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又撥了沈智的電話,她沒有接。


    他把手機放下,桌上鋪滿了圖紙,有無數的工作等待著他,但他無法集中精神。


    唐毅從辦公椅上站起來,走了兩步,又點煙,抽了兩口之後再走回來,翻開最上麵的那張圖紙——用的是挾著煙的那隻手,差點將它點燃。


    扔掉煙頭之後他立在桌前,雙手撐在桌角上,低下頭深呼吸,久久沒有作聲。


    他想見沈智,這個念頭就像一簇火,經久不息地燃燒在他身體中最脆弱的地方,他努力過,克製過,但他做不到。


    所有明知是錯仍是去做了的事情,都是令人無法自拔的,現在的他,比誰都更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門輕響,他一抬頭,看到王梓琳,她到他這裏從來不敲門,或許她覺得沒有必要,對上他的目光之後輕快一笑,隨手把包丟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走到他身邊才開口。


    “要不要這麽沒日沒夜的忙啊?走,下午陪我去一個派對。”


    唐毅搖頭,但她堅持,並且伸手過來拉。


    “我趕項目。”他無奈。


    “別以為全世界就你一個人在工作。我們這行待在封閉空間裏哪來的靈感,看看外頭這太陽,跟我走,蘇州河soho,陽光派對。”


    唐毅幾乎是苦笑了,“小姐,我跟你怎麽會是一行的?”


    王梓琳指著他桌上的圖紙,“咦,難道你不是搞設計的?”


    “我不去了,你的那些朋友,不是把胸衣穿在外頭就是把花盆踩在腳底下,我去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裏看。”王梓琳在蘇州河邊上的soho倉庫裏有一群藝術家朋友,唐毅曾經與她去過一次,著實被他們的創意著裝嚇住過。


    王梓琳板起臉,“你out了,現在誰還把胸衣穿在外麵,人家都是套在臉上的。”說完自己先笑起來了,笑完又去拉唐毅,“上回你正趕上他們作秀,這次不是啦,沒人那麽穿,我又不認dygaga,走吧走吧。”


    唐毅半個身子被她拉得側了過來,桌上手機突然一震,他整個人也似乎震了一下。


    王梓琳放開手,“你有短信,不看嗎?”


    他“嗯”了一聲,轉身拿起手機打開看了一眼。


    短信是沈智發來的,短短的一行,是個問句,“中午我有時間,可以見麵嗎?”


    唐毅背對著王梓琳,想落指回答,又有衝動直接撥回去,但他最終一樣都沒有做,隻是合上電話,把手機放進口袋裏,然後重新在桌邊坐下。


    “對不起,梓琳,我在趕工,下午不能陪你去了,你玩得開心,結束以後給我電話。”


    王梓琳的笑容停頓在臉上,唐毅已經拿起了第一張圖紙,並且打開電腦,她獨自立了幾秒,直到唐毅再次抬起頭來,看著她,輕輕補了一句。


    “對不起。”


    她就笑開來,轉身把自己的包提在手裏,“好吧,我自己去,辜負這麽好的天氣,你就等著後悔吧。”說完就走了。


    王梓琳下樓,車就停在大樓門口,她打開車門坐進去,發動,很快將車駛向大門,保安打開橫杆的同時向她致意,她沒有任何回應,開出大門時的車速飛快,但在轉角之後便慢了下來,最後停下,緊靠在路邊,再也沒有移動。


    十五分鍾後,又有車從大門中開了出來,黑色車身在車流中一閃而過,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經過她身邊時沒有停頓一秒。


    而她坐在駕駛座上,目送著那輛車遠去,手指緊緊握著方向盤,一動都沒有動。


    又有車開過她身邊,無聊男子按下車窗盯著她的車看,她沒有做出絲毫的回應,對方透過玻璃窗看到她的臉,更是起勁,竟對她吹起口哨來,她終於有了反應,緩緩轉過頭去麵對那個人,那張帶著寬大墨鏡的臉上麵無表情,那輕薄客竟被她看得害怕起來,腳下油門一送,飛快地將車開走。


    唐毅去見了沈智。


    兩個人約在安靜街道邊的咖啡屋,沈智已經到了,獨自坐在二樓最靠裏的沙發裏,手機擱在麵前的桌子上,一杯咖啡還是滿的,杯口雪白。


    他在她麵前坐下,陽光非常好,透過透明的玻璃窗一直射到兩個人的腳下,咖啡廳裏仍開著暖氣,他穿得並不多,但隻是覺得熱,手移到領口,微微鬆了一下。


    沈智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唐毅身材高大,讀書的時候最簡單的校服都能穿得一身筆挺,現在功成名就,穿著自然不同,簡單的灰色背心淡藍襯衣,一眼看去,卻是說不出的服帖舒服。


    服務生走過來,唐毅側過頭去與她說話,沈智垂下眼,默默地隱藏著自己的貪婪。


    “你找我。”他先開口,用的是肯定句。


    “是你在找我。”沈智重複著同樣的句子。


    他沉默了,然後抬起頭來,肯定地回答,“是的,我在找你,我想見你,有話要對你說。”


    他看著她,這個女人,這個陪伴了他整個年少歲月,又在之後的分離中成為他所有動力來源的女人,這一刻,她就坐在他的麵前,白色的臉,烏黑的眼睛,她的氣味,她的表情,她笑起來的樣子,她的快樂與不快樂,那是他從未忘記的一切。他想念她,想念她,這思念天崩地裂,帶他回到她的身邊,他想她回來,無論她變成了怎樣,他都想要她回來!


    沈智的嘴唇在這樣的目光下顫抖了,糾纏在一起的手指也是,心髒難過到極點,她熟悉這種感覺,這種不得不失去一切的感覺,她將手指藏到桌下,用牙齒咬緊自己的嘴唇,製止那一陣無法克製的顫抖,再開口時聲音冷淡。


    “你忘了嗎?當初是我不要你的。”


    他輕輕一歎,“是不是因為我媽媽對你說的那些話?”


    沈智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想張口說話,但是一瞬之後,鼻尖與雙目都已經紅透,平靜表麵潰於一旦,哪裏還能說出話來。


    兩個星期前,唐毅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在父親的祭日。


    母親遷居寧波之後,日子過得清淨安寧,他回國時也曾想過將她接回上海,但她在那裏又有了新的家庭,是她少年時的青梅竹馬,兩人前後喪偶,最後竟再次走到了一起,也算是一段良緣。


    父親葬在上海郊區的墓園裏,母親的新伴侶老陳也陪她一起來了,唐毅對他很客氣,叫他叔叔,老陳到了墓園門口就沒再進去,一個人在車上等。


    墓碑上用的是父親健康時的照片,黑白底色上笑容明朗,母親把四碟八件一樣樣擺上,又放了花,動作很輕,慢慢眼眶紅了,說了聲,“老唐,你放心吧,我和兒子都過得很好。”


    唐毅默默地立在一邊,攬了一下母親的肩膀。


    往回走的路上母親問起他的近況,又問他打算什麽時候結婚,既然她來了,怎麽也得跟未來媳婦見一麵,定個日子,她得想想怎麽準備。


    兒子有了未婚妻,這事兒還是上一年他回國過年的時候跟她說的,她隻見過照片,水靈靈的一個女孩子,家裏條件也好,讓她又念了一遍,自己這是幾世修來的好福氣。


    唐毅一開始沒有說話,後來終於開口,“媽,我遇到沈智了。”


    母親的臉色突然間變了,乍紅乍白,最後強自鎮定下來,問了一句,“怎麽了?她現在怎麽樣?”


    “她結婚了,有了個孩子,可是媽,”唐毅停住腳步與母親說話,“她過得不好,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她看上去過得很不好。”


    “是嗎?”許久之後唐毅的母親才低聲開口,“那孩子,過得不好嗎?”


    母親的愧色讓唐毅目露疑惑,他會對母親說出這些話,唯一的緣故就是,他身邊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說了,王梓琳不會樂意聽到關於沈智的一切,過去的同學和朋友,他更不能說,現在看到自己的母親,不知為何,盤繞在心頭那麽久這些話就這樣脫口而出,再也收不住。


    但是母親,她臉上的那些愧疚之色,從何而來?


    唐毅的母親明白自己的愧疚從何而來,她記得那個女孩,那個她曾以為自己永不會對她感到愧疚的女孩子,但人就是這樣,當自己過上了心滿意足的生活之後,別人的痛苦就會被清晰地放大。


    雖然回想當年,沈智會真的離開自己的兒子,也是她沒有想到過的事情。


    大四那年,唐毅在一家建築事務所實習,學校又給了他出國深造的名額,他不是沒有心動過,但思前想後,還是拒絕了。


    決定是他自己下的,沒有與任何人商量,老師非常錯愕,又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實際困難?那邊給的是全額獎學金,不去很可惜。”


    他沉默。


    老師不甘心,又去了一次他的家裏,他家的房子不好找,老師是騎著自行車來的,進屋時一臉薄汗,然後就愣住了。


    屋裏哀樂陣陣,點香燃燭,中間一副黑白遺照,一看便知是個喪家。


    唐毅的父親死了。


    就在他拒絕了學校安排的那個晚上,父親在半夜裏突然呼吸困難,渾身痙攣,送到醫院搶救,但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來,一周後便撒手人寰。


    死前父親有過片刻清醒,父親多年混沌,這一瞬卻突然目光清明,拉住母親和他的手,淚水急湧,兩片嘴唇劇烈顫抖,他俯下去將耳朵貼在他唇邊才聽清,一聲聲都是,“對不起,對不起。”


    攬著哭倒在自己身上的母親,唐毅的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紅了,這麽多年來,父親的疾病就像沉重的烏雲那樣壓在這個家的頂上,但這是他的父親,他的血親,是這個家庭的一部分,離開的時候,他對自己的妻與子說對不起,而他又有什麽錯呢?


    老師的到來給唐毅的母親帶來巨大悲痛中的一道亮光,她驚喜得無以複加,看著自己的兒子一迭連聲地說話。


    “他會答應的,他會去的,一定去,是不是,小毅?”


    “不,我不去。”唐毅搖頭,出國深造固然是一個好機會,但他不認為這是唯一的一條路。


    實習單位非常看好他,已經明確表示了簽下他的意向,他要留在上海,工作,負擔家庭,讓自己的母親過上安穩舒適的日子,還有沈智,她已經雀躍地向往著他們未來的生活,在一起的生活。他也一樣,期待著與她在一起的未來,他會為之努力,愛她,守護她,他已經想好了接下來要走的每一步路,而這其中絕不包括離開。


    兒子的拒絕讓母親失望乃至絕望,他一直都記得那天晚上母親的臉,慘白色燈光下血紅的一雙眼睛,“為什麽不去?為什麽不去?你爸爸都已經走了,這個家裏還有什麽需要你留下的?”


    “我要留在上海工作。”他說出自己的決定。


    “留下來幹什麽?我有手有腳,有退休工資有地方住,不需要你的照顧,這麽好的機會,我們這樣的人家,幾輩子才能修來一次?你得去。”


    “我不走。”


    母親幾乎是瘋了,他的兒子,他這樣優秀卻在這樣一個貧寒的家裏憋屈了十幾年的兒子,她做夢都想要他出人頭地,做夢都想給他最好的一切,可現在最好的一切放在他麵前了,他卻一手推開,說他不要!


    母子麵對麵僵持,唐毅的沉默讓母親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手指按在冰冷玻璃後父親的臉上,“你爸爸在天有靈,他就是為了讓你去才死在這時候的,你得去,你一定得去。”


    他在父親靈前跪了一整夜,為了安撫自己的母親,他可以理解她,父親剛剛去世,她還沒有從悲傷中緩過來,一時情緒失控很正常,但他已經決定了。


    母親堅持要他接受出國深造的機會,甚至要收拾東西搬回寧波老家,顯示自己不需要他照顧的決心。


    沈智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知道他父親去世的那天,唐毅在電話中叫她不要擔心,但她仍是去了醫院,繞著樓轉了兩圈,躊躇著,掙紮著,最後都沒有進去。


    後來唐毅家辦喪事,唐毅請了假,兩周沒去學校,也沒再去實習單位上班,沈智去了他家,仍是不敢進去,一個人在橋洞下徘徊了許久,


    她還是不敢,唐毅的母親不歡迎她,她們有過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麵,每一次她都會滿臉愁苦地暗示她,唐毅不該這麽早就談戀愛,如果他們倆個在一起出了任何問題,他們家都沒有能力解決。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樣的暗示,如果唐毅的母親明確地表示出對她的不滿,那她倒可以想方設法地針對她所看不慣的地方來努力,但她用的是暗示是哀求是滿臉的愁色,這讓沈智沒有招架的能力。


    但是現在唐毅的父親去世了,他叫她不要擔心,可怎麽可能?自從唐毅開始實習,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變得很少,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見他了,她瘋狂地想念他,想見他,就算是隻見一眼也好。


    她這麽想著,腳下就更是被膠粘住似的,怎麽都沒法離開,天色漸漸暗下來,空氣裏隱約傳出炒菜的香味,她覺得餓,又有些沮喪,正準備回去,橋洞另一端突然走出一個人來,手裏拎著包,看到她就站住了腳步,目不轉睛,似乎在辨認她究竟是誰。


    是唐毅的媽媽!沈智驚慌失措,開口叫了一聲,聲音怯怯,“唐,唐毅媽媽。”


    唐毅不能回家了。


    父親的五七過後兩天母親便離開了上海,又把他們所住的房子租給了陌生人,喪家沒人願意租,她就白給人家放貨做倉庫,總之就是不讓兒子再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母親竟會做出這樣堅決而且迅速的反應,離畢業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實習仍在繼續,母親所做的一切都讓他措手不及。


    所有與母親的聯係都沒有結果,不得已之下,唐毅隻能在事務所附近租了一件小屋,石庫門裏的老房子,小小的亭子間,上樓要經過一段漆黑的樓梯,簡陋的屋子裏什麽都沒有,第一天晚上的飯是沈智與他一起燒的,她圍著買醬油時送的塑料圍兜,擠在灶台前,笑嘻嘻地切肉,他看得膽顫心驚,她卻硬把他推到一邊去。


    他搶不過沈智,隻好笑著搖了搖頭,低頭去拿地上剛買回來的蔬菜,還沒直起腰來就聽到沈智的慘叫,他嚇得猛抬頭,她已經扔下刀,左手握著右手的手指頭。


    他急得聲音都變調了,低頭去看,“切到哪裏了?讓你不要弄,讓我看看。”


    她低著頭,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然後突然地放開,“哇”地叫了一聲,臉上已經笑開來,十指光光的,哪裏有傷痕。


    他一口氣還吊在心口上,又氣又好笑,伸手就去擰她的鼻子,她尖叫著躲開,廚房小得兩個人轉身都不方便,她又哪裏躲得開,被他一把抓住。


    “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他說她。


    她笑著笑著,忽然埋下頭去,雙手抱住他的脖子,臉埋在他的胸膛上,輕聲說了句,“恩,以後沒有了。”然後維持著這個姿勢,許久都沒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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