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留意到了,便問:“是小日子近了不舒服?我替你暖暖。”


    寶珠沒推拒,任由他將手掌貼上去,掌心的溫度很高,擱著寢衣也覺熨帖有力。她垂眸,片刻隻道:“您還涉獵這個?”


    他不是聽杏兒提了一句嗎?要養著,要保暖。皇帝隻當她是揶揄,倒不知寶珠心裏又莫名醋起來。


    何必呢?他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


    小腹上的重量忽然一輕,皇帝溫柔地捧住她的臉,讓她看向他的眼睛:“往後心裏麵怎麽想的,可以告訴我嗎?”


    嗯?寶珠腦子沒轉過來,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想吃什麽,想要什麽,想去哪裏…隻要我做得到,都不會拒絕,都可以陪你一起。”皇帝說,“既然已經出宮了,我希望你能活得自在些。”


    他其實是能言善辯、口角生風的人,在朝堂上恩威並濟的話更是遊刃有餘、收放自如,此刻的他,幾乎不像他。


    寶珠不知該如何作答,默然依偎在他懷中,目光投在床尾的小暗屜上。


    兩下無言許久,她打破了僵局:“我不想去秋獮。”


    皇帝無奈地喟歎一聲:“我就知道。”


    不去便不去吧。而今國庫遠沒到貫朽粟陳的地步,免個一回兩回的,也有大道理可扯。


    隻是她總這麽閉門不出,到底無益。換作以前,皇帝早自作主張,點幾個忠心的命婦來陪她解悶兒了,今時今日居然猶豫起來,怕她惱自己手伸得太長。


    這種家事中的家事,薛盟薛光祿向來是當仁不讓的。皇帝才微露出點兒意思,他便立刻請纓為主上分憂——薛誓之雖然風流名聲在外,該他正經起來時也還在譜,不至於輕薄冒犯了別人家的女眷,能摸得清脾性品行的,還得屬自家人。


    正房夫人佛緣頗深、不理庶務,他便舉薦了掌管後宅的那位如夫人,所謂內舉不避親嘛。


    皇帝聽他指天誓日、口若懸河,忖了一忖,仍是未置可否,先看這位賀夫人自己打算憑皆什麽由頭與寶珠結識吧。


    第74章 .七十四獅子滾繡球


    因為重陽宴在親戚們麵前長了臉,這之後老夫人待寶珠倒熱絡了許多,隔三差五派人送些吃食來,都是傅家莊戶上種的,圖個安心罷了。


    杏兒捧著新換的一箱子散錢進來,笑向秋月道:“銀錠就隻櫃子裏的那些了,下回若拿著銀票去賬房上兌,就真叫他們探著老底兒了。”


    秋月便說:“這話可別在夫人房裏說。人家長輩一片心意,回回派了人送東西來,怎麽能不打賞呢?”


    先是派小丫頭來,後來換了大些的,最後連老夫人身邊伺候的黃婆子都送過兩回。雖都是下人,但資曆深的,賞銀自然該給高些,幾個小錢也不至於日子就緊巴了,秋月隻不過嫌那婆子拙手笨腳,入口的東西豈能由她送?


    二人說了一陣話,鎖好櫃子,往寶珠這邊來。


    寶珠正一麵做一件猞猁猻裘褂,一麵聽齊姑姑回話:“兩個莊子上的出產隻供這院子裏上上下下的人日常開銷,這一季的收成大都靠那十二家鋪子,當鋪銀鋪、綢莊麵藥坊,這幾樣行市不錯——香料是不如以前了,一竿子人都往蕃市買西洋貨去了。”


    這些事都是她在打理,寶珠不大過問,聽了也不過點點頭而已,想了想,又問:“咱們也開當鋪嗎?”


    齊姑姑即刻明白她心中所想,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進當鋪的,可不是那起走投無路的窮苦人家,多的是家大業大的商賈,拿房契地契換大筆的現銀,指著置船出洋、賺個缽滿盆盈呢!”


    朝廷對此一風氣,向來是不揚不禁,而由官衙頒發的船引,則從太''祖年間的八十八張,增長至一百一十引,仍舊供不應求,能搭上這條線的商賈,自是各有門道。


    寶珠忖度皇帝的心思,將來或許要不了多久,還會更進一步放寬。


    齊姑姑見她無話,便又說:“前幾日皇爺賞的雀金呢,就是從羅刹國來的,裁了做裙子再好看不過,這會兒可要呈上來給您瞧瞧?”


    寶珠讓取來試一試,孔雀羽線與彩絨緯絲織就的料子,密麗輕軟,掐出極細的腰身,往下百來道細褶,行走間有碎金流光,華美異常。


    齊姑姑替寶珠理著後擺,笑道:“這樣的裙子,必得大紅的衫兒才壓得住它,也不要繡花,素羅的最好。”


    寶珠搖搖頭:“姑姑去翻那櫃子,大紅的、銀紅的、水紅的,都有多少件,犯不著為這裙子再添一件來。”


    將裙子換下來,又說:“不如去咱們自家的鋪子瞧瞧,可有新鮮的花樣兒。”


    齊姑姑將裙兒疊起來交給婢女,麵上有些猶豫:“若是皇爺來了…”


    “若他不來呢?”寶珠反問道:“除了日日坐在這房裏等著他,我就再沒有別的事兒可做了?”若是皇帝某日再想不起往這兒來呢?


    齊姑姑被她問得隻好訕訕一笑,心說宮裏的娘娘們都是無寵盼有寵,這位倒好,有寵思無寵。


    嘴裏便說:“夫人幾時出門?今兒天陰陰的,得坐油壁車。”


    她畢竟是皇帝指派的人,理應萬事以皇帝為先,況且待自己一向也盡心竭力,寶珠堵了她兩句,這時又稱讚一句權作安撫:“姑姑替我想得周到。”


    出了門也不各處閑逛,徑直往綢莊來。寶珠難免興致缺缺,再挑衣料時,仿佛亦沒有什麽別致之處——市麵上的東西再好,總不能同上用的相比,她想起自己素日的用度,何曾是侯府人家堪享有的,如此說來,確實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


    罷了。寶珠站起身來,說:“咱們再去香料鋪子看一眼。”


    香料鋪離得不遠,走路便能到。因為老主顧被時興的西洋貨分走了不少,掌櫃的另辟蹊徑,將小塊的香木拿來做了雕件兒,目下還不至於入不敷出。


    寶珠一進門,便相中了一樣檀木雕的獅子滾繡球,掌櫃的忙連同錦盒捧出來,哈著腰交給齊姑姑,寶珠拿在手裏端詳一回:這個頭,做扇墜兒又大了些,做擺件又小了些。因問:“怎麽定下這麽個尺寸?”


    掌櫃的賠笑道:“回夫人,這一樣原是可著現有的木料雕的,否則用整塊的檀木來做它,實在不上算。既然能入您的眼,便依您的喜好再雕就是。”


    寶珠說:“生意經上您是內行,我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恰在此時,又一輛車在門前停下,兩個小鬟扶著一位頭戴帷帽的夫人下車來,店中的小夥計趕忙上前招呼問安,掌櫃的立在寶珠等人跟前,亦向她作了一揖,喚她“賀夫人”。


    賀夫人便向寶珠這邊頷首,揭開帷帽走過來,笑道:“可算尋著了。”


    說著向寶珠蹲了個禮,道:“家中小女嬌慣,之前病了一場,本答應帶她去看獅子的,如今終不能失信於她,不知尊下可願割愛一回?”


    寶珠忙扶她起身,柔聲答道:“您太客氣了。慈母之心,有什麽不能體諒的?既然是令愛喜歡,您拿去便是。”


    賀夫人感激不盡,又再三謝過,方才付了銀錢,帶著那檀木獅子告辭離去。


    寶珠又在店中坐了一陣,挑了一串奇楠佛珠給傅老夫人,一塊紫檀束竹鎮紙給皇帝,也登車回去了。


    讓木雕獅子的事兒,寶珠沒放在心上,想不到次日就有仆婦拿著拜帖上門還情。


    “我家夫人說請靖寧侯夫人安,家中小姐很是喜歡那獅子,全憑您成人之美。不敢提酬謝二字,反倒是冒犯於您,這回帶了些自家的繡件兒來,略表誠心結交之意,還望您不要棄嫌。”


    寶珠看見那拜帖上署的“金紫光祿大夫薛門賀氏”,心中便有幾分了然;至於仆婦口中所言“自家繡件兒”,則是八幅波斯羊絨毯,圖案各異,從大到小,鋪地用也可,掛飾用也可。


    這份禮說輕絕對不輕,說重倒還不算過重,那位賀夫人,可真是水晶心肝兒。


    忽然瞥見那禮單底下一抹彩色,仆婦隨著寶珠的目光瞧過去,忙不迭地上前兩步:“怎麽把這個摻進來了?叫夫人見笑…”


    原來是個小馬形狀的香囊,想是孩子的玩具,不知誰把它係在了抬盒橫梁上。


    果然聽見仆婦解釋道:“這是我們小姐的愛物,機緣巧合送到您麵前來,就算是小姐她自個兒謝您吧。”


    寶珠笑了笑,接口問:“小姐幾歲了?”


    “上巳節的生辰,如今已經兩歲多了。”


    寶珠點點頭:“這日子好。”又讓齊姑姑取一掛瑪瑙、貓眼石穿的連枝葡萄來:“這個掛在床頭,小姑娘家應當喜歡,算是我得了她玩具的回禮。”另有兩瓶子西洋香水:“這是給賀夫人的。”


    這麽一來二去的,寶珠與賀夫人順理成章地相熟起來。賀夫人是個又會持家又會享樂的,時常邀請寶珠一道,或是聽戲、或是遊園,順帶著又引薦了幾位交好的夫人給寶珠認識。


    這些夫人們有的是朝臣家眷,有的是皇商姻親,談吐行事無不爽利,一處說笑總是和樂融融的,但平心而論,仍屬賀夫人的性情最和寶珠相投。


    一眨眼到了立冬。賀夫人送了一套寶石藍釉金彩梅月紋酒具來,執壺上刻了兩句詩:凍筆新詩懶寫,寒爐美酒時溫。


    寶珠見了便笑,送東西的仆婦又說:“這是我們夫人畫了圖樣,自己燒製的。”


    “梵煙姐姐當真閑情雅致。”寶珠想了想,說:“你回去先替我帶個好,容我多籌劃籌劃,下回送她個什麽,不能比她俗了。”


    恰好這日皇帝率百官祭祀天地先祖、出郊迎冬返來,一進屋脫了玄色羊羔大裘,見寶珠床頭擱著件裘褂,取過來要穿,寶珠回過神來,忙攔道:“那是給太後娘娘做的!您怎麽也不估量一下大小,能合身嗎?”


    說著開了專留給他的衣櫥,找出一件羽緞氅衣來,抬手替他披好。皇帝便抱屈道:“原來是空歡喜一場,我就說哪有給我的?”


    寶珠失笑:“您的穿戴,是我能隨意插手的嗎?大到冠冕袍服、小到履舄靴襪,都由尚衣監包攬完了。論規矩,您換下來的那些都不該留在我這兒,該原樣兒拿回宮去料理。”


    皇帝理了理氅衣的係帶,嗤道:“拿回去不過塞櫃子裏白擱著,等個十年二十年衣料朽透了,就把上麵釘的那些金銀繡片、珠子寶石搜刮下來,不知填了誰的腰包。做皇帝的,怎麽就跟平頭百姓兩樣了,衣服隻上身一回,過了就不穿了?”


    寶珠又擰了熱熱的手巾子來給他擦臉擦手,一麵說:“您有這個想頭,便是百姓們的福祉了。”


    一個人要勤儉不難,可身在高位的人,腳底下還有多少家口擎靠著他養活?這時候太過儉省,反倒成了苛刻。皇帝正因為極明白這個道理,方才隻在她麵前嘀咕兩句。


    一時宮女端了兩盅羊奶羹來,皇帝用了一口,向寶珠道:“今兒做得不腥,你嚐嚐。”


    寶珠仍舊不肯吃:“要發胖的。前兒一氣吃了大半個乳餅,如今覺得身子都笨重了不少。”


    皇帝不信,歪靠過來便要捏她的腰:“哪有這事兒?我量量…”被寶珠擰身拍開了手:“說著話又沒正形兒了。”


    索性站起來,走到床前的櫥櫃處,開了一隻小屜子,摸出一個荷包來:“跟著賀夫人學了界線的技藝,隻是手法還生疏,做不得大件兒。這個荷包您若瞧得上眼就留著,瞧不上,拿著裝錁子賞人,也不至於賞不出去。”


    皇帝喜不自勝,連荷包帶人一並攬過來,密密地吻她:“我這會兒先戴著,明日回了宮,再叫他們造一個水晶殼子罩在外頭,省得日日懸在衣服麵兒上,被繡紋磨壞了。”


    寶珠忍俊不禁:“那像個什麽樣子?您變著法兒地打趣我!”


    兩手推著他胸口,不叫他親,眼珠子一轉,又道:“您怎麽不問問,誰是賀夫人?”


    皇帝一個頓兒也不帶打的,說:“我隻聽得見你做了荷包給我——那好吧,誰是賀夫人?”


    他這會兒還裝模作樣,寶珠卻也不惱:“是您的表兄、金紫光祿大夫薛家的女眷。我想,您既然與薛大人手足情深,我與他家夫人交好,應當沒有不妥吧?”


    在宮裏的年頭太久,處世之道難免有些像個老油子:一是伺候好主子,二是懂得明哲保身。此外什麽情同姐妹,順境時叫錦上添花,逆境時叫可有可無。


    杏兒秋月當然情分更真些,可出了宮門,終究有各奔前程的一日。秋月今兒已經被接回家去團圓了,杏兒呢,眼下心思還單純無憂,將來也不知如何。


    結識新友上,她始終太過被動,幸而遇著梵煙這樣熱忱的。哪怕隻以功利之心看,與她們往來,也是百益而無一害。


    故而,且不論梵煙與她投緣不投緣,他身為皇帝,朝廷大事兒都料理不完,還分出心思來,想著為她安排一位知己密友,是多麽體貼,多麽難得。


    第75章 .七十五雪花洋糖炸油糕


    皇帝看她眉眼含笑,大有心滿意足的意思,越發覺得心軟不已,撫了撫她的臉頰,說:“我怕你一個人待著,太寂寞了。”


    寶珠“嗯”了一聲,說:“您的用心,我都明白。”攜著他的手走到桌邊,指著那套酒具給他看:“這是賀夫人親手燒製的,您說,我回她一樣什麽才好?”


    薛盟門下有人辦著窯廠,其工藝之精湛並不亞於禦窯,不過識得門道的不敢買,敢買的又出不起高價,因此燒製出來的東西專隻銷往別國罷了。下東洋西洋的船隻回來,再捎些異邦的布匹、染料等物,要價不高,百姓們買起來也不受限製。


    這些皇帝都是知道的,好在這位表兄不該越的雷池半步也不踏,摟錢摟得畢恭畢敬,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皇帝笑道:“這個燒製起來倒不容易——你可不許費那麽大工夫,心意到了就行。”把玩著手裏的杯子,又說:“叫他們送一壺燒酒來,配一道撥霞供,這時節吃正應景。”


    寶珠乜他一眼,說:“燒酒勁兒大,您少飲些,不然晚間宮裏開宴,又怎麽撐得過去?”


    皇帝不禁沉默下來:立冬是重大的日子,宮裏曆來是重視的。若隻有後妃們倒還罷了,母後也會到場,他不露麵,實在說不過去。


    那寶珠呢?


    寶珠立在窗前,吩咐了人去知會廚房,回身拍手道:“有了!我給賀夫人繡一幅九九消寒圖,跟描花樣子似的,隻勾勒個框架,離冬至還有一個多月,時間也盡夠的。屆時她再拿絲線填色,一日繡一個花瓣兒,比畫的還能消磨時光呢。”


    她的心思全不在這上頭。抑或,是懂事得太過了。


    一時銅鍋火爐連同溫好的酒都呈進來了,除了片得菲薄的野兔肉外,尚有許多暖房裏種出來的鮮蔬,另加各色點心。寶珠中晌一貫吃不了幾口,便一心為皇帝張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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