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年紀的人不敢過分用冰取涼,不過循著風向開了幾扇窗,有個清涼意思罷了。


    宮人捧了一碗溫溫的綠豆百合湯來,皇帝接過手,走到太後跟前,喚了聲“母後”。


    太後睜開眼,一旁立著的柳葉兒便把給她擦汗的冷手巾取下來,交給小宮人拿出去,自己另展開一張月白素羅帕,掖在太後的襟前。


    太後便笑道:“我不過在那魚缸前看睡蓮,起得猛了有些眩暈,她們這樣小題大做,非驚動你做什麽?”


    皇帝用瓷匙舀了湯,慢慢喂太後飲了半碗,一麵說:“還記得母後從前苦夏,一進伏日連飯都吃不下,如今倒好了。”


    彼時皇帝尚未登基,太後與先帝不睦,母子倆難得相見,許多殷殷關切之語,常由寶珠代傳。


    如今彼此疏遠、彼此猜忌,反倒不如當日了。


    皇帝將碗擱回托盤裏,起身一揖道:“母後好生休息,朕就不多擾了。”


    太後苦笑著問:“皇帝又要出宮嗎?”


    “是。”皇帝也無意隱瞞:“母後,朕要接寶珠回來。”


    他心裏忍著一口氣——報信兒的人才進宣政殿,天和宮便知道了,誰在裏頭傳遞消息?


    太後聽他語意決絕,亦覺得不忿:“回來?她是嫁出宮的人,憑什麽回來?”


    皇帝沒有再答,毅然出了天和宮。


    從宮城到北郊,腳程慢的話可以走上一日有餘,皇帝沒耐心在那貨郎身上浪費工夫,自騎了快馬,便往城外趕去。


    越往北樹木越稀,青黃交錯的崎嶇山路,馬蹄一掠過便是播土揚塵。毒日頭高高掛著,不常出遠門的人經不得這麽烤,保準要分不清東南西北。


    皇帝緊握著韁繩,兩條腿不時地一夾馬肚:馬是通曉人性的良馬,已經在殫精竭慮地馱著它的主人前行了,不能再用鞭子逼迫它。


    他不禁想:寶珠是如何趕到那樣的地方去的?隨即意識到,是他在她月份尚淺時丟下她,讓她獨自坐船回京來。


    那個孩子,眼下還在嗎?


    她又要吃多大的苦呢?


    沉默的一路疾馳,趟過蜿蜒曲折的小河,前方的地勢變得平坦起來,陵區到了。


    皇帝一揚手,止住了隨行的羽衛精銳,翻身下馬來,仿佛怕驚擾了什麽,放緩了步履,默然無聲地前行著。


    單簷歇山頂的大紅陵門外,是歪斜朽陋的三五農舍,這便是守陵人家的棲身之地。


    足下羊腸小徑僅容一人落腳,兩邊貧瘠的黃土地全都見縫插針地種著菜蔬、牽著瓜蔓,饒是如此,莊稼的長勢也並不可喜。


    皇帝不再讓人跟著,自己踩上小道,邁向唯一由磚瓦砌成的那戶人家。


    這是目之所及處最好的房舍了,坐北朝南,鏤空的窗格上糊著挺括的白紙,正向外撐開來,可以想見屋中的開闊明朗。


    臨窗一張寬大的木桌上擱著繡籮,隻有半方的大紅氈上插滿了長長短短的銀針,泛著耀目的光,是整個天地間最坦然的愉悅。


    一個女子正擺弄著這些針,將它們穿上五顏六色的絲線,指尖飛舞著,在不足巴掌大的鞋兒上,繡出一隻隻蝴蝶。


    她低著頭,時有時無地哼著一支無人聽過的小調。


    有意模仿的吳儂軟語含糊而慵懶,像沉醉後的一場好眠,卻忽地察覺到什麽,戛然而止。


    她抬起頭,望見門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人,而後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針線放回繡籮裏。


    幾乎前所未有的,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怯怯。在皇帝的記憶裏,她從未懼怕過他。


    但他不知道,她亦有許多怕他的時候。這種怕,源於“非我所有”。


    可能成為傷害的銀針被妥善收起了來,皇帝不再給她猶豫的機會,旋即來到她麵前,不由分說地將她緊緊擁住。


    卻是誰都不敢開口,不知該如何挽回對方。


    良久,寶珠不得不推開他,側身拿手帕掩住口鼻,強壓下作嘔的衝動。


    然而到底勉強不了。她瞥了皇帝一眼,準備奪門而出,皇帝亦反應過來,慌忙找來一隻唾盂:“別亂跑,我捧著呢,你吐就是。”


    真端到跟前來,她又吐不出什麽,不過白難受一陣,漸漸也就緩過來了。


    其實他不在時,自己並不這般。不過晨起時幹嘔一會便好了,歇一歇,漱漱口,仍和以前沒有兩樣。他一來,怎麽就嬌氣起來了?不知情的人看著,還當她喬張做致呢!


    寶珠坐在椅子上不說話,皇帝放下了唾盂,又急著洗了手,好倒水給她潤潤喉嚨。這地方不比在宮裏,一應東西都有伺候的人想著,用時便遞到手邊來了,他頗覺手忙腳亂一回,才找著了寶珠用的杯子、倒了可以入口的水。


    寶珠接了,道一聲“多謝”,再度無話可說。


    能說什麽呢?她與他是為何恩斷義絕的,他今日又是為何而來的,她哪會不懂?


    他是皇帝。天家曆來講個開枝散葉、多子多福,而他多少因為她的緣故,耽擱到這年紀,居然依舊膝下荒涼。


    她肚子裏這個孩子…


    皇帝見她緘默,隻得自己先起話頭,想問的太多,紛紛雜雜地湧到嘴邊,片刻不過一句:“住在這裏,夜裏害怕嗎?”


    寶珠稍覺詫異,如實地搖搖頭:“許是舊年來過一回,不覺得陌生,也就不怎麽怕。”


    皇帝似是被說服了,又道:“我還沒見過這裏的主人家。”


    “這房子是陵戶長家的。”寶珠道:“幾年前我第一次來這兒,不想得了瘧疾,也是多虧他們夫婦照料,後來您還賞了他們銀兩——他們至今都沒動用這筆錢呢,擺在祖宗神位前供著的。今日一早陵戶長就出門了,好像是一家子有什麽事兒請他裁奪。”


    皇帝點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隻是定定地瞧著她,對於之前的不快,她像是毫無芥蒂了,可他不敢再掉以輕心。


    他來回掂量,試探著又問:“是不是…傅家人哪裏做得不妥?”


    寶珠不禁一笑,傅橫舟那股風流多情的作派確實叫她難以消受,至於雲梔,卻不像是醋勁發作了那樣簡單。


    她忖了忖,覺得還是告訴皇帝知道更好:“其實,送粥米給玉珠那日,我隨車出來,原本隻是想去惠民局扶一扶脈。”


    若請禦醫上門,倘或果真有孕,齊姑姑必會知曉,屆時隻怕當即就要告訴皇帝,以求他早日回心轉意。


    可寶珠不願做這種會被歸結為邀寵的事。


    皇帝聽得出來,也不插話,由她繼續說下去:“哪知從藥局出來,正巧有一家子要到城外別業裏避暑,打發了二十來個下人先行一步,那管事的上藥局來討碗水喝,說想順道掙幾個錢兒,問可有願意搭便車的。”


    皇帝一聽就不對勁:這番說辭漏洞百出,究竟是誰指使這麽些人,專衝著寶珠來的?


    寶珠笑笑:“我雖不認得這位管事,但我想,瞞著主家假公濟私的人,品行怎麽靠得住呢?這便車我可不敢搭。”


    實際上,她不認得那管事,卻認得他別在腰帶上的對牌,那式樣她曾在一日裏見過無數回。


    話說到這份兒上,皇帝也就有數了,寶珠不願再纏著他多提。皇帝沉吟片刻,道:“這件事,我會派人去查個明白。你隻管安心,好好地養著。”又解下隨身的錦囊裏,捧到她麵前:“你要的保胎丸,我帶來了,惠民局的那個不好,宮裏配製的更好些。”


    寶珠沒接,猛然別過臉去:“宮裏的再好,我也不回去。”


    第93章 .九十三蒲葵扇


    寶珠本想硬氣些,不防話剛出口,便抑製不住地抽泣起來了。


    皇帝見狀,哪還顧得上循循善誘,忙撫著她的背,讓她靠在自己懷裏:“是我不好,是我讓你受委屈了。”


    他何曾有錯?無非是因為她有了身孕,肯讓著她罷了。


    仗著肚子裏的孩子作威作福,她兩世都看不上這樣的人,哪能料到,自己越是要強,越是躲不掉這麽個名聲。


    寶珠沒這麽放聲哭過,從前縱有難受的時候,也不過默然垂淚而已。今時今日或許是因為不在宮裏、不在侯府裏,而是遠在這青苔黃葉的偏僻之地,可以暫且忘了規矩、忘了體麵,她竟然攥著皇帝的衣裳,哭了個酣暢淋漓。


    皇帝起先還想勸住她,後來也隻是歎氣,手指輕撫過她的額角,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這樣的哭法,傷了眼睛可怎麽辦?”


    “不會的。”寶珠哭夠了,漸漸地收了聲,一麵取出帕子低頭擦淚,一麵平複著心緒,道:“您不必擔心,我住這兒來,並不是為了賭氣。這裏沒什麽不好,吃的穿的都有,便是缺了哪一樣,我手裏還有銀子,托人買了來就是。況且這兒比城裏涼快得多,又清淨。”


    她再說得頭頭是道,皇帝也不會依她的:“你圖清淨、圖涼快,哪裏住不得?何苦跑到別人家的祖墳邊上來?”


    寶珠不這麽覺得:她名下的莊戶,都是太後賜下的嫁妝;皇帝能為她安排的別業,也未必能保證無人打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怕是到佛寺道觀裏去借住,一樣要由善世院或者玄教院管理呢,想插手的人,仍然可以插手。


    隻有這無人問津的前朝陵寢最好。隻要皇帝回去後不主動提起她,她就能安安穩穩地長住下去——不論哄騙她的人是誰,都絕對沒有膽量刺探皇帝的行蹤。


    皇帝在房中環視一周,想再找張椅子,坐下來好與她細談,可除了一張杌子,竟沒有個可坐的地方,隻好作罷。


    寶珠發覺了,欲站起來讓座,被皇帝按著肩膀攔住了:“孩子的前途,你也不必操心。若是個女孩,便是朕最寵愛的公主,若是男孩,便是當仁不讓的儲君…”


    “陛下!”寶珠毫不猶豫地打斷他:“我隻想把這孩子平平安安地養大。”


    還是不肯依靠他啊。皇帝不由得苦笑:他既然已經知道有人虎視眈眈,怎會還不加強戒備呢?旁敲側擊過許多回,對於她的種種顧慮,他也算了若指掌了,不過是他亦有他的脾性,尚沒有做成的事,不會輕易許諾罷了。


    正在此時,外麵傳來一陣說話聲,原來是陵戶長夫婦回來了,遇見莫名守在自己門口的一群羽衛。


    陵戶長家的見狀,又急急忙忙往寶珠這邊來,一進門瞧見屋中多了個陌生男人,猜得這便是寶珠的夫婿,隻是瞧他通身的氣派,又有那些官爺跟著,不曉得是個什麽身份。


    寶珠喚了聲“孫大娘”,起身笑問:“可是遇上什麽難為的事兒了?耽擱了大半日。”


    孫大娘這會兒提起還是一臉憤慨:“說來真是沒臉。夫人知道,咱們這樣人家,從洪熙爺在位時起,就從來不必服勞役、交賦稅,當年鼎盛的時候,一年年的恩俸、糧米更是用也用不完。如今雖然改朝換代了,但自己受過的恩德不能忘,離開這兒另謀生計倒罷,怎麽能把那喪天良的土耗子往皇陵裏引!虧他老娘病倒在床上,左鄰右舍的還常常幫襯著,竟被他當作不得已的說辭,今日事情鬧起來,老太太氣得不得了…”


    洪熙乃是燕朝太''祖的年號,而土耗子便是指盜墓賊。寶珠暗忖,當著皇帝的麵兒談這些,究竟有些不妥,正想拿話岔開,皇帝卻開了口,說:“如今朝廷一樣免除了前朝陵戶的徭役賦稅,不知大娘說的這人,多大年紀了?若是正當壯年,何愁沒有養家活口的法子?”


    “可不是!”孫大娘想不到這後生倒很平易近人,“才二十四五呢,左不過一個''好吃懶做''!恨不得躺在家裏,銀米自己就長著腳跑來了才好。不像您,年輕有為——我忘了問,您在何處高就呢?”又想起一事,忙踅身招呼自家男人:“別隻顧著和官爺們閑嘮了,快快張羅些酒菜來!”


    寶珠暗暗好笑,又睇了皇帝一眼,且看他如何應對。


    皇帝一派自若,答道:“在下是科舉入仕,在朝中謀了個謄寫編錄的閑職。”


    科舉入仕者起初授予的品銜並不高,勝在清貴而已,他這樣的年紀,也像那麽回事。


    寶珠隻道孫大娘打聽這些,皆是因為陵莊裏鮮少有外人踏足,且又才出了內賊,理應謹慎些。不想孫大娘還有一重考量,存心要瞧瞧這後生人品如何,怎地讓家裏的女眷躲到這荒山野嶺裏,還隔了這幾日才找來。


    想是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吧。皇帝的模樣談吐還有什麽可說的?輕而易舉便打消了孫大娘的成見,孫大娘又特意搬了一把圈椅進來供他坐,隨即才到廚房去,跟老伴兒一道忙活起來。


    皇帝這才坐下來,向寶珠道:“他們莊戶人家,田地又貧瘠欠收成,哪裏能讓他們破費來招待咱們?”


    寶珠其實也知道,單他一個人還勉強能夠,外頭還有十來個羽衛呢。便有點底氣不足道:“好歹是陵戶長麽。拿現有的米麵,去鄰居家換些小菜瓜果之類的,還是使得。”況且她也做著針線,原本打算等貨郎再來,托他賣了,自己留下辛勞錢,趁手帶些物什也不麻煩。


    這話可不便告訴皇帝知道。他不是囿於柴米油鹽的人,自有他的雄才大略要實現。


    皇帝也不反駁她,想了想說:“我出去一下。”


    做什麽去?叫過兩個羽衛,一個拿上散錢去各家沽肉沽菜,一個去廚房給陵戶長兩口子打下手。


    幸虧這些羽衛都是親信中的親信,對於皇帝的命令隻有遵從,絕無半點遲疑,被點中的兩人不過一禮,便告退照辦去了。


    寶珠坐在房裏看著他,不知怎麽,竟有種流淚的衝動。


    廚房裏的老兩口一邊生火煮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廚房門外的侍衛將撿來的枯枝修勻稱,按粗細分別捆作幾捆,又磨好了斧頭,麻利地劈著柴,一並存放在遠離火星兒的地方。


    因為皇帝特意囑咐過,侍衛們沒讓老人家張羅太多,不過做了些燒肉烙餅、攪瓜蓴羹,羽衛們與夫婦倆一道用,又另起爐灶煮了一樣魚片粥,呈與皇帝及寶珠。


    夏天的白晝長,用過了晚飯,金紅的落日還掛在西頭的屋簷上。遙遙地看見那一排排明黃的琉璃瓦,半掩在蒼翠的鬆柏間,濃墨重彩的色調遠比一個王朝的氣數恒久,暖金的餘暉裏,一切顯得莊嚴肅穆,依偎它們而存在的陵戶們也不再七零八散,而是像兩百多年前一樣井然有序。


    依稀有幾聲犬吠傳來,古老的陵莊仍舊有未絕的人煙。寶珠坐在瓜架旁納涼,心中前所未有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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