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再沒有聯係沈智,沈智也沒有再嚐試著聯係他。


    他們兩人的這一次重逢,就像大洋底部突如其來的一陣洋流,再如何驚心動魄地動山搖,終究被浩瀚無垠所吞噬,無人得知,再不複見。


    沈智與鄧家寧的婚姻,表麵上又恢複了風平浪靜。


    兩個人都盡自己所能將發生過的一切忘記,遺忘才是讓一段關係繼續前進的力量,再恩愛的夫妻都有齷齪難看不堪忍受對方的時候,如果不能遺忘,那些漫長歲月中無法避免的委屈、怨氣、憤怒、失望、背叛、被背叛,即使隻是零星半點,多年累積,蟻穴潰堤,又讓人如何白頭到老?


    隻是沈智覺得鄧家寧變了,他的工作越來越忙,回到家裏卻是越來越沉默,在她麵前從不談論自己最近做了些什麽,參與了哪些項目,偶爾她問起還很是不耐煩。


    有更讓沈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她接到銀行通知,說他們的房貸已經可以提前還款,問他們什麽時候去簽字。


    結婚前鄧家寧原本在上海有套房子,但是兩家商量結婚時沈母堅決不同意女兒住過去,一定要女兒女婿住在自己身邊,他原先的房子位置偏遠麵積也小,賣掉時的價格便宜,隻夠新房首付,後來又貸了五十多萬,結婚兩年才還掉一個零頭,至今還剩下五十萬本金沒還呢。


    家裏有多少錢她知道,哪來的能力提前還貸?沈智一頭霧水,當時就打了電話給鄧家寧,他在電話那頭隻說了一句,“我在開會,回家再說吧。”就把電話掛了,晚上回到家裏,沒等沈智開口就說,“是,我把錢還上了。”


    “可還有五十多萬呢,你哪來那麽多錢?”


    鄧家寧支支吾吾,最後說,“我爸媽湊的,早還了也好,那麽多利息,每月還的錢,一半都是給銀行白賺去的,還不如問爸媽先借一下。”


    沈智孤疑地看了他一眼,鄧家寧之前那套小房子就是他父母出的錢,當時老兩口已是傾其所有,這些她都是知道的,怎麽才相隔短短兩三年,兩老就又能存下這麽多錢來了,簡直匪夷所思。


    “睡吧睡吧,明天一早我還要到區裏開會。”鄧家寧拉被子,沈智還想再說些什麽,他已經在身邊發出了鼾聲。


    房貸還了,但沈智並不覺得這是什麽好事,鄧家寧家哪裏來的錢?鄧家寧父母在二線城市工作了一輩子,都已經退休,而鄧家寧是做公務員的,福利雖高,工資卻很固定,年前她買那個lv的時候,鄧家寧還為了那價格敏感了許久,還有那條prada的裙子,她一直認為,如果鄧家寧不是受了一萬三千八的強烈刺激,那天晚上他的反應也不至於那樣可怕。


    這些不過發生在短短數月之前,而今鄧家寧卻突然拿出數十萬的巨款來,還是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之下,沈智作為妻子,不能不對此表示懷疑,並無形有了一種讓她心驚肉跳的不祥之感。


    鄧家寧再一次將錢放進床下的鞋盒裏,短短數月,這鞋盒已經快撐得放不下了,蓋上盒蓋的時候他用了點力氣,一切弄好之後,他頭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沒想到這幾個項目負責人出手都是這樣的大手筆,與之相比,當年他負責那個化工廠時所得到的暗示,簡直是九牛一毛。


    所有的事情都有一個習慣的過程,殺人放火莫能例外,更何況收取錢財。第一次塞入他口袋的那個信封,鄧家寧是在半夜回到家之後,一個人躲在浴室中拆開來的,厚厚的一疊紅色現鈔,幾乎將一個中號的牛皮信封撐破。


    嘴裏說出來的數字是一回事,放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現鈔是什麽?現鈔是裸女,帶給人最直接的刺激,鄧家寧被嚇住了,胡亂將信封合上塞進包裏,整晚輾轉反側。第二天夾著包進了局裏,坐立不安了一整天。


    但是有一就有二,鄧家寧這第一次拿錢就有如處女初夜,再如何情投意合都帶著點急痛驚怕,之後就日漸順手,那些輾轉反側與坐立不安都成了曆史,到最後便成了習慣,任何環境下都能遊刃有餘了。


    一個基建項目金額上億,落實到各個部門的審批手續繁瑣到極點,特別是那些對周邊環境影響較大的,環保局的公文晚出一天,折算下來的損耗就難以估量,鄧家寧看得太多,深知其中厲害,曾有一家建築公司得罪了下麵某局的局長,房子都建到一半了,硬是被扣了一個輻射超標的名頭,所有已經做好的變電設施被強行拆除,生生拖垮了承建方,最後的結果是那棟樓至今都在爛尾,完工遙遙無期。


    有這樣血淋淋的例子在,那些建築公司的老總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隻是鄧家寧過去不是能做決定的人,沒人來特別巴結罷了,現在突然發現他成了紅人,那些人聞風而動,一個個前赴後繼地往他身上下功夫,生怕腳步慢了被落下,怠慢了這尊新菩薩。


    鄧家寧漸覺仕途得意,當然這一切全都在於李副局長的提拔之恩,他一麵感激涕零,另一麵又覺得忐忑,這其中最大不安來自於一個問題。


    為什麽,李副局長會選中他?


    同樣的問題也被蔡秘書在單獨與李副局長相處的時候提出來過,蔡秘書是李副局的心腹,兩人經常單獨談事兒,蔡秘書趁著與他麵對麵坐著吃飯時開口,“鄧家寧那人……”


    “怎麽了?我覺得小鄧最近做的不錯。”


    “是不錯,可就這些事兒,誰做不行,我覺得吧,也不是非得他啊。”


    “你覺得他不行?”


    “這個……”蔡秘書露出思索的表情,“鄧家寧這人吧,你說他突出,幾年了,一點也看不出來,你說他沒能力吧,事情倒是做得四平八穩,除了先頭鬧出來的那檔子事情之外,倒也沒什麽可指摘他的。”


    “我要的就是這種人。”


    蔡秘書露出費解的表情。


    “他不出挑,那別人對他注意就少,辦事四平八穩,有事交給他也好放心,前頭出的那件事,你說那算不算大事?”


    蔡秘書短促地笑了聲,“那個不算事兒,算他倒黴。”


    “是啊,可背上這麽個不大不小的事情,他一定是覺得自己沒什麽出頭之日了,現在我給他點小恩小惠,拉他一把,換了你,你會怎麽樣?”


    蔡秘書露出佩服的表情,“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我要的就是他的死心塌地,蔡斌啊,有些事情,我們自己出麵不行,總得有雙可靠點的手在前麵辦事。”


    “可鄧家寧,他人麵上可是沒什麽可拿得出手的,背後也沒什麽關係,萬一……”


    “是啊,凡事總有個萬一,到了萬一的時候,也總得有個人拿出來頂,你說說看,我是找個背後會有人跳出來說三道四的,還是像鄧家寧那樣前後都沒人可替他出頭的?”


    蔡秘書聽得連連點頭,最後還端起酒杯來,“局長,還是您考慮得周全,佩服佩服。”


    周一早晨,沈智遲到了。


    安安第一天進托兒所,她提早把她送去,托兒所老師看到穿著粉白小外套的安安立刻露出滿臉笑容,伸出手想把她接過去,可安安半個身子剛離開媽媽就開始號啕大哭,小手死死抓著她的衣領不放。


    老師非常有經驗地說話,“媽媽走吧,小孩子第一天都是這樣的,一會兒就好了。”


    女兒的手指抓得死緊,沈智知道自己不能心軟,隻能伸手一根一根地將其掰開,可心裏卻疼得跟被人踩過一樣,好不容易把安安的手從身上弄了下來,沈智一狠心調頭就走,人還沒出教室門呢,就聽安安一聲淒厲的哭叫,然後老師也叫了起來。


    “唉呀,這孩子吐了。”


    沈智再回轉身奔過去,已經來不及了,安安把早上吃的所有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就連老師身上都被吐得一塌糊塗。


    沈智千抱歉萬抱歉,又抱女兒回家換衣服,這樣一折騰,哪裏還可能按照正常時間出現在公司裏。


    好不容易到達公司,沈智剛走進行政部就覺得身側其他人目光複雜,她知道不好,正想進伊麗莎白辦公室解釋情況,桌上電話就響了起來,接起來正是伊麗莎白的聲音,讓她進她的辦公室。


    沈智敲門,然後推門而入,第一句話就是。


    “對不起,我遲到了,今天早上……”


    “不用說了,我找你不是為了你遲到的事情。”伊麗莎白坐在桌後說話,示意她先坐下,然後把一疊表格推到她麵前。


    “你先看一下吧。”


    沈智不明所以,翻開來看了兩頁,表情立刻就變了,“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移交表格,現在開始你手上工作由吳成麗接手。”


    “為什麽?”沈智無法接受,對,她是遲到了,但誰沒有個萬不得已的時候?偷個麵包不至於犯死罪吧,這又不是悲慘世界。


    “你有新的安排。”


    伊麗莎白所謂的新的安排是要求沈智跑建築工地,公司最新的總部大樓已經選址完畢,招標工程也已結束,公司派了專業人員協助承建方,現在需要一名特別助理協助工作,由行政部選派。


    沈智知道那不是什麽舒服差事,風裏來雨裏去,還要和那些工頭承建商打交道,鄧家寧在環保局工作,她也有幸見過一些這類人,無一不是財大氣粗,讓人側目,而且工地地處偏僻,來回一次就是一項大工程,沈智又沒有車,萬一家裏出了急事,怎麽辦?


    “我不能接受。”沈智拒絕。


    “公司所有的人事變動都是根據員工的個人能力以及實際情況決定的,按照你最近的工作狀態,我想你應該有心理準備。”伊麗莎白回答得很快。


    “我不認為自己沒有勝任手頭的工作。”


    伊麗莎白拉開抽屜,將她近期所交的假單丟在桌上,“這樣頻繁的請假,中斷工作,你怎麽證明自己沒有影響現有的工作進程?”


    沈智臉色一白,正欲反駁,但話到嘴邊突然無力。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個在上司眼睛不被看好的下屬,無論做什麽都是錯的,所謂辯解,就是給別人更多的機會攻擊自己,得不償失,不如不做。


    “怎麽了?還有什麽問題嗎?”伊麗莎白冷著臉問了一句。


    沈智想拍案而起,又想將手中的移交表甩在伊麗莎白的臉上,拍掉她那一臉的挑釁,或者轉身就走,給她一個冰冷的背影,但她最終什麽都沒做,慢慢抓起桌上的那疊表格,另一隻手握緊了拳頭,心裏想的是,她需要這份工作,要做,就不能翻臉,要做,就得忍下去。


    世道不好,就算要換工作,也要騎驢找馬,沈智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大小姐了,也沒想過要靠鄧家寧生活,沒有新的機會,她不能不忍。


    伊麗莎白在給沈智安排這個工作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就等著看她失控的表情,然後她會讓她好好明白,什麽叫做管理者和被管理者。


    對,她就是故意的,人事部原本建議為此招一個特別助理,但她堅持由內部調配,如果沈智受不了,她很樂意看著她因此遞上辭呈,一怒而去。


    她不喜歡沈智,這女人年紀輕輕就結了婚,老公關懷備至,時不時就有電話來噓寒問暖,老婆偶爾加個班,第二天早晨就專門打了電話來替她請假休息一天,像煞加個班就會把她累出毛病一樣。


    這也就罷了,最可氣的是,沈智還早早生了孩子,照片就擱在桌上,而她都快四十了,至今孑然一身,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因為獨自生活,工作日夜顛倒,家裏連一條寵物狗無法豢養,每次走過沈智桌邊看到那張照片都覺得刺眼,連帶著看沈智都咬牙切齒。


    就因為這些,她從來就沒有看沈智順眼過,再加上沈智之前請假時給她的難堪,她一樁樁一件件都記著呢,現在好不容易來了這麽個機會能治治沈智,試問她怎麽可能放過?


    沈智一口氣忍在胸口,喉嚨口都覺得疼,再也呆不下去,拿著移交表格轉身離開,伊麗莎白看著她消失在門外,忽然一聲冷哼。


    她倒要看看,這個被老公嗬護慣了的小女人,要怎麽過接下來的日子。


    沈智在交接工作的時候接到電話,是公司前台打來的,說有人來找她。


    她一頭霧水,出去一看,居然是田舒。


    田舒氣色極差,整個人都像是被什麽巨力重壓過了,滿臉焦躁,坐在沙發角落裏,一雙手緊緊抓著膝上的名牌包包,bv包柔軟的編製皮條被她抓得揉在一處,原樣都看不出來。


    “怎麽了?田舒。”


    田舒開口前左右張望,像是在找人,又急著問沈智,“有時間嗎?”


    前台對她倆投來奇怪的目光,沈智一陣尷尬,但看田舒的情況不對,她想了想,點頭,“你等我幾分鍾,我回辦公室打聲招呼,我們去樓下星巴克談。”


    沈智回到行政部財發現一個人都沒有了,大家都進了會議室開會,沒人通知她,或許是覺得不需要。沈智立在空蕩的辦公室裏苦笑,被孤立的感覺油然而生。


    再往前台去的路上沈智被保安叫住,“沈小姐,剛才那位女士是你的朋友?”


    沈智想他說的該是田舒,就點點頭。


    沈智在公司時間久了,平時對人客氣,大樓保安都認識她,所以提到田舒也用了女士這個詞,措辭有禮,但接下來的話就不太客氣了。


    “沈小姐,您朋友之前是走消防通道進來的,一層層辦公區走來走去的看,我看她沒胸卡給攔住了,問了半天才報了你的名字,公司有規定,訪客都得通報配牌,既然是你的朋友,拜托請那位女士下回注意點,這樣進公司,我們挺難做的。”


    田舒怎麽會這樣?沈智吃驚,告別保安之後三步並作兩步奔出去,前台邊的沙發上卻已經沒人了,前台小姐往外努嘴,“她已經走了,說在樓下等你。”


    沈智按電梯下樓,田舒果然在樓下,看到她就一手抓住,“沈智,我有話要問你。”


    “好好,我們坐下說。”沈智被田舒弄得心都亂了,之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就被暫時擱在了一邊,兩個人進了星巴克,田舒機械地打開皮夾,但那裏麵居然空空如也,沈智歎口氣將她拿著皮夾的手按下去,自己開口要了兩杯美式,端著與田舒在角落裏坐下,這才開口問。


    “田舒,出什麽事了?”


    田舒捧著沈智塞到她手裏的咖啡杯,神經質地向前傾身,“沈智,兆文在外頭有女人。”


    沈智驚住,“你別胡思亂想。”


    “我沒有,是我親眼看到的。”


    “你怎麽會看到?”


    “我叫車跟著他。”


    “田舒!”沈智幾乎要站起身來,“你跟蹤你老公。”


    田舒被她這一聲嚇住,原本的動作立刻停了,渾身一僵,然後眼眶就紅了,淚水突然間奪眶而出,“那你要我怎麽辦?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沈智,我怎麽辦……”


    朋友的淚水讓沈智無措,她將沙發略拉過一點,遮擋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別哭,你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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