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大半宿,皇後沒什麽胃口,但自己不嚐,必定掃眾人的興,便點了點頭。


    寶珠取過湯匙,目光一睨,將沉在湯麵下方的水點心舀了兩個在碗裏。


    皇後接過來,拿小勺兒舀起一個,嚐了一口,便頓住了:裏麵有一枚簇新的製錢。


    她當然知道寶珠的鬼心眼,這妮兒想挑,就沒有挑走眼的。不過大年初一得了個好彩頭,到底是歡喜的。


    皇後笑著放下碗,連聲說:“好好好,你們的孝心,我都受用。”站起身來:“熬了一晚,恕我不周,進去偏一偏。你們姊妹玩樂就是,便是要走,也等霧散盡了再走。”


    太子妃三人忙起身答應,寶珠要扶著她,皇後道:“你也吃了再去。”


    寶珠依她所言,回來接著應酬太子妃她們。水點心是用海碗盛的,講究的就是一家子分食,寶珠又如之前一樣,依次舀了奉與太子妃和黎氏,每人碗裏都有一隻包著錢的,舀到第三碗,眉舒卻攔住了:“寶珠姑娘也累了一宿,我可不敢再勞你。”讓自己帶來的綰兒接了過去。


    寶珠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才剛沒分席,大家坐在一張小圓桌前。皇後坐主位,太子妃在皇後左側,眉舒在皇後右側,黎氏則位於太子妃之左。


    待起身送走皇後,三人的位置又挨得近了些。寶珠自該從太子妃起,依次呈上,不想眉舒便覺得受了慢待。


    寶珠本欲解釋,可眉舒也不曾明白說,倒不好解釋。大家都熬了四五個時辰,精神略有懈怠,寶珠更是眼皮子都有點兒腫,心一橫,索性不打這個圓場了,眼觀鼻鼻觀心地在一旁侍立著。


    她哪裏知道,眉舒這口氣是昨晚就慪下了。


    昨晚起初是皇後同太子妃三個玩骨牌,做小輩的想討皇後歡心,一味地喂牌,皇後哪不知道,玩得久了便失了興頭,且到底有了年紀,經不住聚精會神好幾個時辰,便讓宮女兒們玩——年節底下,不必太分尊卑。


    寶珠便和眉舒身邊的綰兒擲骰子,這個除非是積年的好手,否則都是憑運氣罷了。


    綰兒運道旺,沒幾個來回就把寶珠跟前的散錢全贏去了,把看熱鬧的姑姑們逗得哄堂大笑。


    寶珠不光笑,還衝皇後撒嬌:“娘娘,我玩不過…”


    偏巧太子此時從前頭回來了,跟著湊趣說:“看寶珠那樣兒,再給她一吊錢吧。”


    這話猶可,但寶珠一見到他,立刻坐直了身子,笑容也淡了些,落在眉舒眼裏,登時不是滋味。


    歸根結底,她討厭寶珠這種巧言令色的人,打第一回 見就是。如今她不巧言令色了,才更為反常。


    綰兒舀給眉舒的水點心她也沒吃,抿著一塊兒山楂糕,等太子妃和黎氏先後擱下筷子,便也擱下了。


    寶珠送三人出去。太子妃知道她無端受了眉舒的氣,便拉著她的手,笑道:“你比我白些。”將腕子上一個頂通透的翡翠鐲推給她硬戴上了。


    寶珠堅決不肯收,“無功不受祿”,非要褪給她,白肉皮兒上紅了一片,太子妃攥住她的手:“新年賀禮,有什麽收不得?再推,我可就沒麵子了。”


    眉舒瞧著這兩人惺惺作態,暗嗤了一聲,道:“不是收不得,是姐姐送的不是時候——如今寶珠姑娘不得不行禮謝恩,可下回見了,指不定姐姐要向她行禮呢!”


    “太子嬪!”泥人兒尚有三分火性呢,何況寶珠?再是奴才秧子,也不在她院兒裏討食祿。正值大節下,本該和和氣氣的,皇後娘娘行事都顧著她們呢,她一個小輩,在這兒賣什麽瘋撒什麽潑!


    寶珠氣得發抖,看了看太子妃,明知道不關她的事兒,僵了一時,禮節也不要了,扭頭就走。


    回了住所,那礙事的鐲子還箍在手上,塞了絹子進去也抹不下來,寶珠一時惱羞成怒,幹脆把腕子往桌沿上摜,又失了準頭,沒磕著鐲子,倒磕著了腕骨。


    她吃痛不已,萬念俱灰地伏在床上,簡直想一了百了。


    真能一了百了嗎?她不怕死,但不知道她這麽尋短見死了,別人怎麽說她?


    還念著身後名聲,那股子勇氣也就潰不成軍了。


    她又發了一會兒怔,起身捋了捋頭發,一照鏡子,眼圈略有些紅,竟然沒瞧見淚痕。


    歎了一聲,又看一眼那碧瑩瑩的鐲子,取不下來,就得去娘娘那兒回明來路。


    皇後倒沒多大反應:“太子妃曆來是小意殷勤人兒,她賞你了,你就戴著吧。”


    太子妃是小處糊塗,眉舒卻是大處糊塗。皇後直到夜裏無人時,方才撫了撫心口:太子跟皇帝起了衝突,知道的人扳著指頭數得著。太子不可能告訴她,東宮裏還有誰這麽長舌?


    至於寶珠,到底是個隱患。趁著眼下皇帝和太子兩頭都淡了些,不論是不是口不對心,明麵上都各退了一步。要盡早尋個人家給她,嫁出去便好了。


    宮裏的男人除了禦醫就是侍衛。禦醫最年輕的也有四十,大不相稱;侍衛年貌雖相當,怕皇帝犯疑心,實在不必做那瓜田李下的事。


    皇後暗哼一聲:她要是夠狠心,指配個太監又如何?這妮兒懂事歸懂事,亂子是一點兒沒少添。


    罷了,到底是看著長大的。嫁遠些也是可行的。


    二月份便是會試,那些離京遠的士子,估計過了上元節就要動身。今年點考官其實也是由太子做主,比皇帝理政時當然便利許多。


    又想借助這份便利,又不想讓太子知曉內情。皇後不禁皺眉:太子一貫主意大,好在孝順,正妃和兩個側室的安排都順從了父母的意思,也了了她一樁心事。怎麽輪到寶珠,便這麽油鹽不進?


    便是沒有皇帝這一出,她也不打算把寶珠給他。


    第44章 .四十四龍門


    老輩兒裏有一句話,叫“臘半月,正半年”。這大抵是閑漢的說頭,覺得正月裏無所事事,時日漫長。


    太子的整個正月,卻是沒有一天空閑的。


    除了初一的夜裏留在昭儉宮,自初二起,就再度核對起了春闈考官的人選。此外皇帝仍有微恙,為人臣子不能公然宴飲作樂,但該有的禮節往來依然不可斷。


    他才喘了口氣,龍抬頭已經過了。進京參加春闈的舉子們,或是投宿店家、或是拜訪親友,皇城之內,人流倍增。


    今年江南一帶取中的士子不少,詩書之鄉麽,也在意料之中。不知道時務策上如何。


    薛盟在長公主府裏勉強待了個元旦、十五,暗地裏早就變著法兒地找樂子了。今晚太子在場,來的又是要緊人物,連撥琵琶唱曲兒的也沒放進來,隻好悶頭吃菜。


    太子道:“各衛所警醒著些,住店的也好,投靠的也好,身份要盤查清楚,一應行蹤要有記載。街麵上無論是口角還是磕碰,憑他是誰,但凡有苗頭,立刻扼住了;等過了這一陣,哪怕人腦子打出狗腦子,咱們慢慢見官理論不遲。”


    指揮使們肅然稱是。


    太子又問:“李慎行這幾日在做什麽?”


    這次回話的是孫千戶:“仍舊每日閉門不出,寫上十來首悼亡詩。”


    覺察到太子目光一凜,他忙找補說:“伺候筆墨的人都一一看過了,盡是感慨手足情淺的,沒有半分怨言。那些詩稿也都由歸命公自己燒光了。”


    好個焚詩寄情。


    太子道:“好好看著,別放鬆警惕。若是累了,再找個換班的也可。”


    孫千戶連忙指天誓日地表了一番忠心,無須假手他人。


    在場的都是心腹之臣,說話不必過分兜圈子,不過恩威並施仍是不可或缺的。


    太子舉杯:“諸位的辛勞,我都看在眼裏。為朝廷拔擢賢才,是社稷大事、民生大計,我才疏德薄,擔此重任,實在惶惶不可終日,萬事唯有仰仗諸位而已。”


    在座之人無不捧卮過額,齊道“慚愧”。


    太子一笑,飲盡杯中酒,道:“但願三月過後,得以再陪諸位痛飲。”


    薛盟咂咂嘴,美酒難得,與太子同酌卻是可惜了。


    一時席散,兩人皆在屋中假寐。薛盟呆躺了一會兒,忽然翻起身:“殿下,你醉沒?”


    太子啼笑皆非:“表兄,你希望我怎麽答?”


    薛盟琢磨了下,也“嘿嘿”笑了兩聲,笑完又有點發愁:“舅舅真會給你使絆子嗎?”


    太子的呼吸頓了一瞬:“不知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薛盟想不通:“我進宮幾回,舅舅待你和從前沒有兩樣啊。”


    早就兩樣了。太子自己都說不明白,最初的毫毛斧柯是在哪裏。


    但離弦之箭,無從回頭。


    薛盟替他沉沉地一歎。


    太子抬眼看他,忽然覺得有些對不住他。


    薛誓之是風月場上的老手,本可歌舞詩酒過一生,稀裏糊塗被他牽扯進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悔青了腸子。


    “表兄。”太子忍不住問:“秋波橫有趣兒嗎?”


    “太子弟弟,你別這麽庸俗啊!”薛盟才得意忘形了一秒,腦海中猛地浮現正旦朝賀那日太子的氣派,竟有點不敢造次的意思,語調頓時低了八度:“你要是能瞞過舅舅,我哪日帶你去見識見識。”


    太子輕笑了一聲:“姑母不打斷你的腿。”


    說完這句,二人俱沉默下來。


    良久過後,薛盟夢囈似的,一個勁兒地問:“怎麽就這樣了?怎麽就這樣了?”


    太子睜著眼,算著開宮門的時間,乘了頂青呢小轎,隱在入朝的車流裏回到宮中。


    頭略有些發沉,看了會兒條陳,痛感未消,精神卻振奮了許多。


    太子承認,他喜歡這社稷蒼生在他手裏井然有序的感覺。


    父皇養病多久,他就能盡孝多久。


    會試與鄉試所差無幾:二月初九日、十三日、十五日,共計三場。


    主考官、副考官、同考官,濟濟一堂,日以繼夜,圈出了五十一份考卷。


    接著,這五十一份考卷上被糊住的名字得以重見天日,並珍而重之地以淡墨書寫在黃紙上,“金榜題名”,便是如此。


    及至放榜當日,更是宵禁才解,城裏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有小廝的派小廝,沒有小廝的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單槍匹馬,街邊店家一屜及第餅還沒熟的工夫,已經往貢院張榜牆前跑了數不清多少回。


    “還早呢。”小攤上攪豆腐腦的老翁笑眯眯地說:“隻是榜上有名,都有專人騎著馬到府上報喜,各位魁星老爺不用忙,這會兒多兌些散錢打賞就夠了。”


    一字不識的老叟懂的道理,那些舉子們豈會不懂?然而此刻腹中的煎熬,非同道中人,是萬不能體會的。


    “九萬摶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風塵。升平時節逢公道,不覺龍門是嶮津。”皇榜高中的,從此腰金衣紫,宦海沉浮、濟世安民;名落孫山的,隻覺無顏返鄉,一想起入場前的躊躇滿誌,連來時的衣衫都羞於再穿。


    售賣著及第餅的店家更練達些,叮囑堂倌給門口歇腳的幾位舉子送幾碗溫茶過去,自己則悠閑翻著賬簿,琢磨著在及第餅、及第宴之外,還可從後街藥鋪支些醒神開竅的麝香、冰片、保心丹,未雨綢繆嘛。


    待到天光大亮,榜文終於張出來了。


    院牆外一時人聲鼎沸,有應考的舉子家人,也有湊熱鬧的普通百姓,幸而兩隊衛軍早已左右把持著了,才不至於鬧出亂子來。


    先前贈茶的那位店家也探出頭去張望——店裏生意正興隆,他舍不得走開——沒覷著魁星老爺們的真容,倒見一位文士打扮的青年,進了他這小店。


    生意人靠的就是眼力勁兒,店家忙不迭地上前唱了個肥喏,殷勤地將人往樓上引。


    樓上清淨,隻有數位女眷,包了個小小的雅座,那是幾位交好的夫人,帶著小姑妹妹等出來見世麵,榜下捉婿倒算不上,大徵民風開放,不至於非等三年一次的科考,方有機會接識這些青年才俊。


    門虛掩著,恰逢堂倌上過菜出來,玉衫儒巾的青年驚鴻一瞥,惹得其內的年輕女子喁喁私語起來:“那是誰家的兒郎?也來看皇榜嗎?”


    “樓上怎麽看到清?興許壓根兒不是掙功名的。”


    “便是沒有功名,我也肯的。”又是一陣笑鬧。


    幾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仗著自己看得見對方,對方卻看不見自己,言語大膽得很。


    大篆與小篆都是小廝打扮,跟在太子後頭,強忍著不敢笑:太子殿下沒穿公服,又存心不露鋒芒,芝蘭玉樹,何等俊逸清朗。他自己又渾然不覺,殊不知越是淡泊自矜,越易招蜂引蝶。


    太子全沒放在心上,擇了臨窗的位置坐下,大篆重洗過杯盞,為他斟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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