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輕歎了聲,又對秋水揮揮手:“你去吧。”秋水行禮退下了。


    皇後這才對寶珠道:“玉珠的事兒,你不必太過憂心。既然隻是發還本家,那便沒有什麽大過失,無非怕她受了罰,心裏有怨懟,不宜再回來當差罷了。”


    沒有大過失,為何還要罰呢?寶珠倒也清楚,許多時候,宮裏頭不是掰扯道理的地方。她答了聲“是”,又說:“不知道玉珠家裏艱難不艱難。”這才是如今最要緊的。


    皇後點點頭:“我想的也是這個。”她從手邊匣子裏取了兩張銀票出來:“你把這個帶到尚食局去,待會兒尚膳監的人送晚膳過去,你便把它交給裏頭一個叫小伍的。”


    尚膳監是內官衙門,負責烹調菜肴的,尚食局則伺候進膳,皆為宮女。兩邊常日往來,若要捎帶東西,確實比別處都方便。


    寶珠卻不禁蹙眉,才要開口,瞧見皇後微笑著,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她恍然大悟,也無暇對此有更多的反應,唯有依皇後的意思去做。


    快到飯點兒了,尚食局前人來人往的,頗為熱鬧。寶珠選了個不擋道的地方,靜靜立著,像是在等人。


    尚膳監送來的菜肴都要經過尚食局的女官一一試毒,貼好經手人的名簽兒,再分別裝進不同的食盒裏,呈給各宮。


    不過,雖說這些菜色從采買到上桌,一道道工序都萬分精細,論味道卻隻算平平。如皇後、賢妃這樣的高位主子,自己宮裏就有小廚房,做出來的口味遠比這等大鍋飯合意。至於皇帝,從前夜裏還忙於朝政,不但自己加餐,還常常賜給陪同議事的臣子。


    寶珠看著足足忙了大半個時辰的尚食局,不禁若有所思。


    下一瞬,她的思索就被一聲嗬斥打斷了:“那宮女,在這裏窺伺什麽?”


    寶珠忙不迭地回過身,眼尾一掃,來人有六七個,領頭的穿著青金曳撒,聽聲音像雌雞嗓子,想來是個有些權勢的內監。


    她便嗬了嗬腰,道:“回內參,我是來傳皇後娘娘的話的,並非窺伺。”


    那內監顯然不信,略撩起眼皮,拖著聲口道:“是傳話?還是傳遞啊?你們這些宮女,自己不規矩,借著主子的名兒,沒得帶累了娘娘的名聲!”


    “內參這話我擔不起。”寶珠仍舊笑得謙和,說話卻半點兒不示弱:“我規規矩矩的,依著主子的令兒來走一趟,這平白無故扣下的罪名,我不能認。”


    “平白無故?”內監的嗓音霎時拔高了,擎著拂塵向她一揮:“搜出證據來,可就不叫平白無故啦!”


    寶珠怎肯讓他們搜身?躲開一步,才要接著詰問,一道氣定神閑的嗓音忽然傳來:“且慢。”


    太子負著手,穿過分作兩排向他躬身行禮的內侍走過來,看了寶珠一眼,叫了免,笑意裏帶了點兒驚異:“這是做什麽呢?”


    為首的那內監連忙答道:“回殿下,奴才們得了信兒,這宮女私相授受、有違宮規,正要問上一問。”


    太子“哦”了一聲,像是頗有閑心,又問:“傳遞的是什麽?”


    內監訕笑起來:“這宮女不肯交出來呢,奴才們不得不搜身了,否則實在交不了差。”


    太子不禁搖搖頭,道:“你們素來辦事勤謹,今兒怎麽這樣不審慎了?”


    那內監登時露出一副惶恐的神色:“奴才們愚鈍,還求殿下指點。”


    太子便問:“父皇肅清宮闈,是因著什麽?”


    這話用不著內監回答——他哪裏不知道,即便真要搜這宮女的身,也該找個女官來方才妥當,不過是趁著機會揩油、存心折辱人罷了。


    偏就這麽巧,叫太子碰見了,又搬出皇帝來,他還敢叫板麽?連忙對身邊徒弟使個眼色,讓他去請個女官來。


    尚食局、尚儀局都在眼跟前,自然尚儀局又更適宜些。跑腿的小內侍不一時便引著一位姑姑過來,那姑姑又向太子見禮,聽了他的吩咐,帶著寶珠進了就近的一間屋中。


    太子則在院裏的石凳上坐了,先前那內監搶著鋪過了錦墊,又使喚跟著的人端茶奉點心。太子沒再搭言,小篆攔下來:“您老人家不必忙活,咱們自曉得如何伺候殿下。”他這才消停了。


    寶珠跟著這位姓齊的姑姑進了屋,看著她將門閂上,而後和顏悅色地對自己道:“姑娘若有什麽不妥的東西,放心交給奴婢便是。”


    第33章 .三十三三白酒


    寶珠愣了一瞬,她雖然不情願被搜身,卻也不怕被搜。


    這一出本就是皇後同她作給人看的。


    玉珠被攆,要找根由,就隻有中元節早上,她們四個私下說話,她提了前朝思宗。


    在場的沒有外人,誰把這話透了出去?


    皇後要試探的是秋水,試她是皇帝的人,還是賢妃的人。


    寶珠對這一點不甚在意,唯獨慶幸杏兒沒有落下嫌疑。


    她身上自然沒有帶著銀票。這位齊姑姑如此隨意放過,倒顯得古怪。她低下頭,一麵解紐袢,一麵說:“我實在沒有帶什麽不妥當的東西,姑姑不過奉命行事,細搜便是了。”


    齊姑姑卻按住了她的手:“姑娘這般坦蕩,越發不必搜了。”笑一笑,有些感慨:“又不是剛選進宮的時候,從裏到外地由著人挑剔,何苦來?”


    這一句把寶珠說動了:可不是?脫幹淨了任人搜,她心裏到底不是一點兒難堪也無。


    然而這位姑姑又為何要幫她?


    齊姑姑不是看不明白她的疑心,但並不打算解惑。耽擱了這一會兒工夫,便又領著寶珠出去。


    再向太子行一回禮,齊姑姑稟道:“奴婢搜過了,確實沒有什麽不應當的東西。”


    那內監臉上當即不是顏色,無奈太子沒發話,他總不能搶在前頭開口,正進退兩難,太子又漫然道:“既說她私下傳遞,必然有人接應才是。縱使這一回沒交到他手裏,從前也難保沒做過這些事。”


    “對,對!”內監連聲附和,讓手底下的人去尚膳監把小伍帶來。


    想是聽見說太子也在,沒一時,尚膳監掌印親自跑了來回話,臉上卻帶著點兒為難:“回殿下的話,尚膳監上上下下沒有叫小伍的,四五六的五或是行伍的伍都沒有,姓吳的倒有一個,去歲就因為得了消渴症,出宮了。不知殿下要找的究竟姓甚名誰,興許傳話的人沒說明白,奴才再盤查盤查。”


    太子唇角一挑,略揚了揚下巴,指向頭先那內監:“不是我要找人,是這位內參找。”


    那內監從頭到尾都被太子牽著鼻子走,哪還有不明白的?他是得了皇帝的令,要抓這觸逆宮規的人、以儆效尤,若能把差事辦得漂漂亮亮固然好,可眼看此事分明是幾位主子鬥法,自己何苦摻在當中裏外不是人?


    況且看太子殿下這架勢,擺明了要保這宮女,他從中阻攔的話,定然落不著好兒。不如就由得他們父子周旋。


    想通這關竅,內監忙又一嗬腰,對太子道:“是奴才糊塗了,聽風就是雨的,錯怪了這位姑娘。幸虧有太子殿下提點奴才,奴才一定謹遵殿下教誨,往後再不這般冒失。”說罷便領著身後一班徒子徒孫行禮告了退。


    太子略一頷首,站起身來,又笑向尚膳監掌印道:“原來是場誤會,偏勞掌印白跑一趟,我該賠個不是。”


    掌印又是嗬腰又是擺手,不住地說“豈敢”,聽太子又對寶珠說:“我正要去母後那裏,你跟著一道,有沒有扯謊,一問便知。”知趣地送別太子。


    寶珠聞言,隻得跟在太子身後,再往鳳儀宮去。


    走了十來步,回頭瞧見那掌印太監離開了,太子身邊跟著的除了小篆,也都是些熟臉兒,便低聲喚了句:“殿下。”


    太子漫然“嗯”了聲,眼風壓根沒往她這邊掃。


    這副澹然如雪的模樣確實頗有威嚴,寶珠見識得少,不禁暗暗清了清嗓子,話才說得出口:“多謝殿下…”


    “母後派你來尚食局做什麽?”太子終於停下腳步,轉向她問道。


    寶珠猶豫片刻,選了一開始和皇後對好的說辭:“娘娘讓知會尚食局,天兒漸冷了,往後三餐都由小廚房伺候,不必這邊大老遠送來,一則涼得快,二則也少些挑費。”


    太子“哦”一聲,因說:“那你怎麽不將話帶到,跟著我走做什麽?”


    寶珠一時語結:不是他吩咐的嗎?心裏也明白,他這是生氣了。


    其實誰都清楚,她這一趟分明是個幌子。


    可寶珠不想讓太子知道,鳳儀宮裏有別人安插的耳報神。


    她微抿著嘴,隻是低頭不語。


    太子又問:“若我沒有恰巧碰見,你真讓他們搜嗎?”


    寶珠原本的打算也不過和他一樣,據理力爭,必定要由女官來搜。然而沒有太子的金麵,那些姑姑即便肯來,未見得對她客氣。


    她喃喃地,再一次說:“多謝殿下替我解圍。”


    太子心中卻怒火更甚——他哪能猜不出母後這一出是圖什麽?他氣得是母後這樣將寶珠推出來。


    疑人不用。既覺得奴才不忠,一時殺不得,遠遠打發走便是,是父皇安插的還是賢妃安插的,有何不同?


    歸根結底,還是太過在意了。


    太子略感無奈,沒再說話,繼續往前走去。


    寶珠不知道他是怎麽打算的,有心問一句,覷見他那凜凜的神情,實在不容她開口。


    及至鳳儀宮跟前,太子方才又回頭瞧了寶珠一眼,依舊是那副恬靜寧和的姿態,秀長的眉舒展從容,鴉翅似的睫毛低垂著,粉潤的唇角略含著一分矜持的笑意,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有禮有節。


    她這個性子,怎麽能強求她臉上裝得委屈些,好讓皇後愧疚憐惜一二呢?


    門外侍立的宮人見他來,已然進去通報了,另一人隨即打起簾子,請他和寶珠進去。


    太子進到屋中,向皇後行了禮,說:“臣聽見寶珠吩咐尚食局,心裏惦記母後,過來向您請安了。”


    皇後笑著讓他坐到自己跟前,道:“你這程子忙,咱們娘兒倆,哪需要拘這些禮?”


    寶珠見太子語氣不似剛才,稍稍放下心來,如常奉上茶,便遠遠地侍立著,不打擾皇後母子敘話。


    皇後所問的,也不過是些衣食冷暖的話:“一場秋雨一場寒,你總在前院住著,伺候的人再盡責,到底不比自家人貼心,添衣生火時時周到。便是你父皇交給你的差事多,夜裏熬得晚些,太子妃那孩子又不是圖自己受用躲懶的,安安靜靜地服侍著你,豈不更好?”


    太子當然聽得出她話中深意。太子妃是正妻,做長輩的要說和,也隻能替正室說。他能由此及彼,連帶著顧念其他幾名姬妾就是錦上添花了。


    不過眉舒的性子實在跟他不相投,錦衣玉食地待著,也就盡夠了。柳芽兒膽小又心重,處著不輕鬆,反而讓他累得很;善善活潑些,愛說愛笑,卻也愛為點小事兒生氣,喋喋不休的,太子起初幾回被鬧得不痛快,如今是但凡瞧出這端倪,立刻就打發她走開;黎氏麽,還是她進東宮那天打過照麵。


    太子有點大逆不道地想著:母後看人的眼光,真是一向不怎麽樣。


    他如今是一個月也進不了後院幾回,到太子妃那裏坐坐便罷。


    正妃還沒有喜信兒,姬妾們哪敢出頭爭寵?都悄沒聲兒地窩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整個東宮簡直跟太子娶親前沒什麽兩樣。


    皇後不知道他與皇帝如今的微妙局麵,自以為是地勸說起來了。


    太子隻管答應著,沒有一句反駁,但身為母親,皇後如何看不出他那點不快,一時也就點到即止,說起了別的。


    這時杏兒進來回話,說晚膳已經擺好了,皇後便讓太子留下同用。


    寶珠攙著皇後一邊胳膊,太子則攙著另一邊,伴著她走到膳桌前:皇後晚膳吃得清淡,一品口蘑溜魚片,一品燕窩鴨絲,一品梅花豆腐,一品鴿肉鬆,一品壽意苜蓿糕,一品素什錦蒸餃兒,因太子也在,寶珠又作主添了道熏炙攢盤,叫人再現做些雞絲鹵麵。


    皇後隻用鴿肉鬆佐粥,放下小羹匙,因向太子笑道:“該斟一杯酒給你。我吃粥不相宜,讓寶珠陪你飲一杯。”


    寶珠腦子裏“嗡”了一聲,滿臉通紅地矮了身子:“娘娘知道我的,沾不得酒,萬一酒品不好,鬧出笑話可怎麽辦?”


    太子亦是笑:“母後這樣說,想必藏著好酒的,臣討一壺回去吧?”


    皇後看著他,而後才把目光投向寶珠:“你去找湯姑姑,取兩壺三白酒來。”


    寶珠應了,卻行退下去,餘光瞥見太子的手擱在膝上,卻是攥成拳的。


    領了兩壺酒回來,交到門外候著的小篆手裏,寶珠則到一旁的茶水房去了。


    宮門酉正下鑰,太子待不了多會兒,也該走了。


    辭別皇後出來,瞧見是小篆捧著那兩壺酒,太子不覺微微皺眉。


    小篆何等乖覺,忙道:“天色暗了,奴才去借盞燈籠來。”


    太子看一眼映紅了半邊天的落日晚霞,說:“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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