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見動靜向她看來,含著歉意笑道:“吵醒你了?”


    寶珠卻猛然覺出自己的荒唐:他是皇帝,她已不再是妃嬪,怎麽兜兜轉轉,還是到了這一步?


    前世今生,她真的就分不清了嗎?


    皇帝見她低眉不語,便坐下來,安慰道:“你隻管寬心,我自有安排。”


    他當然是早就打算好了。寶珠不願理會他,索性扯著繡被將臉一蒙,朝裏頭側過身去。


    “唉,別悶壞了…寶珠…”皇帝喚了她幾聲,她都不為所動,隻好悄悄退出來,吩咐了門口侍立著的齊姑姑幾句,示意她進去:“留神伺候著。”


    齊姑姑無聲福了福,送皇帝離開後,便又輕輕推門進來。


    寶珠聽見皇帝走了,這才重新躺正,目光卻怔怔的,不知道在思量什麽。


    齊姑姑站在床帳外麵,正覷著時機要開口,卻被床上的人搶了先:“昨日倒沒瞧見姑姑。”


    齊姑姑忙躬身道:“昨兒便是曬嫁妝的最後一日,奴婢得看著那些箱籠收庫造冊,沒能到夫人跟前來伺候,是奴婢失職了。”


    寶珠說“不敢當”:“姑姑是有品級的老人兒了,怎麽不隨那些女官們一道坐車回宮?侯府的馬車隻能停在宮城外頭,一會兒倒要怠慢您了。”


    齊姑姑心知不好,連忙跪下來道:“奴婢亦是被指來服侍夫人的,夫人若嫌奴婢老邁不堪用,打發出去即可,奴婢哪裏有顏麵再回宮呢?”


    寶珠便不作聲了。齊姑姑清楚,不怪她動怒,皇爺這回行事也太兒戲了些。自己因為要跟著進府,始末都聽在耳中,尚覺得有幾分不妥,何況她這個被哄了一年多的?


    眼下皇帝上朝走了,她要尋人撒氣,隻能是自己受著。


    齊姑姑沒跪多會兒,床帳裏的人到底不忍心:“姑姑起來吧。”頓了一頓:“一時還要去向太後娘娘謝恩呢。”


    齊姑姑忙答應了一聲,暗想這真是位識大體的主子,一麵將床帳攏在銀鉤裏,扶著寶珠起身。


    這一扶,齊姑姑不禁咋舌:往年皇帝還做太子時,她也掌管過一陣東宮的內起居注。彼時的太子主意大、心思多,於男女之事上並不怎麽熱衷。哪像眼下——她瞧了眼寶珠攏起的寢衣,又挪過引枕來讓寶珠靠著:“奴婢已叫人備好了一桶浴湯,這便抬進來。夫人才起身,不妨坐著緩緩神。”


    這些事上她原是張羅慣了的,寶珠也實在疲乏,便由得她作主。


    一時幾名仆婦將浴桶搬到內間屏風外,又放下齊姑姑叮囑過的數樣香花香膏,悉數退出去了。


    齊姑姑替寶珠褪了起皺的寢衣,解掉係得七歪八扭的主腰,便由她自便,自己轉身去取了牙具來,伺候她漱口。


    寶珠被熱水一泡,越發覺得手腳發軟,齊姑姑又替她按了一會兒雙臂和小腿,溫聲道:“夫人今兒起身早,多歇一陣也無妨,奴婢再伺候您進些甜羹,待會兒進了宮,就全靠兩條腿走呢。”


    換作平日當然走得,可今兒她的確心力交瘁。


    也沒有心思多泡,用了兩口紅豆粥,便讓齊姑姑替她梳妝。


    齊姑姑手法輕柔,施粉描眉,無不熨帖。見她許是夜裏沒睡好,眼皮褶兒比平日深重些,更添一股嫵媚,便不在頰上多搽胭脂,隻唇珠上點了一抹紅。


    依舊按品級穿常服,蹙金繡雲霞翟鳥紋長襖,橫豎金繡纏枝花紋長裙,戴的不再是鳳釵,而是珠翠慶雲冠,冠上珠翠翟鳥三,金翟鳥一,口銜珠結。另有壓鬢腦梳等不提。


    裝扮妥當,移步出了房門,這才看出新房原是一座二層小樓,建在傅府東跨院裏,放眼倒是草木濃翠,一派幽靜宜人。


    廊階之下立著一人,公服襆頭,麵如冠玉,姿若清鬆——這才是傅橫舟。


    他低首在花前不知侍弄什麽,偶然一回顧,瞧見寶珠,微怔了怔,連忙一揖到底:“夫人安好。”


    寶珠步下長階,斂裾回禮:“侯爺勝常。”


    一隻燕雀從花叢中驚起,打破了短暫的僵局。傅橫舟便笑道:“據載天寶初年,寧王李憲惜花,以紅繩綴上金鈴,係於花梢上,若有鳥雀來,便會被鈴聲驚走。如今許是仿得不得要領,適才反倒纏住了鳥腳。”


    他一麵說,二人一麵往院外走。寶珠越發覺得對不住他:皇帝此番胡來,固然不知用了什麽威逼利誘的手腕,可她自己呢?


    若昨夜那個人是他,她自問終究做不到與他同床共枕。


    可本就該是他。鳩占鵲巢的是自己。


    眼下還不算完,還要強人所難,逼迫著他與自己一道,去太後跟前作戲。


    一時之間怎麽也走不下去了,她停住腳步,傅橫舟見狀,因道:“是我思慮不周了。”忙命跟著的人去傳軟輿來。


    寶珠心知他必然誤解了,登時漲紅了臉,越發不願麵對他,側身默然等了一時,待軟輿抬來,連忙坐了進去。


    到了侯府大門前,寶珠戴上麵紗,棄輿乘車,傅橫舟則騎馬走在前頭。


    此情此景依稀還與昨日一般,可兩人心裏,都可謂天翻地覆了。


    “侯爺。”寶珠忽然喚住他:“昨日陪著我的那兩名女子,現下在何處?”


    傅橫舟攥著韁繩,目不斜視:“二位姑娘既也是宮裏出來的,想來都由那位齊姑姑指派吧。”


    寶珠便不再多問,放下車簾,靠在錦褥上出神。


    一時馬車停下來,宮門就在眼前。寶珠捺下諸多心緒,整衣理容,換上一副恬靜神色,就著隨行婢女的手,緩緩下車來。


    再往裏走,侯府的隨從們就不能跟著了,隻剩下他們兩人。


    長長的甬路像是沒有盡頭。寶珠走得無望,索性低頭數起了沿途的水磨青磚,數得久了,內裏那份心浮氣躁仿佛被安撫住了些。


    身子忽然一晃,傅橫舟下意識地伸手要來扶,好在寶珠自己站穩了,虛驚一場。


    他也難免有些不自在,揚臉往前示意道:“到了。”


    徐姑姑就候在天和宮門口,笑吟吟地望著他們。此時便蹲了個禮:“夫人來了。娘娘正念叨呢。”


    寶珠趕忙上前攔住她:“姑姑折煞我了。我是姑姑看著長大的,怎麽能受您的禮?”


    徐姑姑隻道“禮不可廢”,又向傅橫舟見福,傅橫舟慌忙還了一揖,三人這才謙來讓去地進去了。


    皇後等四人也在。傅橫舟避嫌不能,同寶珠一塊兒給太後磕頭謝了恩,聽禦前過來的小內侍說,皇爺得了幅畫,請侯爺同去品鑒,忙不迭地告辭去了。


    女眷們笑了一通。太後命人添了張椅子,讓寶珠坐在自己跟前,笑著撫了撫她的鬢發。


    閨房裏的事不能明著問,但她眼裏的關切顯而易見。


    寶珠愧怍不已,卻隻能抿著嘴低下頭去,什麽也不說。


    小宮女綰兒湊到眉舒耳邊,竊竊私語了兩句,聽得眉舒忍不住“噗呲”笑出來。


    太後聞聲望過去,笑問:“你們主仆倆說什麽呢?”


    眉舒拿手帕掩著口,忍了半晌,方能答話:“方才有人不知怎的,在平平整整的甬道上崴了腳,把旁邊那一個急得不得了,想拉又不好意思拉。娘娘說好不好笑?”


    皇後跟著露出一分笑意,寧妃咳了兩聲,善善則不住地乜向寶珠,意圖拿目光審審她,寶珠卻鐵了心不肯抬頭,任她們怎麽笑話去。


    “好了。”太後打了圓場:“人家新婚夫婦,哪經得起你們這麽調笑?”又對寶珠道:“今兒不便久留你,回去還要給婆母問安呢——說起來是國禮大於家法,到底有些不近人情——再進宮便是重陽,也快了,你們年輕夫妻,怕還嫌短暫得很呢。”


    寶珠起身道:“娘娘把我們想成什麽了?哪有這樣不知禮的…”又坐了片刻,告退出來。


    一麵往天和宮外走,一麵盤算著不知傅橫舟到哪裏賞畫去了,可要等一等他。


    迎麵卻遇上小篆。對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給夫人請安。”


    寶珠稍稍側身避過了,頷首道:“梁總管好。”


    她態度不冷不熱的,小篆明知道緣故,隻佯作不覺得,道:“皇爺同靖寧侯、薛光祿這會兒還在畫館呢。夫人不如到兩儀殿稍候一時?左右您待會兒還得向皇爺謝恩,豈不更便宜?”


    寶珠微咬著牙,勉力笑了笑:“總管說得很是在理。既然進宮一趟,是該見一見陛下。”


    小篆聽她這聲口,莫名覺得後脖子有點發涼,轉念又想:管它呢!自己奉命把人領過去便是了。這一位別看素來和軟,真犯了脾氣,皇爺未必招架得住,屆時哪還騰得出空尋自個兒的不是?


    第64章 .六十四桂花芡實糕


    皇帝自散朝後就在宣政殿裏候著了。今日朝堂上要議的事兒不少,否則他倒想輟朝一日。原還擔心回來得晚了,寶珠那裏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拖上一拖才是,誰想他這麽坐不是站不是的好一陣,她竟還不見人影。


    飛白看這情形,上來回稟道:“皇爺,禦膳房新來了個造蘇式點心的廚子,想是能投女眷們的口味。這會子也該傳膳了,奴才讓他準備準備?”


    這是小篆臨走時提點他的話,別直不隆咚地勸皇帝進膳,要拐著彎兒地讓他分分神,沒準要等的人說話就到了。


    皇帝想了想:“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哪一樣來——就讓他們可著拿手的做吧!”隨即又添上一句:“不要太甜膩了,要酥脆的。”


    飛白應下來,出來撓了撓頭,覺得不大對勁:蘇式點心講的就是香甜軟糯,皇爺這要求,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嗎?


    卻也隻能按原話去禦膳房吩咐。造點心的幾個大師傅麵麵相覷一回,定下一樣桂花芡實糕、一樣少擱糖的棗泥麻餅,再配上幾樣鹹口的北方點心小食,這才有條不紊地忙活起來。


    東西做得了,人也到兩儀殿了。小篆這才顛顛兒地過來,請皇帝移駕。


    皇帝“嗯”一聲,起身讓飛白提好食盒,負著手信步往殿後走去。


    兩儀殿就在宣政殿正後頭,眼力好的人,還能對著打招呼呢。


    就這麽幾步路,皇帝愣從閑庭信步冷不防地變作了腳下生風,又在那邊明間跟前刹住了,勻了勻氣息,連打簾子的機會都沒給小篆,自己一掀就彎腰進去了。


    寶珠正坐在裏頭看書。兩儀殿的布置還和從前一樣,連自己當日壓字箋用的鎮紙都還在,旁邊的《典論》仍舊攤開在她未看完的《論方術》一節。


    她怕書上落了塵,便用手絹輕輕拂過,倒是很幹淨的,不覺捧著翻了幾頁,看入了神,直到皇帝走過來方才察覺。


    寶珠起身蹲了福,卻不肯吭聲。


    皇帝一笑,伸手拉住她:“這時候回過味兒了,要怨恨我了…”


    寶珠想將手抽回來,沒能拗過他,隻得別開臉去:“我怨您做什麽?我若真有那份兒氣節,昨晚早一索子吊死了。”


    “誒!”皇帝氣她嘴上沒忌諱,訓又訓不得,強硬地將人摟過來,箍在懷裏:“我如今知道了,你心裏有我,你舍不得我。”


    寶珠冷笑了一聲:“您當然知道,否則您憑什麽這樣戲耍我?”


    皇帝一時語結。他知道這事一旦揭開,寶珠必不能輕易哄轉過來。可真要自己看著她成了別人家的媳婦,與別人生兒育女,那決計不能夠。


    她要怨自己,就讓她怨吧。


    寶珠推開他,卻說:“單是把我當傻子,我也認了。可您…您這是平白把這麽大一個把柄往臣子手裏送啊!您憑什麽以為人家跟我似的,打落牙齒和血吞,將來都不留著這個做文章了?”


    皇帝聽得又驚又喜:她這樣怨他了,字字句句實則還是在為他著想!


    恨不得將人抓著再親香個夠,然而哪敢再造次,試試探探地牽住她的手,溫言軟語道:“這一點你更不必懸心。我實同你說吧,那傅橫舟原附在薛誓之門下,從前我未曾即位時,偶然也在小宴上見過。聽聞他素來癡戀著一個妓子,隻是一則家中老夫人死活不允,二則那妓子身價極高,虔婆不肯輕放,總有好幾年了,還是沒能得償所願。”


    他見寶珠隻是默然,唯恐她多心,忙又說:“雖是低賤如草芥的玩意兒,他當個稀世珍寶一般,如今既然得了我的恩準,自然該鞍前馬後地效力。”


    寶珠沒好氣道:“你的一片真心,再怎麽胡鬧都占理;別人的一片真心,就隻是胡鬧了。”


    皇帝被她嗆聲,也不還口,猶替她謀劃道:“那妓子已經著人買來了,先不拘安置在哪兒,等你什麽時候得了空,再連著傅橫舟以前那些房裏的一道抬舉起來,要讓他記著你的恩德。隻是一條,她的文契,你收好了。”


    寶珠暗想:到底是當皇帝的,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忘捏著旁人的命門。


    自己還操心別人算計他,也是白操心的。


    良久,隻是歎了口氣。


    皇帝見她有所鬆動,也不逼得太緊,轉而道:“說是新來了個專做點心的廚子,我想你一大早地來,便是墊過肚子,這會兒也該餓了。叫他們端上來嚐嚐吧?”


    吩咐一聲,小篆忙打著手勢讓侍膳的機靈些,布好了碗碟就撤。


    兩個人也不分席,攢了一張蝶幾,粉定瓷碟裏裝的是甜口,竹篾船兒裏裝的是鹹口,個個都不過巴掌大小,二三十個擺開來也不顯堆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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