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智又撥了自己弟弟的電話,沈信倒是接了,但回答是他還正在趕去杭州的路上,公司緊急出差,沈智萬般無奈,隻能獨自走出工地,雨仍在下,道路泥濘,沈智皮鞋單薄,再加上早已浸透了泥水,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冰窖裏。


    工地門前除了土方車之外再沒有任何車輛進出,路口遙遠,沈智立在冰冷的雨中遙望那個方向,絕望油然而生。


    身後有車駛來,在她身邊停下,黑色的熟悉的車身,駕駛座上的唐毅對她開口。


    “上車,我送你。”


    數月未見,他仍是老樣子,她也是,見麵就是需要別人伸出援手的情況,真正是失敗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但是於情於理,她都不該接受唐毅的幫助,沈智過不去自己這一關。


    沈智搖頭,“謝謝,不用。”


    “這裏叫不到出租。”


    “我可以坐地鐵。”她與他隔著雨霧說話,玻璃窗已被降下,溫暖的熱氣從車內溢出,蛇一般鑽到她的皮膚上,馥鬱有煙火氣,一點一點將她蠶食。


    “到地鐵還有很長的路。”


    “你可以當作沒看見我。”沈智又退了一步,提高一點聲音,把話完整地說完。


    他沉默,然後車子一動,轉眼駛離。


    沈智望著車尾那兩點亮光,情不自禁地閉了閉眼睛。


    雨下得更大,沈智繼續向前走,道路中段的幾盞路燈都是暗的,不知是壞了還是尚未安裝完畢,路麵被挖得坑坑窪窪,到處是危險的裂縫,□地向天張開大口,偶爾有土方車經過,濺起渾濁泥水,更是讓她避讓不及。


    又一輛來勢凶猛的土方車,沈智向路邊讓去,但路麵崎嶇,腳下濕滑,讓她的退讓更像是一場東倒西歪的驚險秀,未及避讓那車已經駛過身邊,泥水飛濺,將她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黑色大車駛回,掉頭,在她身邊的路上劃出一個弧形,輪胎碾過鋪滿爛泥碎石的路麵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在她身邊嘎然而止,這一次唐毅沒有按下車窗,停車之後推門而出,走到她身邊打開後座的門,嘴裏隻吐出兩個字。


    “上車。”


    兩個人都站在雨中,車燈隻照出前方的一小塊地方,除了這一小片光亮,整個世界都是陰冷漆黑的,沈智再也無法逞強,一低頭就坐進了車裏,五月的天,唐毅車裏居然已經開了冷氣,沈智禁不住,還未開口就一個噴嚏出來了。


    “冷嗎?”他開口,從前頭遞過一盒紙巾來,又把冷氣關了,再看她一眼,索性開了暖氣。


    她強咬著相互打架的牙齒搖頭,低頭看到被自己所帶進來的泥水弄汙的米色座椅與絨質腳墊,又說了聲,“不好意思,弄髒你的車。”


    “沒關係。”


    又是沉默。


    而後響起的是沈智的電話鈴聲,鄧家寧撥來的,劈頭就問,“沈智,你在哪兒?”


    鄧家寧是在飯店走廊裏撥電話給沈智的,譚家官府菜,就連走廊都是金碧輝煌的,端著平盤的小姐走過他身邊,密封的小罐子裏飄出佛跳牆的香氣,對他來說卻是吃得膩了的東西,聞到就覺得不耐。


    請客的是個開發商,規劃圖紙出來了,非要在鄰近居民小區綠化帶裏建個地下商場的廢氣排放口,要環保局批個對環境無影響的文件,鄧家寧在飯桌上說了,這事兒難度太大,對方就說,“李副局長已經答應了,說是讓您給放到綠色通道裏特事特辦的,鄧處就別為難我們了吧。”


    鄧家寧來吃這頓飯就是李副局長吩咐的,當然知道他們已經跟李副局長打過交道,但再怎麽跟上頭打交道,審批都是要從他手下經辦簽名出數據的,他倍感壓力,對方看他遲疑,立刻推了一個紙袋子過來,入手不及看就覺沉甸甸的。


    “鄧處長,一點小意思,好了好了,公事談到這裏,小李,別光看著啊,給鄧處長倒酒。”


    鄧家寧紙袋入手,隻想出去透口氣,勉強笑著說了聲,“客氣客氣,稍等一下,我先去個廁所。”


    說著就出來給沈智撥了電話。


    想到自己這幾個月來經手操辦簽字確認的這一樁樁一件件,鄧家寧不怕嗎?他怕!這綠色通道哪是綠色的,在他眼裏,那就是一條荊棘叢生的不歸路,可他已經走出第一步了,那就得走下去,無論麵前是鮮花灼錦還是烈火烹油,他都得走下去,因為他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


    每當鄧家寧感到害怕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沈智。


    他為什麽會走出那第一步?完全是為了沈智!


    他是為了這段婚姻為了把她留下來才會這樣鋌而走險的,他欠沈智的,從他答應李副局長的要求的那天起他已經全都還了,從此之後,都是沈智欠他的,她不必知道他為她做了些什麽,但她必須領他的情,必須做出補償。


    這補償,就是她得在這段婚姻裏,完完全全地成為他想要她成為的樣子,而他想要的妻子,當然是對他心無旁騖一心一意的,是以她的一舉一動,他都要第一時間知道,也完全有理由第一時間知道。


    因為他是她的丈夫,為她做出良多犧牲的丈夫!


    沈智將臉轉過去,看著車窗外的瓢潑大雨回答電話那頭的鄧家寧,“我開完會了,正要回家。”


    “好,我在飯店裏,有個飯局,還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你怎麽回去?”


    “我會想辦法,你忙吧。”沈智掛電話,然後回過頭,對著後視鏡中的唐毅說話,“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鐵站就好,謝謝。”


    唐毅不語,轉眼將車開上了高架。


    沈智急了,“我坐地鐵回家。”


    他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你這樣會被人趕出來。”


    沈智看一眼自己一身的泥水,數秒的默默無語,但立刻再次開口,“那我回公司。”


    “你在怕什麽?”他突然開口。


    沈智一怔,他已經繼續,“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她低頭默默,許久才回答,“普通朋友。”


    唐毅看著前方,數秒之後回答,“好,普通朋友。”


    工地在郊區,離沈智的公司路程遙遠,車廂裏開著收音機,交通台主持人不斷地用甜膩的聲音播報各條高架的擁堵情況,連綿不斷的背景音讓兩人之間的沉默更加突兀,空氣裏似乎充滿了張力,逼迫著沈智,讓她不得不開口打破它。


    “你……沒去吃飯?”


    “沒什麽好吃的,我隻是做圖紙的,沒必要跟那些官老爺搞好關係。”


    “你是……設計師?”


    要不是在高架上,他幾乎要回過頭來看她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可你什麽時候開始負責我們公司的項目的?”


    “幾個月前,招標成功之後才確定的。”


    沈智瞠目,“你沒有告訴過我。”


    他看她一眼,沈智明白他的意思,這幾個月來,他們從未聯係過對方,又何來告訴這一說。


    唐毅並不是刻意隱瞞了沈智,事實上他雖然知道沈智是在這個公司工作的,但大公司機構複雜部門繁多,再怎麽富有聯想力,他也不可能想到沈智一個做行政的會跑到工地現場來,她的出現才更讓他驚訝。


    說話間,車廂中鈴聲又響,這次卻是唐毅的手機。


    沈智不想聽的,但唐毅的手機接的是車上免提,鈴聲一響自動接通,擴聲器清晰無比,帶來清脆的女聲。


    “唐毅,我已經到了,你什麽時候可以過來?”


    沈智記得,那是王梓琳的聲音,她略覺尷尬,再看唐毅也是臉上表情微變,總有些不自然。


    “我還在路上。”


    “那好,我等你,下雨天,開車小心。”


    “好。”唐毅回答簡短。


    王梓琳卻不急著掛電話,突然在那頭叫,“等一下,你那兒在vitaebe?(電影《美麗人生》的插曲)大聲一點,我要聽。”


    “我在開車。”


    “收音機對嗎?”她像是在摸索什麽,然後同樣的音樂聲傳出來,與車廂中的重疊,“聽,我也調到了vitaebe,我們在意大利一起看過,還記得嗎?散場的時候你還笑我,說我哭得跟個傻瓜一樣。”


    唐毅眼角看到車後座的沈智,她又一次撇過臉去看著車窗外,側臉線條僵硬。


    王梓琳說得興起,車廂裏卻是一片沉默,沈智正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車在高架上,兩邊燈光絢亮,她的臉在車窗上清晰可見,隻有蒼白一色,雙目空洞。


    看看吧,這就叫自取其辱,誰讓你上他的車的?活該!


    車在沈智公司大樓前停下,沈智道一聲謝謝,然後立刻推門下車,一秒鍾都不願在唐毅的車上多待,唐毅坐在車裏,看著她的背影,旋轉玻璃門巨大,雨天裏拉了紅色絲絨繩禁止人使用,沈智走的是邊門,高門沉重,她推開時用了很大的力氣,半個人都是往前傾的。


    他沉默地看著,克製著自己下車走到她身邊的欲望,直到她的背影最終消失在大堂深處,許久之後才再次踩下油門,將車駛離。


    唐毅將車轉入小區,雨已經停了,小區車道狹窄,他放慢速度,突然有人從旁邊跳出來,對著他招手。


    他一下踩住刹車,這才看清是王梓琳,一手抱著一個大紙袋子,該是去購物了,滿滿的一袋食品,焦黃色的法式長棍有半截露在外麵。


    “小心。”


    “就是要嚇你一跳。”她拉開門上車,順手把東西都扔到後座上去,又對著後座叫了一聲。


    “髒死了,你是不是開到非洲去過?”


    他看一眼後座上的泥濘,眼神略黯,“不是,剛才載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車開入往地下車庫的斜坡,王梓琳又看了一眼後座。


    唐毅不答,將車倒入車位之後才說了一聲,“普通朋友。”


    “ok,我剛叫阿姨把冰箱填滿,上樓你煮,好久沒吃到你做的中國菜了。”


    王梓琳公差飛了歐洲趕米蘭巴黎的大牌時裝秀季節,又順便放自己大假回美國看望父親,將近兩個月不在上海,才回來就要求多多。


    “為什麽不叫阿姨煮?”唐毅熄火。


    “阿姨哪有你煮的好吃?好貨不用,過期作廢。”


    “那你還買那麽多吃的?”他看一眼後座上的紙袋。


    “備戰備荒,糧多不荒。”


    他再怎麽心裏有事都忍不住一笑,“人家出一次國都滿口洋文,怎麽你溜達一圈嘴裏蹦出來的都是四個四個字的。”


    “我那不叫出國,叫回去省親,我爸在美國每天考我的中文呢,對了,他說你幹得不錯啊,國內合夥人搶著誇你。”王梓琳嘻嘻笑,跳下車往後座去拿東西,打開門,才一低頭就看到落在後座下的一個文件袋。


    她伸手撿起來,才想說唐毅你拉了東西,文件袋角落兩個娟秀中文字已經鑽進眼裏,讓她所有的聲音都在唇邊停住,瞬間靜默下來。


    那棕黃色的文件袋角落上隻寫了兩個字——沈智。


    沈智丟失了一疊重要的材料,預算表計劃單,還有一疊數額巨大的發票,都是周曉飛要的十萬火急的東西,她一遍一遍地理,最後沮喪地發現,一定是掉在唐毅車上了。


    電話撥過去的時候,唐毅正在站在會議室的投影前為客戶方解釋圖紙,手機擱在桌上,輕微地振動。


    他並沒有伸手去拿,隻是看過一眼,那輕微的振動孤獨地繼續,數下即止,是對方率先按斷了電話。


    他繼續說下去,屏幕上的投影翻過,他麵對整個會議室解釋最新的冷梁技術在建築上的應用,直到助理咳嗽了一聲才回過頭,看到自己翻過的竟是重複的前一頁。


    難得看到著名的唐大設計師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所有人都麵麵相覷,而他立在屏幕前沉默了一秒,然後拿起桌上的手機,低聲說了句對不起,轉身走了出去。


    他沒有接,沈智握著手機立在公司的走廊中,正想著要不要發個消息,手裏的電話卻響了。


    沈智接聽,唐毅的聲音,電話清晰,就像在她耳邊說話。


    心髒起伏,有跌蕩感,沈智用一隻手按住胸口,聲音很平,“唐毅,我有一個文件袋落在你車上了,可以過來取嗎?”


    他說好,其實那個文件袋就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原想撥電話給她,又擱下了,一直擱著。


    沈智應了一聲,合上手機出門叫車,自從她得了工地特別助理這個新職位之後,進出就方便許多,再不用向伊麗莎白告假,也算有得有失。


    唐毅所在的建築事務所在一棟五層樓的電梯洋房中,門禁森嚴,保安給了她訪客證,進電梯都要刷卡,前台對她微笑,請她直接到四樓。


    唐毅辦公室門口坐著身穿灰色套裝的秘書,看到她就是一臉微笑,“沈小姐是嗎?唐先生在辦公室。”


    門並沒有合緊,沈智推門進去了,辦公室很大,窗簾也是拉開的,唐毅正在接電話,她有些尷尬,覺得自己進來得太隨便了,一時不知是往前還是退後的好,但他已經看到她了,簡短地結束了通話,望著她,“你來了。”


    “是,我來拿一下那些文件。”沈智說著,眼睛往他桌上看去,寬大的辦公桌被理得非常幹淨,唐毅的一貫風格,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一眼掃過,不要說文件袋,連一張a4紙都沒看到。


    “在我車上。”他站起來,“跟我來。”


    她與他進了電梯,門合上,窄小空間裏隻有他們兩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唐毅雙手一直插在褲袋裏,沈智目不轉睛地看電梯壁上的自己。


    他的車停在地下車庫,電梯直達,不是下班時間,車庫裏安靜無人,兩人錯落的腳步仿佛有回音,他打開車門,“十二點了,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我是來拿東西的。”她提醒他。


    “我知道,會給你的,就算是普通朋友,一起吃點東西也是可以的吧?”


    再拒絕倒顯得她小氣,沈智上了車。


    兩人去了一家街邊的中餐館,中午人並不多,店堂清爽幹淨,上菜的時候他問她。


    “怎麽會做了周曉飛的助理。”


    她不想對他訴苦,隻答,“公司安排。”


    他點點頭。


    菜上完了,簡單的幾道,他知道她的口味。


    唐毅說話吃菜神色平常,沈智漸漸放鬆,又不知說什麽好。


    說要做普通朋友的是她,說不出話來的也是她。


    他又說,“工地上會很辛苦,不適合你。”


    沈智低頭,覺得心酸。


    這些話,本不該由他來說的。


    一頓飯結束,沈智拒絕他送她回公司的要求,唐毅並沒有堅持,隻是從副駕駛座前的儲物箱裏取出文件袋給她,沈智說了聲謝謝,就在街邊叫車走了。出租車走出許久才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他仍立在那黑色的車邊,也沒有坐進去,一個人靠著,像是在抽煙,但距離這樣遙遠,隻是看不清。


    她把頭轉回來,心裏罵自己一句。


    回頭做什麽?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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