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卻暗暗掂量著他剛才那些安排:若不是白家當年稱降得徹底,或許也會步此後塵吧。


    再想想太子來前皇帝對她囑咐的那些話——天家的倫常淡薄得很,她一定要把握住時機,半點也錯不得。


    太子回到東宮,告知太子妃不必再與母後一道去宣政殿侍疾後,又處理了半日堆積下來的條陳,下半晌估摸著皇帝午睡醒來的點兒,再往宣政殿去。


    皇帝正與賢妃及四皇子一道吃點心,靠坐在床上見了他。


    這下太子的笑意更鬆快些,拱手道:“臣領父皇的責罰前,先替童大人討個賞,父皇好得這樣快,童大人功不可沒!”童禦醫,便是專為皇帝請脈開方的那位老大人。


    皇帝清了清嗓子,點頭允了。又啞聲說:“昨兒我看你母後眼睛不好,宮裏那麽多眼鏡,你怎麽不為她備幾副?”


    太子答道:“從前臣也請母後試戴過,母後嫌沉甸甸的,戴一會兒太陽疼,就作罷了。”


    皇帝想了想,命人將他新製的一副茶晶鏡片的眼鏡取來。


    太子接過來一看,這一副眼鏡梁下有銀掐,又有法條簧,倒是十分巧妙,便於調節。


    他謝了恩,說這便親自給母後送去。


    出了廊道,霜颸空涼,太子呼出一口濁氣,一時覺得可憐得很,隻不知憐的是誰。


    真真假假,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到底是禦賜的眼鏡,他總不能扣下。


    第41章 .四十一槃鼓舞


    皇後見著眼鏡,倒也無波無瀾,吩咐寶珠把它收起來。


    寶珠應著,退出屋子,便對閑站著的胭兒招招手:“你到娘娘那裏,替我一會兒,機靈些就是,有什麽不懂,看你師父的眼色。”她是柳葉兒教出來的,行事再沒有什麽不放心之處。


    胭兒也不多問,乖乖點頭進去了。寶珠便捧著眼鏡盒子,交到小庫房,記了冊、貼了簽,安放在檀木架子最上麵一格。


    隨後便返回聽差房,等太子走了,她這裏就知道了。


    秋月正在裏頭清點藥草,見她進來,問:“今兒娘娘要出門嗎?”


    “賢妃守著便守著吧。”皇後道,“你獨自視朝,更要加倍謹慎,別再忤逆了你父皇。”


    “臣記著了。”太子有點心不在焉,寶珠一見他來就走開,不知是純粹氣沒消,還是被母後知曉了責備過。


    他真不該說那種混賬話。眼下連個賠罪的機會都沒有。


    太子壓下那點情愁,說起了正題:“離中秋也沒有幾日了,父皇不宜出門,就在宮裏頭辦一辦。母後覺得何處好?”


    皇後暫且沒有他這樣的閑心:父子倆眼下看似是平和下來了,皇帝甚至還賜了眼鏡來安撫她,可越是這樣,皇後心裏才越不踏實。


    她知道皇帝是什麽性子,太子更是十二分地隨了他。隻怕誰的心裏,這口氣都難消。


    明麵上,是父子倆不巧看中了同一個女人,更深遠的緣故,還是因為太子長大了,皇帝卻老了。做父親的,希望做兒子的能夠擔起自己交給他的重擔,卻不容許做兒子的有分毫動作,意圖從他肩上搶過重擔去挑。


    太子有這樣的意圖嗎?皇後想起昨日在宣政殿乍見時,太子的那副模樣,以及那套圓融的說辭。


    挑起這場風波的若是旁人,早被她除之以絕後患,偏偏是寶珠。


    養了這麽多年,便是貓兒狗兒,也有兩分不落忍了。


    再者,殺了她皇帝也未必消氣,可太子隻怕安撫不下來。


    皇後微皺著眉,一時隻道:“不拘哪裏,平平安安地度過就好了。”


    太子從沒想過她會說這樣近乎軟弱的話,驚異之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安慰之語本可以脫口而出,然而在舌尖打了幾個轉後,終究咽了下去。


    這種感覺讓他有些說不出的不舒服,片刻,他才拿捏著語調,說:“母後既這樣說,臣便再請父皇的示下吧。”起身告退出來。


    中秋當日也是秋闈最後一日。李慎思“病”了這麽些天,宮裏的禦醫一天幾趟地來,又在府裏住過幾晚,一條街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這天傍晚聽說歸義公過身了,一則歎天妒英才,二則歎皇恩浩蕩。左鄰右舍的大都在朝為官,多少算同僚一場,紛紛送上奠儀,親自上門吊唁的卻一個也無。


    獨留下李慎行一人主持兄長的喪禮。他比李慎思豁達通透,團圓節下的,那些大人們說到底非親非故,忌諱些也是常情。連自己的妻子都因為照顧生病的女兒,不能過來支應呢——幸虧這些往常守衛兩府的軍士還算有點人情味兒,都忙裏忙外地替他張羅。


    太子沒出手,怕對九公主有妨礙,到底稚子無辜。洪氏母女應當是一路奔波勞累,兼之有些水土不服,洪氏尚能支撐,小姑娘家卻病了好幾日。


    團圓佳節,幾家歡喜,幾家淒涼。


    太子拾階而上,恰逢童禦醫為皇帝請脈出來。


    頭發花白的老先生要躬身行禮,太子連忙攙住了他:“童大人,不必多禮。”又問:“父皇這會兒精神如何?”


    “皇爺現下精神好啊!就等著殿下請他去中秋宴呢。”童禦醫笑眯眯的,太子怎麽問,他怎麽答,並不能算欺瞞。


    太子點頭笑笑:“大人家裏的兒孫想必也正等著您開席。”


    童禦醫說是,又拱拱手:“老臣還沒謝過殿下,替老臣討的賞呢。”


    太子饒有興味,問:“不知父皇賞了大人什麽?大人可願讓某同喜?”


    童大人抬起頭,看著這個比他還高出一大截的挺拔青年,目光深遠:“皇爺準了老臣乞骸骨之求,中秋節後,老臣便告老還鄉了。”


    太子臉上的笑容凝了一瞬,隨即恢複過來,道:“大人精神矍鑠,老當益壯,何來乞骸骨之說?禦醫院少了大人坐鎮,不但小子心有不安,隻怕父皇也難以高臥啊。”


    童禦醫連聲道:“殿下言重,老朽慚愧,老朽慚愧。禦醫院裏後生可畏,人才輩出,老臣怎好覥著臉倚老賣老?回去逗逗孫兒是正理,再不敢出來貽笑大方。”


    這話倒是肺腑之言。皇帝偏信術士丹藥,早覺禦醫無用,屍位素餐。這回一病,也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他老人家卻猶不知懸崖勒馬,單要賢妃一人侍疾,正是便於伺候他每日進丹。


    童禦醫心知再不辭官,怕是沒命衣錦還鄉了。


    太子見他去意已決,自己阻攔也是於事無補,有些意興闌珊地拱拱手:“大人動身前,容某為大人置杯薄酒踐行。”說著便往皇帝寢殿去了。


    童禦醫望著他的背影,那般敏捷矯健——禦醫當中資曆深的,獨他不曾親自為太子斷過腿傷,他不信太子革靴裏的鞋墊一厚一薄,他也不信賢妃伺候皇帝進丹之事,太子一無所知。


    然而從今以後,自己不必再趟這渾水了。


    皇帝獨自一人坐在棋案前,賢妃及四皇子都不在。


    太子喚了聲“父皇”,上前行禮。皇帝徑直叫了免,感慨道:“病榻上困久了,如今看什麽都可喜。”因時辰不早,便說:“夜裏回來,咱們手談一局。”


    太子應了聲“是”,見他麵色略顯潮紅,心裏便有個疑影兒,道:“翩鴻館地勢高,夜裏寒涼,父皇可要披件鬥篷?”


    皇帝無可無不可:“帶著吧。”


    太子便讓內監去取,自己扶著皇帝,待他端端正正地坐上肩輿,方才鬆手。


    皇帝笑了一聲,道:“你也坐去。”兩乘肩輿一前一後起駕,往翩鴻館行去。


    這地方是皇帝選的,翩鴻館上可以瞧見小橫塘——有月無水,終究少了份意趣。隻是太子沒料到,賢妃和四皇子都不在,席間就隻有帝後二人,以及他與太子妃。


    簡直像是尋常百姓家一般。太子沒藏著掖著,當著皇帝吩咐底下人,未能到場的妃嬪們瓜果月餅都要送到,九公主那兒再多吩咐一聲,西瓜螃蟹別給她吃。


    皇後淡淡的,席開後起身向皇帝祝酒,願他歲歲常健。


    杯子中盛的卻是香糖水,皇帝不肯飲,太子笑勸道:“父皇莫嫌糖水味淡,臣願為父皇鼓舞助興。”


    他本就穿著曳撒,活動方便,命內侍們將槃鼓擺在開闊處,星羅棋布地頗有關竅,而後輕巧一躍,便立在了一麵鼓上。


    太子這舞是脫胎於當年葛梭部獻過的馬上舞,不比宮中舞伎們的柔婉有致,他不過興之所至、縱情而為,意在娛親罷了。


    “咚”、“咚”、“咚”、時急時緩的鼓點雄渾激昂,紅衣皂靴的身形翩然驚世。皇帝擊節,皇後含笑,一舞終了,太子掠過捧酒的宮人,落在皇帝麵前,將一滴不灑的香糖水奉過頭頂,敬獻於他。


    皇帝哈哈大笑,接了水酒飲盡,皇後略含嗔怪:“餓著肚子賣弄,仔細一會兒腸子疼。”


    太子不急著起來,又向皇帝稟道:“仰賴父皇庇佑,童禦醫為臣治好了腿疾。父皇生養教誨之恩,愛護容忍之心,臣此生難報,深以為愧。”他俯身,再三頓首。


    皇帝沒有說破什麽,隻道:“起來吧。”


    四個宮人推來了鮮花漿果裝點的團圓餅,切下頭一塊遞呈皇帝,再呈皇後,再呈太子,末呈太子妃,剩下的也足以供四五十人分食。


    此時月上中天,新果佳肴俱備,鼓瑟吹笙的伶人們換了輕柔舒緩的曲調,與月色水光交融醞釀,令人如癡如醉。


    太子又飲了幾杯酒,待汗出透了,趁勢告退更衣。


    大篆在外頭候了有一時,見他出來,忙回稟說,賢妃母子在長禧宮設了小宴,並無異常之舉。


    太子忽然有些惘然,點點頭,也忘記了換衣裳,說:“我自己走走就來。”


    大篆一愣,沒來得及回答,太子殿下已然隻留給他一個背影了。


    大篆無奈:這位主子還能是去哪兒?


    寶珠這一次又沒跟著來。鳳儀宮裏的情形卻遠非太子想的那樣冷清。


    柳葉兒在皇後寢殿裏照看燭火。其餘留下來的宮女兒們都窩在茶水房裏嘻嘻哈哈,內侍們更有內侍們的樂子。


    茶水房裏的爐子是不滅的,以備皇後一回來便有熱水可用。她們順便煨些栗子、芋頭之類,比正兒八經吃飯香甜多了,寶珠挑了些,預備待會兒給柳葉兒送去。


    敲門聲響起時,小宮女還在竊竊地問是不是哪位吃飽喝足的姑姑來巡視了,寶珠連忙對她們做個噤聲的手勢,開門時臉上越發笑得乖巧。


    在看清來人後,這笑容立時消失了。


    房間裏其他人這下也是鴉雀無聲,齊齊呆了一瞬。她們都不知道前些日的事,但太子一向如何待寶珠的,她們想沒瞧見都難。


    下一刻,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不說行禮,倒一溜煙兒地想出去,給他倆騰地方。


    太子怕寶珠不自在,忙說:“你們玩你們的。”好歹給攔回去了。


    寶珠呢,又不能把他晾在外頭,聽見他說:“咱們去那邊。”顧不上身後那些姐姐妹妹過了今兒如何取笑,隻得答應著,跟他走到另一頭的聽差房。


    第42章 .四十二冰淩


    走到聽差房前,太子不急著進去,抬頭瞧了瞧:“上回我來,你就是躲在這兒不理我的。”


    寶珠語氣鬱鬱的:“請殿下不要說這樣的話,奴婢擔當不起。”


    太子回身麵向她,鄭重道:“寶珠,我是來給你賠罪的,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寶珠低著頭不作聲,聽差房隻透出來一點微弱的光,明月也被高處的屋簷擋住了,看不清她的神色。太子有點緊張,片刻,才聽見她輕輕抽泣了一聲。


    太子越發手足無措,想抱抱她又不敢造次,忙說:“是我妒恨交加、口不擇言,你沒有做錯什麽,你很好,是我…”


    “殿下別說了!”再說下去,她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收場了。


    寶珠整了整心緒,道:“殿下是真心實意給我賠禮的,這個我已經明白了,我再不接受,就是不識抬舉了。”


    太子隱隱覺得她說的不對,卻無從反駁。寶珠勉強笑了笑,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見:“聽差房裏沒有爐子,坐著會冷。殿下大概不能出來久了,我找人送您回去吧,中秋佳節,難得娘娘也在,您多陪陪他們。”


    “那你呢?”太子確實沒有理由多留:“你吃月餅了沒?吃螃蟹了沒?”


    寶珠隻管點頭:“都有呢。我再不回去,才被她們分光了。”


    太子再沒有什麽可問的了。然而他仍覺得,心裏想問她的,一句也得不到答案。


    兩人便在黑暗裏默默地站著。看不清彼此,但聽得見對方的呼吸。寶珠的鼻子漸漸有點囔,她悄悄拿帕子掖了掖,以免太子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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