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下攏共隻一兒一女,長子今年才及弱冠,幼''女是老來得的,剛滿九歲。


    “…說是個俊秀斯文的孩子。脾性也好,詩才也好,若不是襲了爵,走科舉的路子都使得。”太後隨手關上紅寶匣子:“這些太碎,留著將來賞人吧。自己頭麵上戴的,要好的。”


    原本到了傅橫舟這一代,爵位是要降等的,他自己不過還領著個朝請郎的散官頭銜,是皇帝決意將他定給寶珠後,方又將他封回靖寧侯,領四品正議大夫銜兒,一氣升了三品六等。


    寶珠進了門,不日必然也要有誥封,自立門戶,哪一樁哪一件離得了錢財?


    起初皇帝來同她商議,說在朝的無論文官武將,仕途難保沒有起落,若當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還能礙著寶珠不處置不成?到底勳貴之家穩當些,又在眼跟前,不至於受了委屈都無處訴苦。


    他說得再合情合理,太後也疑心他沒這麽輕易想通,指不定要作怪。


    然則傅家看來看去,確乎最為合適。老輩兒裏沒有亂七八糟的妾室通房,如今府中就少了許多勾心鬥角,日子清淨。寶珠畢竟在她身邊這麽多年,自己怎會不願她好?


    備了六十四抬嫁妝,珠寶衣料、玻璃瓷器、古玩藥材…抬抬滿滿當當,手都插不進去;兩架拔步床、十二間鋪子,隻田地少些,唯有京郊的兩處莊子。


    便是太後親生的二公主、六公主,當年出門子時,也沒有這樣的手筆。一則是國庫充盈了,民間娶嫁風氣也不同於十幾年前;二則,太後總防備著皇帝,不能叫他挑了疏漏,又借機做下什麽令人側目的事來。


    皇帝卻絕不是她想的那般不穩重。指了傅家這門親後,便沒再過問一字半句。每日該視朝的視朝,該休沐的休沐,得了閑還同薛盟去逛了回蕃市。


    至於寶珠自己,是在宮人們一撥撥的道賀中,慢慢汲取出些許喜悅來。


    活著離開皇宮,三書六禮地出嫁,這些聽著都像癡心妄想,總讓人覺得不真切。


    她的喜服是有品級規製的,輪不著自己來繡,倒是應當先給婆母和小姑做幾雙鞋襪出來,才不算失禮。


    這些針線寶珠素來是做慣了的,再怎麽往精細裏下功夫,總不至於越過太後娘娘去。依舊像平常一樣在仁壽宮伺候著,空了再拿起繡件兒來。


    太後看著她坐在自己身邊杌子上,說話的工夫兩隻襪子都做好了——這是給傅家小姐的,配色花樣都鮮亮可喜——又接著打了十來根絛子,蔥綠的絲線在細□□潤的纖纖十指間飛繞,簡直叫人眼花繚亂。


    不禁覺得好笑:“知情的都誇你胸襟氣度非凡,不是那等有了前程就輕狂到天上去的。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多麽可惡,不盯著你把往後十年的差事做完,不肯放人呢!”


    寶珠聽了一樂:“有一陣子不知道是染料不對還是怎麽,送上來的蔥綠、秋香兩色根本沒法兒看。昨兒好容易得著顏色這麽正的,可不是撞上寶了?娘娘索性都賞了我,便不怕背上惡名兒了。”


    太後聞言,似是掂量了好一陣,方才搖頭道:“幾根絛子值什麽?白賺你謝恩磕頭一回,叫人聽見了,不是更要編排我?”末了自己也忍俊不禁起來。


    寶珠卻擱下手裏的東西,鄭重其事地跪在她跟前:“從前聽人說,''大恩不言謝'',自己總覺得其言不實。如今您這樣為我打算,磕頭謝恩遠不足以表達,可除此之外,我又還能回報什麽?將來年節大典,固然還有覲見的機會,可日日為您念書、陪您閑話,卻是再也不能了!”


    她伏在太後膝上,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流也流不盡。太後便撫摸著她柔順如綢緞的烏發,亦感慨萬千:她最初被抱到自己跟前時,還是個粉白團兒呢。


    彼時自己剛失去最後一個親生的女兒,小兒子把她從搖床裏舉起來,眉開眼笑地喊了聲“妹妹”。


    就為這兩個字,她給了她名字,給了她生辰,看著她及笄,也將看著她出嫁。


    但願她此生都稱心如意,再不必知曉前塵往事。


    第62章 .六十二珊瑚盆景


    既然已經定了親,人雖沒有過門,四時節禮卻按著規矩往來起了。


    中秋的月餅螃蟹、冬至的橘紅羊羔酒、上元的花燈元宵、端午的粽子艾虎…都是些家常的東西,要緊的無非是傳遞出兩邊對這樁親事的鄭重誠心。


    寶珠那幾雙鞋襪的回禮是一樽珊瑚盆景。


    這一株珊瑚不算多大,八、九寸高的光景,退紅顏色卻很嬌潤,枝幹上麵攢著的是一簇簇碧璽桃花。


    樹下翡翠貓眼作苔痕奇石,米珠碎金作羊腸小道,曲折通往一惟妙惟肖的胡桃小屋,窗扉前寥寥數刀,勾出成雙人影。


    這樣一派珠堆玉砌,竟然不顯絲毫俗氣。能化大俗為大雅,絕非尋常工匠所造。寶珠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偶然留意到紫檀底座的背側還鐫了兩行小字:灼灼其華,宜室宜家。


    忽地就紅了臉:往常傅家贈禮,皆是由老侯夫人做主,在於精不精心,而不在於奢不奢華,這一回作派迥異,又有那麽兩句話,倒像是男子筆力。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幸虧新年伊始,太後因她將來總要持家理事,徹底放開了手,不再過問這些個人情往來了,不然這會兒她又逃不過被大夥兒取笑一回。


    對前路的憧憬終於多過了連日的離愁別緒,險勝一局。在這樣的喜憂交織中,婚期到了。


    八月二十四,宜嫁娶納采。


    開春時皇帝尊奉太後移了新宮室,皇後攜著三位妃嬪來到天和宮時,寶珠已經開臉上妝過了,梳著高髻,戴著七鳳掛珠釵,兩名姑姑攙著她起身,穿上最外一重真紅大袖。


    新婦子地位最高,見著皇後四人也不必行禮,隻略略頷首致意。


    眉舒不禁暗想:當真人靠衣裝。往日裏固然知道她生得好,太後把她養得也不像個奴才秧子,可這人有時候跟珠寶首飾是一個道理:那些頂頂好的珍品,通常隻依其天然形貌,稍做修飾即可,所謂“大巧不工”麽。越是精雕細琢、嘔心瀝血下工夫的,越是因為原本的品質不出眾。


    一個人皮相太好了,半點兒缺憾也不留,就像是千雕萬鏤的玉,單薄易碎得很。


    想不到今兒這麽盛妝麗服,倒也沒叫衣裳壓得撐不住。


    不獨是眉舒,善善立在一旁,看著寶珠這副打扮,亦是感慨不已,恰好寶珠回過頭來,二人對視一眼,彼此一笑。


    這一笑什麽意味都沒有,也都無須有。


    女官進來回稟吉時已到,請寶珠拜別太後。一瞬間屋中眾人都站起來了,喜樂大奏,分離在即。


    太後眼中淚光微閃,拉著寶珠的手勉力笑著:“我沒什麽可囑咐的了。你是穩當的孩子,杏兒秋月兩個又跟著你去,靖寧侯府離得也近…隻是,人心隔肚皮,這輩子你用不著這話,但也記著這話。”


    “兒臣謹記在心。”以前用不上這自稱,以後也再用不上。寶珠屈膝一禮,隨後便被女官們一左一右地攙起來了。


    她們的手那樣穩當有力,寶珠索性由著她們主導,放下朱紅的蓋頭,茫然地邁出天和宮,坐上珠瓔翠蓋馬車。繡鳳幔帳一重重遮下來,她閉上眼,不用去看,也辨得出轆轆的車轅聲帶著她經過了哪一條長道、哪一扇宮門。


    前後兩世,她在這裏活了多少年?在哪一處的紅牆前黯然落過淚,又在哪一處的花蔭前真心展過顏?


    幾番宮商,幾番吟嘯。淚眼東風,回首四橋煙草。


    月華門外,即為前朝。皇帝與她已有一年餘不再照麵,待到此時,她心中除了不舍與感念,別的都可以放下了。


    也應當放下了。


    出得禁宮,傅家親迎的車馬便在此處等候。


    傅橫舟騎著高頭大馬,繞寶車三匝,是為輾轉求之,必珍之愛之。


    寶珠一時想起那盆景上刻的兩句詩,不禁隔著簾子向外瞧了一眼,卻隻遙遙瞥見一個模糊的背影。


    車隊再度啟程,隨著親迎的人馬一道緩緩前去。


    靖寧侯府離宮城不遠,因為清過道,一路上除了禮樂聲,倒聽不見別的嘈雜。


    未過多久,馬車停了下來。兩名女官打開金漆彩繪車門,扶著寶珠穩穩落在鋪了九獅栽絨毯的地上。


    那雙粉底皂靴就在眼前。牽紅的一端被塞進她手中,另一端,自然在他手裏。


    借著這一段紅綢,他引著她邁過門檻,往全新的天地去。


    忐忑之餘又有種淡淡的悵然,古禮中有催妝卻扇之說,她本以為靖寧侯文采出眾,今日或許會展露一二。


    緊接著拜堂,那雙官靴走走停停,將她帶到新房裏。


    寶珠在撒滿了紅棗桂圓、花生散錢的床榻上坐下來。雖然蓋頭擋著看不見,但聽得出屋裏擠滿了人。


    傅橫舟應當就立在她身旁。那些略顯年紀的聲音七嘴八舌地打趣他、催促他將蓋頭揭開,她們要瞧瞧新婦子。


    幾個年紀小的孩子嬉笑著竄來竄去,猶跑到她跟前來,蹲下身子,試圖從蓋頭底下來看她長什麽樣兒。


    傅橫舟大窘,忙低聲將他們趕開,又朝寶珠賠禮。


    寶珠倒覺得頗過意不去,想告訴他挑了蓋頭也無妨,她又不怕人看,但因為不知道是否到了時辰,唯恐說錯了惹人笑話。


    屋中的婦人們愈發不滿,揶揄著傅橫舟,這回的語意明顯不善了些。


    恰在此時,外頭一名小廝匆忙趕來道,有貴客駕臨,請侯爺速速前去招待。


    傅橫舟如蒙大赦,連忙好言好語地向圍著自己的婆姨們告退,請她們到花廳入席。又囑咐留在屋中的婢女們,要仔細伺候。


    他前腳走了,眾人們不便衝著新婦子作弄,真落個惡名,隻得後腳跟著,怏怏地散了。


    嘴上卻依舊不肯饒人:“什麽天仙,護得跟祖宗似的…我隻替我那老嫂子發愁呢!”“這也不見得,您瞧又是給封官,又是那許多嫁妝,新婦尊容如何,可不能擔保…”“唉,娶妻娶德麽,要模樣好的,往後還能沒有?”


    寶珠聽得暗暗皺眉:往日那些誥命進宮向太後問安,她竟從沒有見識過這般的言談。粗不粗鄙尚在其次,能進新房來的,怎麽也該是傅家近親,為何個個都嫉恨得不加遮掩?


    初來乍到,看不明白的也不能問誰,往後要多多謹慎些才是。


    呆呆坐了一刻,到了掌燈的時分。有婢女上前來,輕聲問:“夫人渴嗎?餓了不曾?奴婢伺候您用些湯點可好?”


    寶珠一概隻搖搖頭,不開口作答。目光落在高案前那一對龍鳳喜燭上,眼前蒙著紅紗,看得影影綽綽,隻覺燃了這許久,倒仍不見短減下去,不過在其餘彩燈次第亮起後,不再那麽顯眼而已。


    這倒稍稍令她心安了些。單是一對紅燭對著她時,那喻意太赫然了,而結為夫妻,遠不是她想的“投以木桃、報以瓊瑤”那樣簡單。


    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典故又離她太遠了,不易效仿。離得近的麽,說句大不敬的話,無論是太後與先帝,還是皇帝與皇後,乃至前一世的皇帝與眉舒,都隻叫人看著灰心罷了。


    可這時候畏葸不前,不但對不住旁人,更是對不住自個兒。


    不由得自嘲一笑:當日在皇帝跟前斬釘截鐵的那份兒勇氣哪裏去了?


    既然出宮來了,一應還是得往前看。適才聽那傅橫舟說話,確實是個斯文溫和的。這樣的人哪怕不投緣,相處起來總不至於太艱難。


    府裏人口簡單,三親六眷的依著禮數往來,彼此敬著也就罷了,倘或當真都是些刁鑽刻薄的,她也犯不著低三下四地非要討好不可。


    端坐得久了,雙腿隱隱有些發麻——在宮裏立規矩的時候,哪至於這麽熬不住?其實還是難免緊張的緣故。


    她忍著沒動,屋中還有幾名女官以及傅家的婢女,她不能在這麽多人麵前失了儀態。


    又過了一陣子,一名女官忽然以兩指在另一手掌心擊了兩下,屋中眾人都以她為首,魚貫而出。


    寶珠的心高高提了起來,幾乎擠在她喉頭,呼吸不得。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緊緊地攥住衣裾。


    不要怕,從容些。她對自己說,然而根本是徒勞,她從容不了。


    紅燭搖曳了一瞬,有人推門進來。


    依舊是一雙粉底皂靴,但此刻給她的感覺與之前卻是截然不同。


    那雙靴子的主人不徐不疾地向她走來,有股勢在必得的氣度。他抬手,取過一邊高幾上擱著的玉如意。


    那如意雕得纖長靈動,尾端垂著結作同心式樣的大紅絲絛,被他輕巧地握在手裏,溫潤生輝,撥動著一室明晦。


    寶珠已無意識地死死咬住嘴唇,唯恐擺跳不止的心從腔子裏蹦出來。


    如混沌初開般,那道曖昧不明的紅從自己眼前被挑開,寶珠驀然抬起頭,撞進一雙明亮多情的眼睛。


    漫天匝地的新紅裏,他俊逸英朗的輪廓比往日柔和許多,嘴唇微勾,繾綣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第63章 .六十三帶銙


    雞鳴欲曙,寶珠勉力張開眼,見皇帝立在床前,正低頭擺弄革帶上的帶銙。


    帶銙便是革帶上綴的玉片,外形大小各不相同,排列也有講究。寶珠見他折騰了半天都不得章法,正想接過手替他打理,才支起胳膊,渾身的酸痛便逼得她又跌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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