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著眼,紅著臉, 她色厲內荏,“寫得不好, 你不許笑啊!”


    蕭屹在被勾畫得麵目全非的紙上,辨出了這篇《青簾居寒食錄》的序言:


    瑞平六年,仲春十五,皎皎銀輝, 暢暢香風,有客乘月踏花而來。


    餘之居所, 庭蕪然, 壁徒然。恐見笑於客, 左右掃灑,內外裝點。竊劉公之慧,以青布綴門,名“青簾居”。


    既有嘉賓,卻無笙瑟。惟以粥以飯, 以茶以湯相供,以“斯是陋室,惟吾飯馨”為號,客、妹與餘皆捧腹。


    天地一隅,容餘三人,嚐人生五味,談市井百態,怡然自樂,此樂何極?


    寥無絲樂,幸有笑語。


    貧無寶器,但有佳饌。


    或曰:“君家朝齏暮鹽,粗茶淡飯,何談佳饌?”


    對曰:“吾為庖廚,應四時之令,取八方之材。摘之務鮮,洗之務淨,調之務精,烹之務細。循此四旨,自成佳饌。”


    夫飲食之正,但期合意,不論貴賤。


    蓋世人以為賤物之中,可貴者不知凡幾;世人以為貴物之中,腐腸藥有與無異。


    金盞珍蕈,藤籃野薺,皆山林浩氣所養。


    銀盤玉螺,泥壇糟魚,皆河川清澤所藏。


    凡餘所供,客皆授之、悅之、好之、讚之。餘亦意得,欲集而存之。


    然以餘疏淺之才,難錄餘微薄之技,抓耳四顧,窘然停筆。幸得客助,共成文章。


    調鼎之方略,餘未得萬一,不過附人驥尾,拾人牙慧。


    寒食之日,腆然始此《青簾居寒食錄》,隻為敬執忠恕之道,盡己推己,為人及人而已。


    願人所食,皆能順心暖胃,得享口腹之樂;亦能充腸鼓腹,盡顯盛世之德。


    蕭屹微笑起來。


    說是為食譜的而作,可何嚐不是為他們相處的這段時日而作呢?他隻是對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客”這個身份不太滿意,然無可奈何。


    何況,和心上人著書的初衷相比,他那點小心思又算得了什麽?


    一卷飯香四溢的飲食集,卻輕手輕腳地藏著一顆“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的赤子之心。稚嫩而真誠,他一個字也舍不得改。


    “你為什麽…要念出來啊…”關鶴謠頭深埋臂彎,露出的耳朵尖通紅通紅。她化悲憤為動力,拽著蕭屹一刻不停地進行創作。


    兩人徹底貫徹了“寒食十八頓”的理念,一邊寫,一邊隨手抓點東西吃,也不覺饑餓。


    備下的食物都是適合冷食的,小雞燉蘑菇過了一晚更入味,冷鵝掌勁道有嚼勁,各色炸丸子外酥裏嫩、油而不膩,偶爾幾根調皮的蘿卜絲支愣出來,硬脆焦香。


    “嗯,然後下油鍋複炸至金黃……”關鶴謠正滔滔不絕。


    忽然蕭屹停筆懸空,任一滴墨汁悠然墜下,汙了白紙。他緊抿著唇撂下筆,生無可戀地向後仰去,大睜著眼睛望著屋頂,一動也不動了。


    關鶴謠一驚,不會吧?


    “……這麽快就回來了?”其實掬月已經出門近三個時辰了。


    “……要到院門口了。”


    關鶴謠也覺得可惜,她一口吞下炸丸子,尷尬地抹抹油光汪汪的嘴唇,“呃…其實、其實也來得及。”


    不就是親一下嗎,速戰速決唄。


    “來不及,”蕭屹神色幽怨,語氣非常堅定,“不夠。”


    他也不想如此草率地輕慢心上人。


    這、這是要親多久啊?!


    關鶴謠臉頰發燙。此事她有責任,沉迷學習以至忘了兩人約定,於是趕忙安撫道:“等過了子時,我們…我們到廚房去。”


    蕭屹急急抓住她手,“為何要過子時?”天一黑就可以……


    露齒一笑,關鶴謠輕聲說:“我想與你一起改新火。”


    話音剛落,就見掬月背著、扛著、拎著大包小裹進了屋。


    關鶴謠詫異,她給的零花錢哪夠買這麽些東西?


    掬月有點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驕傲,答道:“不是買的。都是我關撲贏來的!”


    關鶴謠目瞪口呆,這孩子出息了,還自學成才去博.彩了!不愧是純天然的大宋子民。


    宋人嗜賭,嗜到什麽程度呢?


    兩個素不相識之人走在街上,一同抬頭看了看天,再對視一眼,那麽電光火石之間就要發生奇妙的化學反應,定要賭一把“今日是否下雨”……


    “關撲”則是商家利用這一社會風氣開發出的賭博小遊戲。


    顧客壓一點本金,扔骰子、拋銅板、抽簽……總之是玩一些簡單的小遊戲。依據事先說好的規則,若是幸運,顧客就可能以極低的價格拿走商品,有時甚至是白送。


    超幸運的顧客掬月仍興致勃勃,“呂大娘子說,等冬至還要帶我去玩!”因國人賭博成風,朝廷禁賭,於是隻有寒食、冬至、過年各開放三日,允許賭博。


    關鶴謠哭笑不得。


    來了個大酒鬼不說,還一直潛伏著個小賭徒!


    “酒、色、財”三惑,她家這就占了倆。關鶴謠轉轉眼睛,瞄向和掬月說話的蕭屹。年輕的郎君眉目瀟灑,若樹臨風,笑起來好看極了。有了子時之約,她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彎彎的笑唇上。


    嗯,她可以占個“色”,齊了。


    以後也甭叫“青簾居”了,改叫“三惑居”得了。


    關鶴謠清點著掬月的戰果,棉布一匹、撒子兩把、糖果蜜餞四五包,還有絹花、香囊、畫扇、頭巾……最最妙的,是小竹簍裏裝的幾隻螃蟹。


    兩眼發光看著那螃蟹,關鶴謠斬釘截鐵地對掬月說:“冬至我也一起去。”


    這一年冬至,歐皇掬月帶著關鶴謠大殺四方,以至於長興坊眾商家再見這兩人就像耗子見了貓,那都是後話。


    而此時,關鶴謠隻匆匆去了廚房,興奮地料理起這自穿越來,就沒能吃得起的螃蟹。


    寒食不能動火,關鶴謠也就入鄉隨俗做一份大宋最流行的“洗手蟹”。


    這時節的螃蟹無膏無黃,也不夠肥,但是剛完成第一次脫殼,勝在一個幼嫩清甜,足夠解饞了。


    關鶴謠教掬月處理螃蟹,重中之重就是刷洗幹淨,而後掀殼卸鉗,摘去心、胃、腮等不能食用的部分,挨著蟹腳斬成八塊,一隻蟹腳連一塊肉,真真正正的“大卸八塊”。


    如此處理過後,蟹塊大小均勻,或者拚回一隻完整的蟹,或者向外輻射擺放,總之怎麽擺盤都美觀。但是極考驗廚師刀工,斬件必須穩準狠,否則會有碎蟹殼混入。若是蟹中有膏黃,也必須保證每塊蟹上都帶著膏黃。


    宋人喜愛以橙子配蟹,關鶴謠今日卻有更好的選擇——黎朦子皮擦一些細屑,連帶著蔥花、蒜蓉、薑末、花椒粉、辣椒圈加米醋調成醬汁,這就大功告成了。


    這是掬月第一次吃螃蟹。


    這東西長得太奇怪了……猶豫著,她捏著蟹腳試探性地一吮,鮮甜的蟹味和鹹香的醬汁同時泵入口中,驚得她無暇他顧。連忙又吮一口,舌尖挑下白嫩蟹肉囫圇咽下,滿口生津。


    “好鮮啊!螃蟹太好吃了!”她這輩子那十五次魚,五次蝦都白吃了!


    “可不是?”關鶴謠朝她飛個媚眼,歡天喜地享用這透骨鮮,鹹咪咪,甜滋滋,真乃絕味。怪不得連挑剔的清朝大吃貨李漁都給了螃蟹一個“色、香、味三者之至極”的至尊無敵五星好評。


    “就是長得太醜了,像個小怪物。”


    關鶴謠樂不可支,其實她也一直覺得蟹長得特別賽博朋克,炫酷得很,霸道得很,要不迅哥兒也不會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士了。她由此想起一個關於蟹的笑話來,自己先傻笑一氣,才講給兩人聽:


    說北地山民沒見過螃蟹,有人偶爾得到了一隻幹蟹,甚奇之,以為怪物。


    從此村中若有人生病,就將這螃蟹借來掛在門口,因為“不但人不識,鬼亦不識也”。村民們合計著我們沒見過這玩意兒,我們這裏的鬼也沒見過,用這可怖怪物嚇走作祟病鬼吧!(1)


    掬月聽得咯咯笑,也不嫌螃蟹醜了,“好吃就行。”她說。


    關鶴謠欣慰極了,不愧是她家的崽,就是要這種吃貨精神!


    小丫頭天真,好吃就是好吃,心思純淨。


    另一個人卻沒這麽天真,心思也一點兒不純淨,得了便宜還賣乖,“蟹是好蟹,可惜沒有好酒。”


    喝酒,這好好的一件事,硬是被他倆說成了黑話。


    他還帶壞孩子,“掬月,吃螃蟹向來要配酒的,以黃酒為佳,現在家中正有一壇。”


    “真的嗎?”掬月看向關鶴謠,眼中是躍躍欲試的光。


    關鶴謠拿蟹鉗子點她額頭,“想喝酒?你呀,再等三年吧。”她看向另一人,給他夾一筷子紫蘇薑,“至於你,再等三個時辰。”


    於是蕭屹巴巴等了三個時辰。


    他聽得街上僧侶報時,已過子時,但是關鶴謠的呼吸自大衣櫃傳來,端的是平穩安逸。


    總不能去把她叫醒……


    蕭屹正輾轉反側,就聽衣櫃中微微響動,關鶴謠像僵屍一樣緩緩直起上身,“五哥,”她聲音模糊又委屈,“我好餓……”


    冷食似吃多少都不頂飽,她被生生餓醒了。


    雖然心痛自己的吸引力還比不上一頓消夜,但是她醒了就好。蕭屹疾風般翻身下床,從衣櫃裏把人刨出來穩穩抱著,腳步輕快地奔向廚房。


    第44章 灶間親吻、烤蘑菇   關鶴謠抬頭又吻上去……


    更深夜漏, 禮部衙署中仍燈火通明。


    禮部尚書陳公春秋已高,撐不住地打起了盹,隻有侍郎帶著各司官員為聖駕幸金明池忙得焦頭爛額。


    “再把禁衛班直軍士要簪的絹花清點一遍。”


    “水心殿露台多備二十柄青傘。”


    “每隔一個時辰便去看查樂師們情狀, 若有異狀馬上著樂署補人。”


    喧雜辦公聲中, 有五六名供食院子依次而入,奉上數樣精巧的糕餅、果點。為首那名院子道一句“各位大人值夜辛苦”,而後悄聲退下。


    穆郡王趙銘撚起一塊猶溫熱的五香糕,“光祿寺最近倒是殷勤。”他將那銀盤輕推至對麵人手邊,“關侍郎, 你看呢?”


    關旭連聲謝過,斟酌著答道:“光祿寺向來盡職盡責。”


    “唇亡齒寒而已,太常寺已經並入禮部, 他光祿寺卿每日守著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眼瞧著都瘦了。”


    關旭如何聽不懂他意思, 隻是不敢冒進,“禮部中膳部隻負責祭祀牲畜貢品,與光祿寺職責並不相衝,況且光祿寺為九寺之首, 光禦廚就有八百人,並非膳部能夠吸納得下…”


    “不錯。”趙銘眼中幽光閃爍, “所以——本王若是光祿寺卿, 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明日……”想起子時已過, 趙銘改口道:“今日金明池宴飲,本王瞧那食單也下了功夫,若是光祿寺哄得官家開懷,把你膳部討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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