就出在這裏,出在如今人們普遍認為經濟問題是小問題,出在普遍認為當領導的就該在經濟上撈點實惠。從見怪不怪到見壞不壞了。你知道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嗎?這是判斷是非標準的大問題。如果一個社會、一個民族判斷是非的標準出現了問題,那就是從根本上出了問題。這還是小事情嗎?判斷是非的標準出了問題才是產生腐敗的根本!我們還是不是共產黨員?王天容是不是共產黨員?你程思湧還是不是共產黨員?假如我們作為共產黨員特別是共產黨的領導幹部對腐敗現象都見怪不怪見壞不壞,那就必然會產生腐敗!”


    姚秉誠就是說到這裏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拍起了桌子。並且,程思湧也確實發現姚秉誠說的“是非標準”和“見怪不怪”非常到位,非常有震撼力。後來,程思湧就真的深刻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判斷是非的標準確實是發生了偏差,而且是極大的偏差,對於很多違背黨紀國法的現象確實到了“見怪不怪”的程度。程思湧突然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黨紀國法嚴厲製裁的共產黨員的貪汙腐化問題成了“小問題”了,至少在一部分人的心中成了小問題了。如果貪汙腐化是小問題,那麽什麽是大問題呢?


    據說姚秉誠不但對程思湧拍了桌子,而且還上書中央,專門提出了“是非標準”和當前現實生活普遍存在的“見怪不怪”的問題,以一個普通黨員的身份,建議中央加強黨的建設,嚴肅共產黨員的行為準則,重新樹立黨在人民群眾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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