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有什麽了不起?盲婚也可以,組織決定也可以,過去的人遠遠比我們有勇氣,而且勇於承擔後果。


    戀愛不一樣,戀愛比較難,想要承擔後果,別人還不一定樂意奉陪。


    一晚上翻來覆去沒結果,第二天早晨錢多多索性去運動,借著揮汗如雨忘記心中的煩惱事。


    冬天,又是周日早晨,健身會所的泳池裏沒什麽人。她一頭紮下去,來回遊了五六圈才停下,抬頭聽到有人喚。


    “就知道你在這裏,都不等我。”


    是依依,穿著挖腰設計的新款泳衣,走過來的時候雪白的一團光。


    “你遲到嘛。”這個地方她們經常來,錢多多一早約的她。


    泳池邊坐著教練,原本懶洋洋地靠著,看到依依走進來,身子就直了。錢多多看得好笑,“快下來吧。”


    依依用腳尖試了試水溫,一哆嗦,“真冷,不該聽你的,去做瑜伽多好。”


    “遊兩圈不就好了?太後,真是麻煩。”錢多多伸手去拽。


    晨泳讓人精神抖擻。錢多多水性好,轉眼又是五六個來回,依依所謂的運動都是擺擺花架子,下了水就是悠哉遊哉地蛙泳。


    一邊遊一邊想跟錢多多說說話來著,抬頭發現不對勁,嘩一下就看著錢多多從身邊經過,掀起一陣水花,來不及招呼就過去了。


    正浮在水上奇怪著,看著錢多多一口氣遊到盡頭返回,擦身而過的時候依依又想講話,沒想到嘩一下她又向另一個方向遊去了。


    最後一回經過的時候,錢多多被依依在泳池當中一把抓住,“多多,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幹嗎話都不說鉚起勁來遊?”


    錢多多踩著水停下來,甩甩臉上的水,擰了擰鼻子才說話:“依依,恐怕我這回相親,也要砸。”


    “嗯?不是說挺靠譜嗎?”


    “人家以前有女友。”


    “廢話!葉明申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沒有過女友你不害怕?”


    “不是。”錢多多煩躁,“昨天有人錯認我是他前女友。”


    “錯認?”依依不踩水了,拉著她往池邊去,嘩的一聲出水的時候,錢多多眼角掃到教練的身子又直了。


    唉!明明不該笑的時候,錢多多居然笑了,可見葉明申給她帶來的打擊明顯還不夠大。


    出了健身會所,她們倆到附近吃冰激淩。這是錢多多的壞習慣——每次大運動量之後就直奔冰激淩店,被依依笑過多少次了,才撲騰了那麽幾下就往肚子裏填高熱量的東西,那之前不是白搭?


    “你問過他了?”不急著吃,依依坐下來繼續剛才的話題。


    “問過了,他親口承認的。”


    “這男人真的假的?這種事也一口承認!他怎麽說?”


    “裝淑女的時候是有點兒像,其他……就不提了吧。”錢多多學著葉明申的樣子開口,惹得依依大笑。


    “你們約會幾次了?聽上去感情不錯了啊。”


    “啊?”錢多多瞪眼睛,“這叫感情不錯?”


    “沒瞎說啊!一個男人能這麽跟你開玩笑,說明把你當自己人好不好?”


    “開什麽玩笑?我要找的是能夠共度一生的男人,不是整天對著我回憶過去崢嶸歲月的癡情男。萬一他哪天想不開,半夜醒來抱著我大聲呼喚前女友的名字,我還不得毛骨悚然?”


    依依哈哈笑,“既然他肯承認,說得又輕描淡寫,那就證明根本沒往心裏去。長得像怎麽了?湊巧吧。”


    “有那麽湊巧的嗎?再說他老朋友一眼就認錯,離老遠就對著我叫別人的名字。萬一以後遇著他前女友,兩個人對麵一站,跟照鏡子一樣,那多恐怖。”


    “你也想得太遠了,哪那麽容易遇上前女友?你遇到過自己的前男友沒有?”


    “沒有。”錢多多講老實話。說來也奇怪,新加坡總監也就算了,大家不是一國的。之前那兩位可都是住在同城的,初戀的家甚至就在她現在任職的公司附近,可分手之後硬是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巧遇都沒有。


    “對了。”錢多多合掌。


    “怎麽了?”


    “我最近倒是老遇到一個人,而且看到他就沒好事。你說是不是流年不利?”


    怎麽話題跑那麽遠?明顯感覺到錢多多放在葉明申身上的煩惱毫無長性,依依從善如流跟著問:“誰啊?”


    “許飛啊。”


    又聽到這個名字,依依立刻來精神了。“你們不是一個公司的嗎?天天看得到吧。”


    “不是公司裏,我說平時呢!昨天我和葉明申去看電影,那麽大的地方,居然也能遇著他。”


    “真的嗎?他跟誰去看電影?”


    “一個人。”


    “一個人啊……”依依拖長聲音,遙想起當年光芒萬丈的小帥哥,眼睛水汪汪,“好可憐。”


    “那種男人有什麽值得可憐的?”錢多多說話的時候聲音惡狠狠的。


    “呃……”難得看到錢多多這麽激動,難道升職不成那麽傷心?印象裏多多不是這樣的人啊。


    不了解內情,依依接不上話了。


    聲音惡狠狠的錢多多卻接著歎氣,然後撐著頭一臉疲憊,“依依,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該找機會離開uvl?”


    “為什麽?你都在那兒工作那麽久了,三十沒到就做到高級經理哎,連史蒂夫都誇你厲害。”


    “三十沒到的高級經理有什麽用?現在我頭上還有二十七歲的市場部總監呢。”再也驕傲不起來了,錢多多一臉沮喪。


    “男女有別嘛!辭職是大事,你是認真的?”從來沒有工作過,對這樣的話題沒什麽經驗,依依說話的時候明顯底氣不足。


    男女有別?說得好,說到點子上去了。錢多多無力地歎口氣,“依依,我是真的累了,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樣子?你的樣子一向很好,這麽多年了還要討我誇。多多你不是吧!”依依笑嘻嘻。


    “我是認真的。”錢多多加重語氣,“公司裏現在是多事之秋,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提早自找出路。”


    “好吧,無論如何我都支持你,隻要你不覺得可惜就行。”


    沒說幾句依依電話響,她接起來“喂”了一聲,然後聲音軟下來,“嗯,我在外麵。什麽?多多呀……”


    錢多多在對麵做嘴型,“史蒂夫?”


    依依握著電話點頭。


    “他回來了?”早上還聽依依說他在深圳呢。


    依依又點頭,表情有點兒抱歉。


    “那你快回去吧。”錢多多立刻做誠懇狀,揮手。


    那位史蒂夫先生生意做得大,集團在申請上市,分公司遍布各地,員工沒個一千也有七八百,所以最不著邊的地方就是自己家。回來一次不容易,錢多多可不能做惡人,阻擋人家夫妻的鵲橋仙。


    “司機過來還要一會兒,不著急。”依依合上電話。


    “還不著急?這回多久沒見了?等什麽司機啊,你還不飛撲回去打扮得美美的,讓你那位眼前一亮,然後餓虎撲食?”


    “餓虎撲食?”依依笑死了,“算了吧,老夫老妻了!現在就算我在他麵前正麵全裸,他都能一笑而過。”


    “啊?那你沒有危機感?”


    “喂,維持婚姻的不隻是性好不好?還有很多呢。”


    “也是,一輩子那麽長,整天對著這一個人多膩煩啊!周末夫妻就好了,大家留點兒生存空間。”


    “多多,你對婚姻想法太多了,上回要合作夥伴,這會兒要周末夫妻。暈不暈?”


    “跟合作夥伴事先說清楚相處形式,兩者不矛盾。”錢多多下定論的時候口吻專業。


    “太前衛了吧?哪個男人受得了?”


    “葉明申也這麽想,否則我跟他約會一次又一次?”說到葉明申,錢多多再次煩惱,撐住頭苦思,“不是為了這一點兒,我至於這麽煩嗎?”


    依依坐在對麵看得皺眉頭。錢多多在感情上一向沒心沒肺,她早看習慣了,沒想到臨到頭她對婚姻也一樣,典型的公事公辦。


    “多多,你是不是不喜歡葉明申?”


    “喜歡?我們才約會三次,哪裏談得上喜不喜歡?不過我不討厭他就是了,還能接受。”


    “光接受就行?”依依睜大眼。


    “古代還有盲婚的呢,婚後培養感情不也一樣?我爸爸媽媽的婚事還是組織上決定的,不是一樣一輩子?”錢多多道理十足。


    電話又響,司機已經在外麵等。依依沒法多待,匆匆起身離去,走之前摟住錢多多講最後一句話:“多多,還是不一樣的,以後你就知道啦。”


    落下後遺症了,現在依依拉門前,都要仔細確認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家車的車牌。


    司機當然是下車來替她開門的,看到自家太太站在街沿歪著頭有些遲疑的樣子,多少覺得有點兒好笑。


    路上人多,後頭的自行車、助動車一大堆,倉促地繞過車身繼續往前。堵住車道總是不好,依依擺手讓他快上車,自己伸手去拉門。


    手指剛碰到把手,門就被從裏推開了,她嚇了一跳,定神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他一手推在門上,一手按在耳朵邊,正在嗯嗯地聽電話。


    她最近心神不寧,又少看到他回來,所以坐進去之後,忍不住靠著他的肩膀撒嬌:“怎麽這麽好,突然想到來接我。”


    但是身體被扶正,他皺著眉頭說話:“別鬧,我在接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史蒂夫比她大十多歲,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已經三十有五,又因為天生有點兒老相,所以那時候她還以為這個男人起碼四十了。


    他原本在內陸一家大廠做管理,後來辭職下海,又趕上海南圈地的風潮,因為性格謹慎,及時收手,居然全身而退,還積累了第一筆原始資金,後來就走得比較順當,算是白手起家的第一代房產商中很成功的人物。


    認識依依的時候她還在讀高中。很古老的橋段——大雨天,他趕一個招標會,司機被催得有點兒急,過水塘的時候汙水濺得遠。她正騎著自行車,閃避的時候跌在地上,衣服都扯破了。


    那時候她還很小,紅唇鮮豔,小腿擦破了,卻一點兒都不在意,就撅著嘴看衣角破掉的地方。


    那天的招標會他後來臨時派了助理去,自己親自把她送到家。那棚戶區密密麻麻,雨水中萬戶屋簷低垂,水滴如注。


    她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地往裏走,回身還跟他招招手,消失的時候好像是被吞了進去。


    他跑過去又把她拉出來,從此再也沒有放開過。


    但是婚後第一年,她意外流產了,這些年來又不見再有。他年歲漸老,自己的父母不知多想看到第三代出生,漸漸生了怨氣,竟連這媳婦都不願見了。


    他夾在當中兩頭難做。生意也煩,這個行業有周期,他上一次退得有驚無險,最近這兩年卻漸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跟財務部主管們開會的時間比跟她在一起的時間還多,熟悉項目經理的訴苦更勝於熟悉她的撒嬌。


    而最近,他更是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容易煩。有時候半夜回家,突然不想上去,轉頭又讓司機開走,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七年之癢?


    擱下電話看到她坐得很端正,看到他側臉過來好像嚇了一跳,但還很努力地笑了一下,嘴角勾勾的,眼神卻有點兒躲閃。


    禁不住有點兒愧疚,他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背,“對不起,最近陪你太少了,要不要買些什麽?錢夠用嗎?”


    其實她心裏在想別的事,這反應不過是因為突然被他打斷思緒,微有些驚嚇而已。


    十幾歲時他看自己的時候眼光癡迷,她喜歡什麽,從來不用自己買,流露一點兒就會有人送到鼻尖下。


    但她從來沒有奢望過那種時光會永遠。求仁得仁!她要的已經得到了,凡事都有代價,有得有失而已,要是事事都遂她的心願,那還不得早死。


    不過這麽多年了,沒有愛情有感情,沒有感情有恩情。知道他最近煩心,聽到他安慰她立刻回神。這次展顏一笑,笑得很是開心,“那我們今天一起吃晚飯吧!然後逛逛,你全程埋單,還帶提包。”


    “我還要打幾個電話,晚上跟這兒的工地負責人開會……”他皺眉遲疑了一下,然後看看表,“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後讓王升陪你去逛一下,一小時夠不夠?”


    王升是他的隨身助理,這時就坐在副駕駛座上,聽到之後回頭叫了聲“太太”,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她看著對麵的男人不斷地跟人通話,依依低頭撥了撥小盅裏的精致湯水,忽然覺得無味得很。


    那麽好的東西,怎麽會覺得無味?是吃太多了吧,下次還不如喝粥。


    當天晚上,依依失眠了。


    晚餐之後她按照原定計劃去逛街,走在她身後的是王升,一路態度謙恭,試衣的時候負責提包,埋單的時候負責刷卡。


    王升長得不錯,一身西服筆挺,她拿起任何一樣東西他都點頭稱是,沒等她從試衣間出來就已經讓小姐開單完畢,效率驚人。


    小姐們人人麵露羨色。有一個年紀小,實在沒憋住說出了口:“你老公對你真好噢!長得又帥。”說話的時候,眼裏亮晶晶,就差沒有當著她的麵對遠處立在收銀台前的王升擦一把口水。


    她聽完哭笑不得,又懶得解釋,到後來興趣索然,索性回家。


    王升盡職盡責地將她送到家門口,張阿姨跑過來開門,看到她一臉倦色,接過東西也不敢多問什麽。


    回房先把購物袋放進衣帽間,臥室裏帶著這個嵌入式的衣帽間,多年前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她為它的巨大空曠目瞪口呆,精致隔架在麵前仿佛鋪天蓋地。自己的丈夫在身後笑著補充:“買吧,堆滿它。”


    那時的她心花怒放,感覺到了天堂,撲進他懷裏的時候好像一隻鳥。但是現在,所有的隔架早已被放滿,那些讓每個女人雙眼發亮、夢寐以求的東西,有很多甚至還掛著蒼白的吊牌,零零落落,半掩在原封未動的包裝袋中,像許多許多後台裏日日裝扮妥當卻從無機會粉墨登場的過氣戲子,冷冷地嘲笑著她的淒涼。


    還唱什麽戲?衣錦夜行,深穀曇花,無人欣賞,再華麗的戲服又有什麽意思?她也冷笑,手裏還提著巨大的金色購物袋,她把它隨意丟在地上,轉頭就離開。


    散開頭發進浴室衝澡,水花噴淋下來的時候,依依仿佛聽見房裏的電話鈴聲,響了一陣又停了。


    懶得理,她繼續,白膩的泡沫隨著浴棉在身上四散暈開。手機音樂又響了,她仍舊無動於衷,在水柱下閉著眼睛慢慢仰起頭,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在水柱下久久沒有動彈。


    濕淋淋地踏出淋浴房,擦身的時候那鈴聲又起。正站在鏡前塗抹潤膚乳,依依這回終於看到鏡中自己的臉上露出一點兒驚訝之色。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牛振聲個性穩妥。如果他料定她在家,兩個電話沒有撥通,下一個一定會撥給張阿姨,然後確定她究竟在做什麽,何至於一個接一個,比熱戀的時候還忙碌。但是這麽晚了,打電話給她的除了他又還能是誰?出了什麽事這麽著急?


    圍著浴巾走到床邊,她騰出一隻手到手袋裏摸電話,音樂連綿不斷,被催得也有點兒急。一摸到手機,她便接通放到耳邊,“怎麽了?我剛才在洗澡。”


    “依依,是我。”那頭聲音很低,入耳非常熟悉。豈止是熟悉,簡直刻骨銘心。電話變得燙手,她手一抖,竟然沒能拿穩,差點兒脫手而出。


    回神鎮定了一下,再開口她聲音就冷淡很多,“怎麽是你?什麽事?”


    “依依,我在老地方等你,你來嗎?”是他。他一向不多話,惜字如金,短短幾個字說得緩慢,聽在耳裏反而覺得艱澀冗長。


    “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那頭背景裏了無人聲,他仿佛身處在一個空曠巨大的地方,隱約有唧唧蟲鳴,反而顯得電話裏更加安靜,就連隱約的呼吸聲都被放大很多倍。


    老地方?算了吧,時過境遷,這世上哪有一個地方是永遠不變的?


    他不說話,她也沒再開口。僵持了幾秒鍾,她手指一動,斷然將通話切斷了。


    切斷之後,她將手機扔到床上,想了想,又彎腰拿起來,用力按滅電源。


    臥室裏太安靜了,她坐到床上之後,打開電視,讓人聲湧出來。


    電視裏在演千篇一律的肥皂劇,女主角剛被拋棄,站在大街上放聲哭泣。


    根本無動於衷,她睜著眼睛出神,過去許多許多的零碎片段紛繁錯落。她想自己是安逸日子過得太久了,所以最近才會胡思亂想,又被莫明其妙的事情所困擾。


    早就放棄的男人,早已結束的感情……結婚那天不是都想好了嗎?這一生塵埃落定,安逸富足。她已經選擇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對她好。


    哪個女人求的不是這些?隻是有些人虛擲漫長青春,為了追求某些虛幻感覺,跌倒無數次後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幸運的,想明白之後得償所願;不幸的,終生被自己耽誤。


    她不過是從一開始就堅定目標,又順利完成了它,絲毫沒有浪費時間,所以她是人人羨慕的好命女,誰不在背地裏眼紅她?


    這些話在心裏重複。


    床頭燈是複古造型的,邊緣金色流蘇叮當。奶白色的燈光,眼光所及處的一切精致舒適,每天錦衣玉食……她是從那個狗窩一般的地方掙紮出來的女孩子,還有什麽不開心的?


    想好之後,她跟自己說,笑一笑,但卻笑不出來。有點兒看不起自己,她最後賭氣關了一切躺下來,拉上被子,又把手肘擱在眼睛上,強迫自己入睡。


    牛振聲回來得很晚,晚上和幾個建築公司的老板還有工地負責人碰頭,說到後來,各方都有點兒激動。風向變了,資金鏈越來越緊,拿地的時候誰不是躊躇滿誌?一年的時間晃眼而過,當時的風光無限,人人競相投資的項目現在卻變成雞肋一塊,甚至連雞肋都不如,誰都避之不及。


    下車的時候,司機也看出他精神很差,開門的時候說了句“牛總你太辛苦了”,他笑笑沒回答。


    已經是淩晨兩點,宅子裏聲息全無。開門的時候滿室寂寥,感覺很奇怪。這屋子是結婚前他親自挑選買下的,過去隻覺得寬闊舒暢,最近卻越來越感覺空蕩寂寞。有時候獨自歸家,明明知道屋裏有人睡著,但就是感覺毫無人氣。


    還是有孩子的好!如果有三兩個孩子在這裏奔來跑去,那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這個念頭一升起來就異常強烈,他上樓的時候腳步很快,推開臥室門以後一室黑暗,床上無聲無息,料到依依早已睡著了。他獨自進浴室衝澡,脫衣服的時候在鏡子裏仔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


    男人四十,他常年奔波忙碌,不知多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了。原來真的老了,腰裏鬆垮垮的,一點兒線條都沒有。


    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轉臉走進淋浴房,用很快的速度衝了一個戰鬥澡,然後上床。


    自己的妻子睡在床的正當中,好像早已習慣了這地方全是她一個人的。她背對著自己,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他躺下以後從後麵用力抱住她,然後將她翻過來。她在黑暗中輕輕“咦”了一聲,好像有點兒驚訝,但非常順從,一點兒都沒有抵抗地打開了自己。


    他突然發現她是緊閉著眼睛的,一點兒快樂的樣子都沒有,連裝都不想裝。


    他心裏一冷。從第一次見到她起,感覺她永遠是那個微微撅嘴扯著零落衣角的小女孩,而她也總是仰望自己,小鳥依人,盡心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但現在,身下這個緊閉雙眼的女人卻如此陌生。這就是他的妻子嗎?為什麽他不認識了?


    一口氣泄了,他突然沒了興致,翻身又躺了回去。


    “怎麽了?”她睜開眼睛看他,問的聲音非常低。


    “沒什麽,可能是太累了。”她眼睛生得美,看著他的時候湛然剔透。雖然臥室裏幽暗無光,但他已經習慣了,再黑也能清楚地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這是他的妻子啊!他小心翼翼等候那麽多年,等她長大,又等她心甘情願地嫁給自己。過去他再怎麽疲憊,隻要一看到她就覺得心滿意足。這是怎麽了?居然會覺得她陌生。


    愧疚起來,他伸出手把她勾到自己胸前,低頭說了聲“對不起”。


    叫她怎麽回答?身邊躺著自己的丈夫,他剛才想跟她做愛,他們很少有時間在一起,這是這個月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但是他半途而止,不成功。


    依依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牛振聲顯老,本來眉心就皺皺的,最近更是深深的兩道紋。她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並沒有什麽幽怨的意思,隻覺得這世上真是無有一人不堪憐。


    跟依依告別之後的錢多多,獨自坐進車裏就開始了歎息。剛才不過是在依依麵前強撐笑臉,有沒有感覺當然是不一樣的。她怎麽會不知道?


    又不是沒談過戀愛,又不是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區別。


    戀愛不一樣,要天時地利人和。原來你也在這裏——戀愛是難如登天的事情。


    但她現在要的不是戀愛,是婚姻。


    原以為結婚沒什麽難的,盲婚也可以,組織決定也可以。要想結婚,世上多的是癡男怨女,克服自己那一關,隻要生理、心理能夠接受,隨時都可以結婚。


    沒想到那麽麻煩,還以為找了個誌同道合的,卻鬧出前女友翻版的烏龍事。


    她倒不是怕他舊情難忘,隻怕他根本是為了舊情難忘,假裝跟她誌同道合。


    一路開一路想,錢多多想到頭疼。


    來去都是無解,錢多多想到最後還是放棄。


    算了吧!她時間寶貴,經不起這樣玩你猜我猜的遊戲。


    她是一路赴湯蹈火奔著結婚去的,如果一時不察,成了別人的替代品,那下半輩子還怎麽跟自己的自尊心過下去?


    再可惜也沒辦法,已經決定了。深深吸口氣,她拿出電話撥號碼,那頭接起來很快,背景裏人聲起伏,還有隱約的打招呼聲。


    “你在忙?”接下來想要說的話不怎麽動聽,想了想,錢多多還是先確定下對方所處的環境與氣氛。


    “今天有一堂在職研究生的課,剛結束。沒事,你說吧。”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春風含笑,聽得錢多多越發難開口。


    怎麽開口?說什麽?就說我們算了吧,因為我不想做替代品?或者更簡單的,說我覺得煩了,幹脆不婚?


    但是眼前一下就跳出媽媽橫眉立目的臉,還有爸爸歎氣道出的開場白:“多多啊,你要知道天地萬物都是有生存法則的。”


    是啊!都是有法則的。法則就是她錢多多的年齡到了,不結婚就是異類。她倒是不怕自己被人當做異類,公司裏單身女主管多的是,問題是她的爸爸媽媽怕啊。


    她遲疑了,原本非常直接的一句話在嘴邊徘徊了很久,最後吐出來竟然完全變了味,“我,我最近很忙,可能接下來幾周都不能見你了。”


    他回答前稍微停頓了半秒,時間很短,幾乎察覺不到,再開口聲音仍舊和緩,語氣溫柔,“是嗎?那你小心身體,別太累了。我們再聯係。”


    掛斷電話之後,葉明申獨自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校園裏人多,兩個剛下課的女生正從旁邊經過,都是在職的研究生,二十五六歲。看到他駐足了一會兒,又互相笑嘻嘻地推了幾下,然後才走上來招呼:“葉老師,下班了吧?晚上有什麽安排?”


    上在職研究生課程的老教授們基本上都長得很友善,一片和諧背景中年輕斯文的葉明申就更顯得鶴立雞群,女學生對他有好感他一直是很習慣的。往常他一向反應迅速,跟武林高手一樣,應付這種問題能四兩撥千斤。


    但是今天他聽完之後居然反應遲鈍,過了幾秒鍾才抬頭,又仔細看了她們兩眼,回答的時候沒有慣常的微笑,一聽就是應付,“晚上?晚上我還有課。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目送他離開之後,那兩個女生還呆在原地,其中一個過了半晌終於開口,撇著嘴,一臉不滿,“長得帥了不起啊?”


    錢多多沒有千裏眼,當然看不到電話那頭的情況。


    結束與葉明申的通話之後,她不自覺地鬆了口氣,至少爭取到了幾周的思考時間,所以後來開車的時候就很順,一路專注路況,油門踩得很有勁。


    到家以後她上樓按鈴,沒人開門。想起爸爸媽媽今天喝喜酒去了,她伸手到包裏掏鑰匙,掏了半天都沒有,突然一跺腳,錢多多懊惱。


    一早就去健身,換了包,鑰匙一定是留在另一個包裏了。


    流年不利啊!自從某人出現在她生活當中之後,就沒發生過好事。她是不是該去拜拜,去去黴氣?


    看看時間還早,今天這檔喜酒是媽媽老同事的女兒結婚,她最不習慣那種場合,坐在父母身邊,桌上的老一輩上來就是老三問。


    “這就是多多吧?一轉眼長這麽大了,今年幾歲啦?結婚沒有?”


    擱前幾年,媽媽還能笑嗬嗬地跟他們一問一答,最近這兩年,聽到這樣的問題,老媽隔空就能對著她用眼睛飛刀子,到後來錢多多就學乖了,這樣的場合能不去就不去。


    轉身下樓,回到車上以後,錢多多掏出手機想找個人出來一起吃飯。通訊錄密密麻麻排滿,一個一個名字翻過去,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撥出去的號碼。


    握著手機沉默一分鍾,錢多多突然發脾氣,用力把手機扔在了副駕駛座上。


    鈴聲伴著碰撞發出的悶響一起響起來。瞪了它一眼又撿回來,錢多多看了一眼屏幕就皺眉頭了。


    屏幕很亮,上麵跳動著顯示的是公司來電——總監直線。


    不急著接,她先看車上的時間——周末下午四點。這男人怎麽突然想到打電話給她?


    鈴響五六聲之後跳斷,然後又響,還是同一個號碼。


    錢多多咬咬牙,一指按下去就接了。


    “喂?”


    “錢經理,我是kerry。”


    許飛的聲音,他報他的英文名。她的口氣卻仍舊公式化,“嗯。總監有什麽事嗎?”


    “我在公司,正在看你們組交上來的計劃書,有幾個問題想問你,電話裏就可以。現在方便嗎?”


    他的語氣很公事,錢多多回答的時候自然認真起來,“什麽問題?”


    那邊有翻頁的聲音,“你這份計劃書涵蓋的是哪幾個國家?全東南亞?”


    他說的是她手頭最新的一個項目。計劃書是根據這幾個國家最新的市場調查剛做出來的,她帶著自己的小組忙了好幾周了。


    “菲律賓、泰國、越南,還有新加坡,沒有印度。”


    “好,我剛才核對了一下泰國政府發布的最新進口產品指標,你原材料中所標示的h5033在東南亞其他國家可以接受,但是在泰國看起來不行。”


    錢多多倒吸氣,這份計劃書周一就要由她在高層麵前作演示。泰國部分的數據她交給簡妮負責,上周讓她核對了最近三年的標準參數,沒想到最後出這種致命的問題。


    “最新標準是什麽時候出台的?昨天嗎?”東南亞一些國家的標準最近一日一新,她也感到很頭疼。


    “上個月,而且這個禁止是強製性的。你沒有要求組員核對最新的標準嗎?”


    她當然有!衝動地想立刻撥電話給簡妮質問她,但是錢多多清楚地知道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立刻作出回應,“我明白了。總監,你還在公司?”


    “是的,怎麽了?”


    “我立刻過來,資料在我公司電腦裏都有,等我二十分鍾。”


    那頭安靜了一下,然後許飛的聲音再次響起,“今天是周日,你不用特意加班。”


    這句話是諷刺嗎?你不是正在周日加班研究我的計劃書?錢多多抓著方向盤低頭認錯。


    “對不起,問題出在我這裏,請給我補救的機會。”錢多多一手拿電話,另一手握方向盤,油門踩得很用力。


    掛上電話以後,她又撥給簡妮,電話那頭女聲單調重複:“您撥叫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撥了數次都是這樣,錢多多怒火狂飆,扔下電話宣布放棄,一路加速往公司去。


    她雖然性格直爽,但是對工作一向很仔細。這個錯漏的起因很明顯在簡妮身上,但是她作為項目負責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推卸責任。


    一路思考對策,進入公司地下車庫後,她已經冷靜下來。等電梯的時候看到自己有些挫敗的表情,她習慣性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腕內側,迫使自己精神一點兒。


    的確是她的錯,以前做任何報告她都會在上交前仔細核對,但最近心事重重,竟然出現這麽嚴重的錯誤。如果許飛待會兒大發雷霆或冷嘲熱諷,她都無話可說。


    市場部裏空無一人,總監辦公室的門和百葉窗都合著。錢多多跑進去之後並不急著找他,先奔到自己電腦前把資料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下。


    一切就緒之後她才走過去敲門,沒有意料之中的回應,門直接從裏麵打開。許飛一手還在門把手上,隔著一尺的距離招呼她:“錢經理,你來了。”


    他態度很好,臉上甚至還微笑著,和她想象中的情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錢多多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愣了一下,回神就有些跟不上狀況,“呃。你好,總監。”


    “你來得很快。”


    boss和顏悅色,錢多多再怎麽心急火燎也還是順著答了一句:“是,休息日嘛。”


    然後才快步走到他桌前,找了個地方放下自己的電腦,又回身看了他一眼,“總監,我把資料都帶來了,可以開始修改了嗎?”


    “可以,你等一下。”許飛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找出那份計劃書。錢多多低頭就看到許多的鉛筆痕跡——文字、數字、線條、圖案,什麽都有。


    第一次看到這麽仔細的批注,錢多多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準備應戰。


    這個男人在工作上的確能力超群,而且有著跟年齡不符的勤力,否則也不可能萬裏挑一地被選中為管理培訓生,接著又一路過關斬將,成為最年輕的傳奇總監。


    在工作上相處一月有餘,錢多多對這點已經看得很清楚,因此一旦在工作狀態下麵對他,早已養成了即時全神貫注的好習慣。


    一邊改一邊征詢他的意見,許飛措辭很中肯,錢多多點頭表示讚同,在計劃書裏當場修改。


    一旦投入工作就忘記時間,再抬頭,錢多多驚呼:“七點了?”


    許飛也抬頭看鍾,“錢經理有約會?”


    突然想起昨天他看到她和葉明申在一起的那個眼光,錢多多敏感,“昨天在環藝……”


    許飛笑,他長相有些娃娃臉,笑起來眼角彎彎的,更是陽光燦爛。“你約會嘛,不跟我打招呼很正常。對了,以後別叫我總監了,我第一天開始就要求大家叫我kerry,隻有你總是忘記。”


    這是什麽意思?示好?免戰牌?對他的態度感到詫異,錢多多混亂了。


    原本以為他會伺機報複,給她穿穿小鞋什麽的,她過來的時候滿心的戒備和不安,沒想到他態度友善,對於她的錯失並無責怪。這樣的舉動堪比自備車馬雪中送炭,最後還在她家門前幫忙掃雪。太讓人感動了,她反而沒反應。


    不是她錢多多小氣不能容忍突然空降的年輕上司,實在是他們兩個再見麵時情景太勁爆了。她雖然自詡現代人,好歹也算熟女之流,但麵對一個曾經跟醉酒之後的自己互相纏繞著法式濕吻的男上司,不舍得甩手辭職,又不能整天當他透明,實在很難摸索到一套完美的相處模式。不過錢多多一向吃軟不吃硬,他態度親和,又剛剛幫了她一個大忙,實在不好再擺之前的臭臉。


    她放緩態度回答:“那你也別再叫我錢經理了,聽上去很奇怪。”


    “那叫你什麽?”


    “叫我dora好了,sam他們都是這麽叫我的。”


    他又笑,“dora?聽上去像兒童冒險小主角的名字。”


    計劃書修改完畢,大功告成,錢多多心情好轉,這時不由自主輕鬆下來,“那你跟我的team一起叫我老大,我也不介意。”


    “ok!”他做出一副嚴肅表情,“那你讓sam先這麽叫我,成了公司文化以後我一定照辦。”


    sam是這兒的洋老總,長得跟聖誕老人差不多。錢多多忍不住幻想他嘴裏冒出“老大”這兩個字的樣子,憋不住笑了出來。


    “好。計劃書很不錯,周一等著看你表演,到時候我坐在下麵第一個鼓掌。放心吧!”不說笑了,許飛結束話題。


    打印機送紙聲迅速,想到周一例會時就要用到,錢多多抓緊時間拿著剛打好的計劃書又去了趟影印間複印裝訂,回來的時候滿手文件夾。


    雖然是周日,但是一路走過還是看到很多同事進出公司,海外部更是忙碌,就著時差開視頻會議,偌大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人。


    會議室玻璃幕牆沒有拉下遮光簾,錢多多抱著文件夾路過的時候,正好被坐在正手位置的海外部主管看到,老遠對她笑了笑,露出同舟共濟的神色。


    錢多多有點兒尷尬,像是小時候占了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誇獎,想解釋都不知從何說起。


    一切結束之後,錢多多去敲總監室的門跟他告辭:“總監,哦,kerry,那我先走了。”


    許飛正坐在桌前低頭忙碌,聽到聲音抬起頭笑笑,也不挽留,“好,路上小心。”


    那表情太自然了,她的腦子裏仿佛聽見叮的一聲,豁然開朗。一個月來被那個酒後親吻困擾的錢多多,終於鬆了口氣。


    大家都是成年人,忘了吧忘了吧!人家年齡比她小,又長了一張全民偶像的臉,說來說去,她也不吃虧啊。


    一旦鬆懈下來,防備感就散了,又近距離被這樣的光芒籠罩,自認對他的個人魅力有免疫能力的錢多多也被照得眯眼一秒鍾。


    罵自己沒用,錢多多轉身想走,但腳步邁不出去,遲疑幾秒還是走了回去。


    好吧,她錢多多雖然不是什麽聖人君子,但是人家今天這麽幫忙,態度又好,雖說大家是一條船上的,她出醜他麵子上也不好看,但做人要知恩圖報,別人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她總不能再那麽睚眥必報下去,倒顯得她小氣。


    “kerry,今天謝謝你。”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看過來,笑笑回答:“不用。”


    “你還在忙什麽?”她看一眼表,隨口一問。


    “我想看一下這幾年新型飲料市場反饋的數據,這些是去年的,丸美和正江昨天剛整理完。”


    市場反饋?她有點兒疑惑。走得近了,看到報表她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然後禁不住就有些想歎氣的感覺。


    想起上個月她也曾經無意看到他在反複翻閱這一類的資料,原來市場部總監的工作並不輕鬆,更何況他還是半路空降下來的。現在在進行的這些項目就夠他傷腦筋的了,這男人哪裏來的無窮精力,這些可以稱得上毫無意義的東西他都會不停地花時間?


    低頭掃過那份數據,錢多多眉頭一擰。


    這個項目是她曾經參與過的,所以一眼掃過就很熟悉。反饋的數據當年是由她親自負責整理的,再交到統計部負責歸檔保管,至少保留三年。怎麽到他手裏居然隻是一些原始數據,列表都沒有一份,他這麽看,要看到哪年哪月去?


    要不要告訴他?嘴已經張開了,她突然想起前任總監所說的話,心中突地驚了一下。


    算了,她沒必要去這渾水。


    許飛空降國內,擺明了就是來探路的先鋒軍,他能不能站穩腳跟,與他的直屬上司今後的江山穩固關係密切。亞洲區總裁這樣一個肥缺,原來的勢力怎會就這樣輕易放手?


    多事之秋,每個部門總監都有自己的打算。“不怕做錯事,隻怕站錯隊”——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這樣的時候,她最好還是一切保持緘默的好。


    想好了,她再次打算撤退,身體角度已經開始往外偏,腳尖跟著動。他翻動文件,窸窸窣窣的聲音。此時窗外已經夜色籠罩,她是站著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隻看到他頭發濃密,頭上很漂亮的一個旋,眉毛也是,烏黑筆直。


    還看?還不走?


    心裏在說話,她張開嘴要告辭。


    周末沒有人,辦公室真安靜。他還低著頭,看得很仔細,眉頭微微皺起來,手裏拿著一支鉛筆,燈光很亮,他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下,也在微微顫動。


    一根手指落在報表上,雪白的a4紙,密密麻麻的數字。她指甲修剪得很簡單,也沒有任何裝飾,粉色之外的邊緣短短的,雪白圓潤的一彎弧線。


    “錯了,這個數據錯了。”耳邊聽到自己的聲音,跟原來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手指還落在那個數字上,錢多多瞪著它,好像在瞪一隻不聽話的貓。


    而他抬起頭對她笑,因為仍是坐著的,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下,在笑意裏微微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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