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便該叫作天意。


    九公主漸漸平緩下來,睜開眼瞧了瞧,又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


    直到此時,喬昭容才忍不住抽泣了一聲,一麵拭淚,一麵將女兒軟弱的小小身子摟在懷裏。


    她不能怪皇帝,也不敢求他。就連念佛,也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希望菩薩慈悲,讓她的九兒多陪自己幾年,哪怕用自己的壽數補上也好。


    而一道屏風之外,皇帝仍舊凝視著欠身侍立在麵前的太子。


    太子是他的第三子,也是他與皇後僅剩下的兒子。老大與老二當年跟著自己四處征戰,一個徑直折在沙場,一個因為傷痛拖了些時日,最終也是英年早逝。


    隻有太子不一樣。太子出生前,他正與南邊的起義軍陷入僵局,雙方都損失慘重,進不得也退不得,直到太子降生的消息傳來,他喜不自勝,半夜一鼓作氣地帶著精騎突襲敵營,鏖戰到天明,贏了這一仗。從此以後聲名大噪,依附於他的人馬越來越多,一路所向披靡,直攻京畿。


    燕思宗自知氣數已盡,開了宮門,命宮女內侍們各自逃命,新的明主,是在百姓的歡呼聲裏,被迎進城中的。


    皇帝以前一直覺得,太子是有福澤的,能旺他。如今再看,這福澤或許深厚得過了頭,竟連屬於他父親的,也想一並奪過去。


    劉昭儀的麵容,他早已不記得了,她對皇後的那一番抱怨,他也不甚在意,唯有幾句尖刻妄言,最為可恨:“那寶珠比九公主又大得幾歲?暗地裏早跟太子偷約暗期了,她會算計,兒子嘴邊的肉也奪下來討好老子!”


    皇帝聽得氣湧如山,當即一掌推開門,將悚然起身的劉昭儀踢倒在地。


    如今藏怒宿怨,是因為這話實在說不出口。可刺埋在肉中,永遠化解不了。


    皇帝盯著太子,從頭到腳地審視:太子五官像皇後,對女子而言是英氣,在他那張輪廓酷似皇帝的臉上,則是豔麗且矜貴。他又年輕,鼻梁更挺拔,下頜更俊朗,再表現得謙遜隨和,那股尊貴與威嚴也不容忽視。


    也許不止寶珠,那些年輕的宮人,甚至不甘寂寞的嬪禦,若說心有所屬,在年已半百的皇帝,與青春年少的儲君間,會選誰?


    儲君,嗬,儲君。


    皇帝剜向太子那雙穿著粉底朝靴的腿,他不是有腿疾嗎?為何站了這麽久還紋絲不動?


    他強壓下敲斷那腿的衝動,厲聲問道:“你來做什麽?”


    喬昭容這裏沒有西洋鍾,太子粗略估算了一下,適才的僵持足有一刻鍾。


    他跪下來,依舊從容的語調中含了兩分擔憂:“臣原本有事須請父皇的示下,隻是眼看著九兒可憐,不敢再增添父皇的煩擾。”


    “不敢?”皇帝冷笑,“你還有什麽不敢?”


    太子隻當聽不出皇帝話中之話,叩首請了罪,接著道:“昨夜李慎思於府中自戕,臣想待秋闈後…”


    “嘭”的一聲,如玉碎晶崩,刺耳又誅心,喬昭容自己都唬了一跳,忙不迭地捂住女兒的耳朵,一麵皺起眉頭,預備安撫好九公主,便出去懇請皇帝榮返,九兒實在禁不起父皇親臨,隻怕越發折煞了她。


    然而隔著一道屏風,皇帝的聲音並未響起,反倒是次間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近了,接著便是一迭聲驚呼,又是“皇爺”,又是“殿下”,鬧哄哄一片。


    鳳儀宮這邊卻是風平浪靜的。寶珠將新做的抹額給皇後過了目,便替她換掉額上戴著的那個,秋月捧過鏡子來,皇後滿意地點點頭。


    寶珠放了心,便整理了針線籮裏的東西,收到一邊去,又琢磨著要挑一隻什麽樣的盤子,待會兒好裝涼水裏湃過的葡萄。


    皇後的態度已經再分明不過了。隻要寶珠保證不和太子兜搭,她總有法子保住她。


    寶珠答應了,也謝了恩,內裏卻仍有種不甚樂觀的悵然。隻不過,不讓太子摻和進來,終究是不會錯的。


    隻要太子的地位穩固,將來即了位,她們就是有盼頭的。


    至於先帝的嬪妃,不外是在皇陵清修,以及在西苑養老兩條路。


    她不怕清苦,不怕寂寞,怕的是和皇帝相處這過程。


    而無數的過往教會她一個道理:怕是沒有用的。越怕什麽,就越會遇上什麽。情勢已然如此,她無法改變,就隻有竭力讓自己過得不那麽難受。


    她將手指浸在清涼的井水中,一顆顆葡萄離了枝,在瀲灩的波光中依舊剔透可喜,被她輕輕掬起來,擺放在半卷荷葉形琉璃盤裏。


    說半點兒不後悔是假的。早知道…早知道什麽?這會兒才想著應該早些跟了太子,未免太荒唐些。不止把自己看輕了,還把太子都看輕了。


    他的情意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無動於衷。


    可是,就這樣了吧。


    寶珠捧著一盤葡萄,轉過身,卻瞧見個眼生的小宮人往這邊走過來。


    “且等等,你是誰?”寶珠叫住了她。


    小宮人忙刹住腳步,行過禮叫了聲“姐姐”,道:“奴婢是長寧宮的沅兒,受喬昭容吩咐,求見皇後娘娘。”


    寶珠便說:“你先同我說,我再回稟給娘娘。”


    小宮人不敢猶疑,道:“皇爺病倒了,現下正在宣政殿安養,按禮後妃及皇子公主都應輪流侍疾,可是九公主這回也病著,我們昭容實在分''身乏術,想求娘娘容情,暫免她一二日。”


    寶珠一時不可置信,短短一夜之間,怎麽出了這麽些事?對沅兒道:“你隨我進去。”


    一麵引著人進屋,一麵想:如今掌管六宮的是賢妃,這宮人偏偏往她們這兒跑,不像是求情,倒像是報信兒。


    門口侍立的宮人打起簾子,寶珠卻不急著進去,忽然問她:“賢妃娘娘去了嗎?”


    沅兒一頓,眼睛將兩邊都瞧了瞧,方才怯怯搖頭。


    真是報信兒來的。


    寶珠到了皇後跟前,又把沅兒的話說了一遍,皇後準了喬昭容留下,沅兒便千恩萬謝地告退了。


    寶珠因問:“娘娘去嗎?”


    宣政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地方,也有寢宮,算是前朝與後宮交界之處,皇後前去,比別的妃嬪都名正言順。


    皇後點點頭,說:“徐姑姑和柳葉兒陪著我。”轉向寶珠:“你留下。”


    喬昭容沒多大膽量,絕不敢貿貿然給鳳儀宮報信,除非是有別人授意,甚至命令。


    是太子。


    皇後必須去這一趟。她要知道皇帝究竟病得如何,太子又做了什麽。


    寶珠尋了個杌子坐下,索性接著做繡活,才穿好針,張姑姑進來了。


    寶珠連忙起身相迎,張姑姑取出一隻巴掌大的匣子來:“上次那隻蓮花顫修好了,不知娘娘什麽時候要戴,我早些送過來。”


    寶珠接在手裏——這是一支金絲做的蓮花,小巧精致,因為簪在發髻上時會隨著走動輕搖,恰如菡萏迎風一般,故而叫這個名字。


    之前有一根金絲斷了,張姑姑便拿去尚工局重修了一回。


    寶珠心知肚明,張姑姑每日清晨都要伺候皇後梳頭,屆時順便帶來就是了。這會兒專程過來,還是不放心她。


    臉上不顯出來,端了凳子請她坐,又斟茶,兩人從花樣子聊到首飾發式,倒也不乏味。


    眼看到了膳時,寶珠正欲打發個小內侍,去宣政殿瞧瞧動靜,張姑姑攔住她:“姑娘不必擔心。說是侍疾,娘娘也不過是在皇爺跟前坐著,讓皇爺知道妻小都在,心裏就寬慰了,跟去的人會打點妥當的。”


    寶珠點點頭,又見常姑姑來了。


    常姑姑見了張姑姑,忙笑著問好:“張姐姐,咱倆難得碰麵呢。”


    張姑姑道:“可不,咱們當差的時辰總是岔著的,今兒算是有緣碰上了。”


    常姑姑把手裏的食盒交給寶珠,原來是把她的份例菜給送來了,寶珠連忙不住道謝,常姑姑擺擺手,拉著張姑姑:“咱們到茶水房坐,我燉茶請您嚐嚐,再張羅些圍碟,也好敘敘舊。”


    張姑姑盛情難卻,還沒忘記寶珠,常姑姑便催促著:“寶珠姑娘忙完了自然也來,咱們先去把爐子撥好。”


    寶珠笑著送二人過去,正盤算著拿體己到小廚房添幾樣菜請兩位姑姑——近身伺候主子的宮人身上不能有不雅的氣味,是以份例菜實在沒什麽可吃的。


    才回過身,冷不防太子就站在跟前。


    寶珠一驚,不光是為他這神出鬼沒的架勢,還因他額上纏著棉紗,血色滲透了厚厚幾層。


    第39章 .三十九藤蘿鬥篷


    太子忙拉住她,笑得雲淡風輕:“我看你沒跟著,就來瞧瞧你。”


    寶珠又羞又慌,生怕他被人瞧見了,情急之下,幹脆把他往房裏推,又將門虛掩上。


    太子不合時宜地覺得好笑,跟著又扶了扶額角。


    寶珠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轉而問:“是皇爺砸的?怎麽下這麽重手?”


    她蹙著眉,不知道自己眼眶都紅了,太子忙說無妨,又道:“是為著前朝的事,父皇動了肝火,好在這會兒已經醒了。”


    寶珠並不關心皇帝的病情,甚至覺得,他病著,她們還比尋常輕鬆一點。


    她隻是望著他,心酸不已:“拿什麽砸的?這時候還在滲血…自家父子,怎麽下得去手…”末一句低如蚊呐,太子卻沒錯過,還覺得極為受用。


    有什麽下不去手的?雖是父子,但也是君臣,為女人,為權勢,從古至今,反目成仇的至親骨肉數都數不完。這會兒在父皇眼裏,自己已經與逆臣賊子無異,自然罪大惡極。


    喬昭容那兒沒幾樣價值連城的東西,偏巧不巧就把這水晶花樽擺在顯眼處。皇帝那一下是動了殺心的,砸得他半邊臉都沒了知覺,另一邊的耳朵尚還聽見潺潺流水聲。


    可自己還是比他扛得住。皇帝砸完兒子,氣急攻心,昏死過去。禦醫們趕過來,見太子自一灘血泊裏站起身,險些以為是逼宮,誰料太子的口吻依舊是溫和的:“父皇勞於政事,聖躬不支。請諸位大人定要盡心診治,務必使龍體早日康健,某在此謝過了。”


    太子殿下一貫禮賢下士、敬重老臣,對德高望重者,以某、小子自稱。杏林聖手們聽得兩股戰戰、六神無主,隻有唯命是從的份兒。


    乍著膽子給皇帝號一回脈,禦醫們的心落回肚子了:皇帝陛下沒受傷沒中毒,不過是暫時的氣血上逆,太子讓抬回宣政殿方便清養,那便憑殿下做主吧。


    來長寧宮給九公主診脈的禦醫當中,並不包括平常侍奉皇帝的那幾位,但皇帝沉湎女色、好食丹藥的事實,卻都多少聽說過。如今移回自己寢宮,清清靜靜地調養一段時日,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至於太子,則一直守在皇帝榻前,等到父皇終於睜眼了,這才肯讓禦醫為自己處理仍在流血的傷口。


    常日裏與藥材脈案打交道的大人們這才意識到,太子殿下,畢竟是平過叛的英雄,不是皇宮裏尊貴的孩子。


    從始至終,三公九卿無一人有異議。太子對他們苦笑著揖禮:“某剛愎自用,致使歸義公有機可乘,自戕泄恨,深負父皇所望,還請世伯們費心周全,不要誤了朝廷選賢舉能的大事。”


    皇帝就躺在幾步之遙的龍床上,喉嚨裏痰濕未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一個太子,不愧是他的兒子。他就這麽篤定,自己時日無多,整治不了他嗎?


    送走外人,太子又回到皇帝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臣雖有罪,還請父皇早些消氣,否則於病情不利。”


    禦前太監進來回稟,說皇後到了。


    太子輕歎一聲,站起來拂拂袍角,欠身向皇帝道:“臣去寬慰母後兩句,她聽說您病倒了,必定是心急如焚。”


    仍是在三公九卿麵前的那套說辭,卻瞞不過皇後,她定定地看著太子額角的傷許久,終究沒說什麽,搭著徐姑姑的手進去了。


    太子好整以暇,慢慢沿著丹墀走下去。喬昭容看得清形勢,安生在長寧宮避風頭,這個不必擔心;劉昭儀在他的人趕去之前就被割了舌頭,生死由命了。剩下的嬪禦們,上得台盤的真不多,太子微微皺眉,喚過大篆:“讓太子妃也來侍疾,正好多幫襯著母後。”


    賢妃麽,太子輕嗤,哪裏少得了賢妃。


    這一上午實在鬧得昏頭漲腦,他想了想,還是改道去了鳳儀宮。


    太子覺得自己真是瘋魔,喜歡看到寶珠為自己蹙眉的樣子。


    隻有和她在一塊兒,他還可以假裝他們是受了委屈的小兒女,被長輩責罵幾句,躲起來吃兩塊甜膩的糕點,自己哄自己。


    他揚唇,道:“真的不嚴重。這棉紗吸水好,看著駭人罷了。不然,我揭開你瞧…”說著果然抬手去拆。


    寶珠“唉”一聲,慌忙阻攔,瞧見他促狹的神情,方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套,忍不住乜了他一眼,就想別過臉去,太子卻俯下身來,吻住了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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