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田賢太郎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和室的門邊,親自推開了木質的拉門。


    門分左右,映入各位眼簾的,是屋子外精心布置的內庭。


    這個內庭又和外麵有些不同,用細沙碎石鋪地,上麵疊放著錯落有致的石組,細沙上有著波紋般的紋路,整體看起來確實非常和諧美觀。


    “這是自從室町時代流傳至今的枯山水,也是日式庭院造景的精華。”


    王峰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庭院布置,他倒是很有興趣,不斷地品味著細節。


    “不如由王先生來說一說,這枯山水之中的含義。”


    看來岩田賢太郎並非隻是單純展示布景,而是用自家的枯山水為題,想要考考這個傲氣的大陸人。


    “我之前聞所未聞,怎麽能說得出來。”


    王峰隻好說了實話,他對日式枯山水的了解幾乎為零,可注定不敢妄加評論。


    岩田先生得意地笑了笑,感覺自己穩操勝券,他整理著自己的和服衣袖,才開始滔滔不竭地講解起來。


    “日式的枯山水來源於佛教禪宗,反映的是修行者所追求的苦行自律精神。”


    他從這種庭院的發源說起,開始解釋起枯山水其中的深奧寓意。


    之所以不選擇任何開花植物,而是大量采用沙石苔蘚這種靜態的元素,就是為了表達出寂滅的深意。


    枯山水用石塊象征山巒,用白沙象征湖海,隻點綴少量的灌木或者苔蘚、薇蕨。


    在這個麵積不大的閑庭小院,卻要在“方寸之地幻出千岩萬壑“,方法就是寫意、就是象征。


    象征就是調動觀賞者的想象力,也體現了主人的哲學、文學、藝術修養。


    “我這裏的布置,是由京都的名家大師設計,其中每一個石塊的位置都經過精心計算,保證出現在最和諧的地方。”


    說起自己的得意寶貝,岩田先生一下子停不住嘴,他也是有意壓一壓王峰的風頭,將枯山水背後的日式美學詳細講解一番。


    乍一聽來,好似也有些道理,王峰本來就不是來吵架的,他趁此機會,跟著誇上了一句。


    “岩田先生說的很好,這其中的佛學奧妙,也確實讓人回味深長。”


    “那這樣的枯山水庭院,比起你們大陸,是不是要高雅許多。”


    其實就在這個時候,如果王峰放棄較真,順著主人說些好話,之前的火藥味就能全然化解。


    可偏偏王峰最討厭這種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言論,於是不服氣地搖了搖頭。


    “請問岩田先生,可否知道為何我們大陸沒有這種所謂枯山水造景?”


    “那你來說說,為何沒有呢。”


    岩田賢太郎得意洋洋,就看他能怎麽狡辯。


    “要想說清緣由,還是要回到枯山水的這個‘枯’字上。”


    王峰其實根本沒把這所謂的高雅庭院放在眼裏,在他看來,這隻不過是偏遠島國的奇淫技巧。


    “你們理解的枯,隻是寂滅、停滯的意思,也就是說萬物停止運轉,難道就是代表著永恒?”


    “而在中華文化裏,停滯永遠是暫時的,唯一一成不變的,就是時間的不停流轉。”


    “所以日式禪宗看見的寂滅,其實根本隻是暫時的幻像,這世上從來沒有真正的寂滅,隻是永不停歇,永遠向前的運動。”


    “而我們理解的‘枯’,在中文裏也有非常雅致的解釋,枯不是結果,枯也不是終止,而是代表著新生希望的孕育。”


    王峰說道這裏,怕小趙翻譯的不夠準確,還特意沾上茶水,在桌子寫下了“枯木逢春”四個漢字。


    如果真是得道的高僧,也許還可以和王峰就哲學問題辯論一番,但岩田賢太郎顯然隻是個附庸風雅的普通商人,他看見桌上的漢字之後,根本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就單單一個枯木逢春,將他的枯山水境界解構超越得體無完膚。


    岩田吃了啞巴虧,老臉上不禁露出一陣青紅眼色。


    “你說的這些,可有實例為證。”


    王峰知道自己占了上風,便開始進一步教育起來。


    “中式庭院強調的是居遊,人和環境是有機的整體,這是一個動態的遊覽過程,講究的是一步一景,現在國內還存有大量的古代庭院,岩田先生要是有興趣,歡迎到大陸來參觀參觀。”


    其實這種美學意義上的討論,很難說哪一方掌握的是正確答案,但王峰勝在知識淵博,他的這份口才,是岩田這種商人絕對無法比擬的。


    岩田賢太郎灰溜溜的關上房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還在盯著桌上用茶水寫成的幾個漢字,又想到了新的炫耀辦法。


    “看你這幾個字寫得不錯,應該也有些書法功底吧?”


    “岩田先生見笑了,我的水平實在有限,比起古代的書法大家,根本不值得一提。”


    說起書法話題,這就正中岩田的下懷,他吩咐秘書拿來了筆墨,就要和王峰比試一番。


    看來他確實有些文化修為,在當今社會中,還能自己苦練書道,這樣的水平,肯定比絕大多數國人要強上不少。


    他提筆洋洋灑灑,寫的是一首古詩。


    “一碧琉璃澹不波,


    平灣無數點青螺。


    月明宛似龍燈出,


    分付光輝夜色多。”


    這是江戶時代著名大儒賴春水的名句《鬆島》,雖然國人沒幾個聽過賴春水的名字,這在島國可是詩聖級別的人物。


    其實如果讓任何現代人來看,這已經算得上是一篇佳作,但偏偏不巧,遇上的是王峰這麽一位真正的專家。


    “哈哈,這種狗屁不通的詩作,也好意思拿出來炫耀。”


    小趙已經不敢翻譯,急忙讓王峰收斂一些。


    但王峰要過筆墨,就在一旁馬上提筆跟著寫下詩句。


    準確來說,這是一首虞美人詞。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裏。


    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裏燈初上,水調誰家唱?


    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這兩首詩詞都是寫山寫水,望眼山河的壯美,而王峰的這一首,氣派境界明顯更為博大。


    “這是蘇軾的一首送別友人之詞作,淒清而不淒愴,憂愁而不愁苦,隻是不知道岩田先生能看懂多少。”


    雖然都是漢字,但岩田賢太郎的文學修養實在有限,他看不太懂這些高深的文章,嘴上更是不敢多言。


    更令他吃驚的是,這位年輕人的書法功底遠勝於自己,其筆力深厚程度,完全像是一個苦練多年的老者。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你們島國想要效仿聖賢,這當然無可厚非,隻是請永遠記住,誰才真正的正統源泉。”


    王峰將毛筆放下,滿意地看著麵前的這位老先生,自己隻小露一手,就直接震懾住了對方。


    岩田賢太郎其實已經服了氣,看來年輕人的來頭不小,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人才。


    隻不過他作為主人,決不能就此認輸。


    在顏麵快要掛不住的時候,他終於準備拿出自己的壓箱底的寶貝。


    “你們大陸書法確實是源頭,不過很多真跡都流失海外,我這裏就有一副,請王先生品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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