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們取了他們的手帕,依次係在柳條的末端,以作標識。


    太子排在隊列的最後。


    鼓聲起,隊首的兒郎策馬出列,箭矢搭於弓上,瞄準第一枝柳條被剝去青皮的一圈,放箭射去,旋即疾馳幾步,又從另一端接住了自己的箭。


    “好!”皇帝站起來稱讚一句,便有內侍斟了一碗酒來奉於他。那男兒跪拜謝恩後,接過酒一飲而盡。


    在他之後的其餘人中,隻有一人射中了柳條的青皮部分,算作次一等,此外個個都是騎射''精湛、身手十分漂亮。


    最終,輪到了太子。


    他往觀賽台上看了一眼,隨後抬臂拉滿弓,卻不對準係著自己手帕的那一枝柳條,而是對著第一枝柳條。


    須知人力有大小,留下的箭矢痕跡各不相同,再則一場比賽下來,柳條也難免東歪西倒,太子這一箭,可不是那麽易中靶的。


    不過,在皇帝和群臣麵前,誰又能沒有好勝心呢?


    太子幾乎沒有猶豫,漫然鬆手,也不必看那箭是否穿過柳條,雙腿一夾馬肚,疾馳過去,反手握住了從後方追來的飛矢。


    在滿場的喝彩聲裏,他一躍下馬,走到皇帝席前,撩袍跪下,接受皇帝的賜酒。


    垂著珠簾的小樓裏,眾妃嬪們也紛紛誇讚著太子的英姿,皇後聽了,不過淡然一笑。


    唯有寶珠留心著阮才人的舉動,見她悄悄溜出去,顧不上多想,自己從另一邊的樓梯也下去了。


    她這一端離草場更近些,左右四下無人看見,寶珠索性小跑兩步,瞧見前麵角落裏有一方月白的手帕。


    趁著阮才人沒來,她趕緊去撿起來,看到果然上麵又有一圈螭紋,便利落地塞進袖中。


    後麵一陣腳步聲響起,寶珠若無其事地理了理自己被風吹亂的額發,回過身,立刻露出笑眯眯的神情,行了一禮:“阮才人好。”


    阮才人狐疑地看著她:“你在這兒幹什麽?”


    “我出來走走。”這是宮裏麵如廁的委婉說法。


    阮才人覺得不對:“那怎麽不去背人的地方,跑到前麵來了?”


    “走完了,過來吹吹風。”寶珠笑容不變,也是知道她拿自己沒辦法:“才人是要找人,還是找東西?我替您問一問可好?”


    “不必了!”阮才人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轉身回去了。


    寶珠不覺失笑:這個阮才人,真是什麽都寫在臉上了。


    “一個人在這兒傻笑什麽?”太子的聲音傳來,寶珠無奈,隻得麵向他,行了禮,問道:“殿下怎麽過來了?”


    太子一笑:“賢妃腹痛,父皇送她回去,也不知還來不來了。”又問:“母後近來好嗎?”


    “娘娘睡眠都好,隻是跟往年一樣,天熱起來,飲食減了些。”寶珠暗暗將袖中的手帕再往裏滑一點:“殿下不必憂心,咱們平日裏都會盡心照顧娘娘的。”


    太子點點頭:“若是興致好,不妨往各處散散,活動了筋骨,胃口也好些。”


    寶珠答應著:“今日曹家姑娘也來了,我看準時機,便勸娘娘多逛一會兒。”


    太子忽然沉默下來,寶珠踟躕著,正欲找由頭告退,便聽他道:“那兩回在東宮,我有意避著你,並不是不喜歡你…在跟前。”


    這話說得何其古怪。寶珠不願多分辨,張口就要否認,太子卻又道:“母後的打算,我大致總是知道的。太子妃的人選,我做不了主,不過…”


    “殿下!”寶珠打斷他的話,往高台上一指,笑道:“皇爺返來了,殿下快過去吧!我也得回娘娘跟前去了。”


    第7章 .七茉莉骨朵


    有這麽多後妃和朝臣在場,又是端午佳節,皇帝當然不會一走了之。


    不過,阮才人讓宮女去長禧宮問皇帝還有多久能吃上粽子宴的消息走漏出來,到底還是令人側目。


    寶珠覺得,她們是當局者迷了——皇後就不會有任何反應。


    宮裏頭得寵一時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有兒女的,才叫有後福。


    太子若能在年內將婚事定下來,興許賢妃前腳生子,皇後娘娘後腳就能抱孫了。


    是夜皇後在鳳儀宮中設了小宴款待眉舒,飯畢夜影兒已上來了,皇後便命人去曹家傳話,說她留眉舒住一晚。


    她是皇宮的女主人,安排這些自然方便。又讓寶珠領人去偏殿替眉舒布置臥房:“我跟前沒養著公主,早不知道你們年輕女孩兒喜歡什麽了。”


    寶珠答應著,用銀柄玉頭果叉叉起一小塊兒切好的香瓜,遞給皇後,眉舒見了,便起身稟道:“娘娘如此抬愛,臣女惶恐——寶珠姑娘既是伺候娘娘的人,臣女怎敢驅使呢?”


    皇後聞言,慢慢吃了那塊香瓜,將果叉放回托盤中,方才道:“寶珠向來是恪守本分的孩子,我雖偏愛她些,她卻從未有絲毫逾矩。”


    寶珠聽見說的是自己,也不便搭話,安安靜靜地取了手巾來給皇後擦手。皇後又和眉舒說起了別的,她方才退下去,帶了幾個小宮人去偏殿布置。


    張羅了一時,眉舒來了。進了屋並不打量布置如何,隻淡淡向寶珠一點頭:“有勞了。”


    寶珠道:“為娘娘當差而已,擔不起姑娘一句''辛苦''。”


    她又道:“請慢走。”寶珠便略一蹲禮,告退離去了。


    一麵走,一麵便想:眉舒在皇後跟前那一番話,初聽恭謹至極,細品卻有試探自己在皇後眼裏分量之嫌,皇後如何看不出小姑娘的那點城府呢?


    曹家大姑娘一生,最重規矩,幾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皇後起初憐她失恃,繼母待她實在算不得好,直至來到祖母身邊,終於有了嫡長女應有的待遇——可以說,皇後顧念曹老夫人的情分,多過對眉舒其人的喜愛。


    後來嘛,情勢又漸漸不一樣了。


    寶珠回到自己的住處,閂好門,這才把袖中揣了多時的手帕取出來。


    這東西著實是個燙手山芋,要不是上一世賢妃告發阮才人與太子有私情,證據便是這方顯然不是女子用的手帕,她也不會冒險去撿。


    不過,因為阮才人與太子都是賢妃的眼中釘,她的心思世人皆知,可信度不高,皇帝雖杖斃了阮才人,冷落了太子許久,到底沒有另立她的兒子為儲君。


    寶珠前世無暇分神去琢磨,如今一想,阮才人對太子有沒有動過心,還真不能斷言。


    接著她不免有些功利地想:她已經救了兩個人的性命,不知道老天,能不能給她一點福報。


    六月,盤踞巴蜀一帶、為患多年的山匪匪首林文接受朝廷招安,赴京向皇帝行跪拜禮,並拜官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


    這一股勢力自前朝末年崛起,漸漸壯大,竟不啻一個小小王國;而今能夠歸順國朝,大徵江山至此金甌無缺。


    對於後宮女眷而言,什麽左布政使、右布政使並非她們該關心的,眾人所知的,不過是今年進貢的蜀錦花樣更多許多罷了。


    皇後還賞了寶珠兩匹。這遠不是宮人該享用的東西,寶珠連忙推辭不受,皇後隻一笑:“又不是叫你立時做成衣裳來穿。”


    她微微一愣,竟是不願意去明白皇後話中的深意。


    她已經長大了,不能再裝小孩兒,皇後既有這一句話,便沒有她喬張做致的餘地。寶珠隻得“領悟過來”,含著羞意謝了恩。


    出門遇著柳葉兒。蜀錦色澤豔麗,便沒有她的份兒,幸而皇後賞寶珠,也是先吩咐一聲,過後小庫房清點好了,自有人送過去,否則這樣迎麵相逢,實在不能不尷尬。


    寶珠當然明白她的體己不知比自己厚多少倍,隻是,因為太豔麗便不適合她,猶是有些殘忍了。


    她與柳葉兒彼此見過禮,錯身過後方才緩緩籲一口氣:若能嫁到宮外去,無論夫婿美醜賢愚,都該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


    “露濕晴花春殿香,


    月明歌吹在昭陽。


    似將海水添宮漏,


    共滴長門一夜長。”


    不知何處隱隱約約有歌聲傳來,哀婉動人,寶珠不覺駐足細聽一時,待聽清楚了唱的是什麽詞,方才皺起眉頭——這樣的宮怨詩,是誰把它譜曲傳唱出來的?


    她放輕了腳步,去尋那歌聲的來源,原來是個雜使的小宮人,看著不過七八歲模樣,正一邊低唱,一邊給紫茉莉澆水。


    “寶珠姐姐好。”小宮女倒認得她,放下水壺,乖巧地向她行了一禮。


    寶珠便也對她笑著點點頭,伸手輕撫過那一株柔嫩的花兒,讚道:“真好聞,是你在照管它?”


    小宮女忙不迭地答一個“是”。茉莉花單薄,宮裏原不作觀賞用,不過邊邊角角裏栽幾株,尚不要白色的,圖個夏夜清馨而已。


    寶珠問:“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杏兒。”她甜絲絲地答道,渴望得到賞識的神情一覽無餘。


    “杏兒。”寶珠喚一聲這個名字,唇齒仿佛湧起酸澀,“你剛剛那支歌也唱得好聽,是誰教給你的?”


    “沒有人教我!”杏兒不假思索地說,猶豫片刻,到底說出了實情:“二十九日是賢妃娘娘芳辰,長禧宮的巧兒跟我要好,她練這首歌,要是討娘娘喜歡,就能得賞呢!我聽她唱過兩遍,自己偷偷記下了。”


    她確實有一把動聽的好嗓子,又肯勤練,若有機緣,或許真能出人頭地。


    寶珠知道,自己此刻最穩妥的做法,便是尋個由頭,將她“引薦”到徐姑姑麵前,叫她再唱一遍方才那支歌,徐姑姑自然知道該如何處置。


    歌裏麵一句昭陽,一句長門,幕後主使無論是誰,用心險惡,令人背後生涼。


    杏兒,不過是一枚棋子。寶珠心有不忍,不過是因為她是一枚懵懂無知的棋子。


    甚或,她並不是唯一一枚棋子。


    上一世,白賢妃生辰前後不曾發生什麽事,寶珠思索一瞬,決定賭一回。


    她對杏兒道:“趁著日頭還不高,你摘十二個花骨朵下來,別叫它幹了,午後送到皇後娘娘寢殿去,我屆時可等著你。”


    杏兒一聽便知這是個巧宗,卻不想寶珠如此提攜自己,一口答應下來,又連聲道:“多謝姐姐!”


    寶珠這才板起了臉:“還有,那隻歌不好,不許再唱。”


    杏兒哪裏見過這些大宮女的行事,頓時被唬住了,一聲不敢出,不住點頭表示絕不再唱。


    寶珠囑咐完她,折返回去,一麵想:這樣的宮怨之句,認真論起來,其實是多少內眷的切身體會。若是旁人有意所為,必然應當令它最先從鳳儀宮傳出去。


    那些資曆淺、心思也淺的小宮人,須得多留心些了。


    午後分外地悶熱。皇後也不叫寶珠念書給她聽了——寶珠念得辛苦,她聽得也吵鬧——自己信手翻了兩頁,亦是懶懶的。


    “許是快落雨了。”寶珠輕輕為她打著扇,笑說道:“夜裏痛痛快快下回雨,又涼快,茉莉香味又更濃,豈不好睡?”


    皇後隨口“嗯”一聲,徐姑姑從屋外進來,招手把寶珠叫到一邊,正要附耳說話,皇後瞧見了,道:“你去吧。”寶珠便把扇子交給徐姑姑,自己暫且告退。


    正是杏兒送了茉莉骨朵來。寶珠看過一遍,擇了品相最好的六朵,又取出一套甜白釉茶盞來,讓杏兒端著,跟自己去皇後麵前。


    天熱起來,皇後不耐喝熱茶,又知道冷飲多用傷身,總不滿意。眼下見寶珠挽了袖口,隻在杯中斟了熱水,投入茉莉骨朵,淺紫花瓣徐徐在水麵綻開,香氣也像是若有似無。


    不禁含了笑,道:“端來我嚐嚐。”


    寶珠忙將茶杯奉給她,皇後觀賞片刻,用了一口,評鑒道:“口味沒什麽出奇,看著倒好看,化用了暗香湯的方子,比暗香湯有滋味些。”順手擱在手邊矮幾上。


    這就算是留下了。寶珠知道皇後近來多汗,冰飲又都是甜的,容易膩,便在水裏加了極少的雪花洋糖,花骨朵上用了點鹽,亦提了甘甜味。


    口裏便道:“早想按這個方子來您跟前賣乖,隻是不知道怎麽料理茉莉骨朵。看見杏兒照管花兒,請教了一句,可算做成了。”


    皇後笑看那宮女一眼,對寶珠道:“這孩子是個伶俐模樣。你用得著,平日裏便用吧,別忘了打賞就是。”


    寶珠原不過想讓杏兒在皇後跟前露露臉,若有賞賜就很好了,不想皇後的意思,居然直接把杏兒劃到了她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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