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鴻念扶著她在院子裏走了一小段,趙嫣然覺得他的手冰涼涼的,眼神也不像是個孩子該有的。


    但江鴻念也覺得她像是個鬼一般,如同行屍走肉,根本沒有自己一身惡臭的自覺,反叫他更為厭惡了。


    趙嫣然再度起了幾個話題,問了他學業,結果他回“父親還沒有給我找好師父”,再一問進度,也就比開蒙的小孩多一點進度。


    平常人家是五歲,像他們這種一般三歲就會開始教導背誦三字經、千字文一類,天家皇嗣進尚書房規定是六歲,但衛卿珩三歲就被先帝帶著開蒙進學了,五歲時候的學識已經能比不少七八歲的小孩。


    而江鴻念差不多也就是五歲多一點的進度,更不用比衛卿珩那等天才的同時期年齡時候的水平了。


    “啊,是嗎?”


    “對吧。”


    “……也許。”


    “嗯。”


    不論趙嫣然說什麽,江鴻念仍然是說著這些話。


    趙嫣然真的接不下去了。


    就算她脾氣再好,和小孩子再不計較,遇到這麽不開竅的、不通庶務、不會說話、態度還相當不配合的侄子,她也根本說不下去。


    再說,從她生了病起,她脾氣本來也就沒有原先那麽好了。


    她養氣的功夫早沒了,當年的從容也消失不見,各種原因刺激著她,但偏生她沒法叫苦,就像是當年的姐姐那般有苦難言,可這是她自己選的路,是她強行走上去的。


    她隻覺得口舌又泛起了苦澀,明明快被各種藥物弄得沒有了味覺,可這時候她仍然覺得很不舒服。


    直到提起了江笙歌,趙嫣然順口便誇著:


    “歌兒懂事,這是好事情,以後你姐姐依靠著你,現在你靠著姐姐……”


    “我姐姐很好。”他終於多說了幾句。


    趙嫣然莫名心裏一鬆,好像順利摸準了竅門。


    她於是繼續誇了好幾句,剛好兩人走到了院子裏僻靜一處,最後她便輕聲道:


    “待我成了皇後,我一定給她賜一門好親事……”


    那一瞬間,江鴻念突然鬆開了扶著她的手,幾乎是同一時間,隨著她說話尾音落下的,是他的一聲冷笑。


    “怎麽?”趙嫣然被他的笑刺到了神經,方才放鬆下來的心情立馬消散不見,她再也忍耐不住,“鴻哥兒,我剛才就想問了,你可是對我有什麽不滿的?”


    “姨母想做皇後?”他抬頭,一雙眼睛沒有任何的情緒。


    趙嫣然幾乎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反應過來才硬生生地停下了動作,她抬頭看去,才發現這才八歲的小孩一雙黑眼睛竟然幽深若潭,整個不見半點生氣,而且眼瞳中黑色部分所占極大,看來竟有幾分惡鬼般的可怖。


    她幾乎是本能地心頭一跳:“我是太子妃,有什麽不能當……”


    “難怪你們最近籌謀得如此頻繁,”他冷聲道,“連本該在地方守喪的江崇雲也跑回來說要送別先帝了。”


    “這不是你該……”趙嫣然本能覺得應該結束這個話題,但江鴻念顯然已經憋了很久,他悶了更長的時間,心中一腔怨懟終於無法忍住。


    “為了太子妃之位,已經把我母親的人生和性命賠上了,連外祖母的喪葬都沒有好好辦,孝期沒完全結束就準備拆棚子回去,一到點就急吼吼地回京開始活動,之後明明所有人都知道這婚事一直沒推進就是有其他原因,結果又各種籌謀,再把太子、如今的新帝狠狠地得罪了個遍……”


    趙嫣然渾身都在顫抖,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番話是從她姐姐留下的唯一兒子口中說出的,他如此惡毒地把她、把他的外祖趙家說成是這樣惡毒的東西。


    可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應該毫不猶豫地反駁的,但她卻好像被苦藥毒壞了喉嚨一般,對著那雙滿是陰沉分毫不見兒童稚嫩之色的眼睛,她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現在你又想要皇後之位,這次要用多少命來填?”


    江鴻念冷笑一聲,看她仿佛在看一條惡臭的蛆蟲。


    趙嫣然渾身晃動著,她覺得自己要站不穩了,那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侄子,而是她的姐姐,他們的眼型太像了,但是眼珠不像,姐姐的眼神永遠是有靈光的——


    不,後來就沒有了,死的時候、死之前便早也沒有了。


    緊接著,她的記憶再度恍惚,她看到了如此憎惡、嫌棄的眼神,好像是、好像是——


    是的,是新帝,是衛卿珩,他也是這般看著她,好像她是什麽卑劣的東西。


    “可我隻有一個姐姐……”說到這裏,江鴻念臉上甚至多了幾分恨意,他咬牙切齒,恨他軟弱無能,恨他不能改變一切。


    “她一個恐怕是不夠的吧?難為你們將她腦子洗得那麽幹淨了……趙家的男子無能,隻能走這種小道妄圖一步登天,燕氏都做得是明明白白,虧你們趙家還是清流,立個牌坊就等於幹淨了嗎?!”


    他大聲地說著,每一個字句都像是重錘,狠狠地敲在她的頭上,將她本來能夠藏起來或者說是強迫自己忽略的那些心思全都扒得幹幹淨淨,趙嫣然嚐到了自己喉頭的血腥。


    “我、我不知道,家裏怎麽會給歌姐兒安排個不好的夫……”


    她艱難地辯解著,想立刻告訴他,自己會給侄女賜婚一個最好的夫君,彌補姐姐的遺憾,姐姐早逝,她這個做妹妹的便替姐姐送侄女出嫁。


    但她另一個意識也很明白。


    她當上皇後的可能性太小了,非得需要“操作一番”不可,就像是當年操作到太子妃的位置一般,但是當年是先帝喝醉了酒而趙家恰好有功勞,但現在分明新帝衛卿珩厭惡了趙家和她,根本不可能給任何機會……那就隻有通過……


    但是,就這麽給歌兒安排的未婚夫也不會特別差的,對吧?


    家人都會安排好的,而她隻要在宮裏堅持住,隻要她順利隨行送葬引靈,那所有人都會看到太子妃的體麵,再不會有什麽昭娘娘的……


    “你真的不知道嗎?江家的火坑不是你們送我母親進去的?!”


    江鴻念還小,沒有預料到自己親姐姐的婚事其中還有這麽多的門道,但他很清楚,送去聯姻的女兒不可能會有好結果,他生母就是最好的例子。


    “當時我不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個妹妹哪裏有資格管教姐姐的婚事!”


    抓住了漏洞,趙嫣然立馬毫不猶豫地咽下血腥,然後搶答,她好像又重新擁有了力量。


    “再說如果沒有了你爹娘,就沒有了你!”


    “我寧願沒有出生!就是我這樣的存在,生生拖累了母親!”江鴻念也被激怒了,這也是他一直不甘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成為了拖累,可卻改變不了任何的事實。


    “但是還有你——你這種自私自利、罔顧親情、冷血殘酷的家夥,親自把我本來要逃離火海的母親推回了魔窟!你敢說你沒從我娘的婚事裏得到了便宜?!你敢光明正大地說清楚你這個位置是怎麽得來,又是怎麽打算去謀劃皇後的位置嗎!”


    他終於還是說出了這話,趙嫣然一直隱秘而不敢說出口的事實,即便她拚命狡辯,也沒有辦法掩蓋的事情。


    “新帝要是喜歡你這種蛇蠍心腸的女人,讓你當皇後,他才真的是瞎了眼了!”


    他大聲地恨不能將心裏所有的憤懣噴湧出口,釋放出來,出一口惡氣,最後他惡狠狠地看著她。


    “踩著我母親屍骨鋪的路,你怎麽有臉的!”


    隻有他,是最有資格說出這話的人,這份不幸給了他母親,又給了他,現在更多的不幸即將落到他的親生姐姐身上。


    趙嫣然終於噴出了血,眼前一黑,整個人一個打晃,本來該叫江鴻念扶住的,他明明在那個方向,但他卻硬生生後退了一步。


    江鴻念能和親爹撕破臉皮,自然也不可能在乎他這個既得利益者姨母。


    如果老天要罰他,或者新帝要治他不孝、治他大不韙,那最好連他全家、三族全死得幹幹淨淨,江家、趙家他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隻有他可憐的姐姐,腦子拎不清楚,從來不知道想想自己,為什麽要對那種冷血的人抱有親情?!


    江鴻念不是廢物,他一直私底下偷偷努力,他想成為親娘和親姐姐的依靠,他不需要他們給他犧牲,不需要這種自作主張。


    可是眨眼之間,娘病重了,差一點能離開江家時,結果回了一趟娘家趙家,她眼裏的光沒了,再也沒有提過那事情,沒有多久就自殺了,再被救回來,反複折磨,最後江鴻念偷聽到江崇雲和人說,要讓她活到太子妃大婚後,不論用什麽藥有多痛苦要多少錢,一定要吊住命。


    於是他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親娘痛不欲生、卻還是想要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但更多的時候,她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幻境了,尤其是最後時刻,幾乎成了瘋癲之人,再無人敢靠近。


    他和姐姐都被親娘趕走,她說自己沒有孩子,說自己還沒有成婚,說她想去參加花宴,說她會彈最好聽的琴——


    他和姐姐從來不知道,原來親娘會彈琴作畫,會寫詩跳舞,是有名的美人佳麗,有很多追求者。


    江鴻念自七歲以後被隔離在後院之外,連回去見一趟都少有。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親娘沒了以後,被帶著的姐姐也變成了叫他“惶恐”的模樣。


    她固執地說要嫁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家,給他撐腰,說哪怕給人當繼夫人都行,隻要夫家夠厲害,江家最後還是會把爵位之類的給他,她要給弟弟保住那些東西。


    江鴻念驚呆了,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姐姐說通了,就像是一個絕望的小獸,他們都說這是為了他好,可他不需要。


    哪怕是去上戰場,去搏命,他肯吃這個苦,肯去玩命,隻要他在乎的人還好好的,隻要姐姐能嫁一個好人家,那種一心一意對妻子好的人家,不要去聯姻。


    但不行,等他再反應過來時,他才知道,家裏人準備送江笙歌去聯絡趙家,讓趙家安排這門親事,給太子妃做助力。


    江鴻念一下子所有的仇恨都被點燃了。


    他的太子妃姨母,可真是個“好人”啊……


    興慶宮那頭鬧出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殿前。


    誰讓太子妃這回是真的不大好了,吊著口氣,叫眾太醫都看著說是“無力回天”了。


    說實話,太子妃能堅持這麽久,都是出乎他們意料。


    尤其前段時間,都不知道能不能說是“回光返照”,結果居然還撐著爬起來,用了藥之後繼續活動。


    叫他們太醫說,這就是“老壽星上吊”,自己找死。


    但這種時候,太子妃非得堅持一下,他們也一定程度上能理解。


    畢竟,這可能與她究竟是皇後身份落葬還是太子妃結局結束有關係,誰都不像是太子妃本人那般,自覺自己還能堅持當個幾日皇後快活的,但他們不敢直白和太子妃這麽說,所有人都瞞著。


    但現在,聰明的太子妃也再騙不了自己了。


    “江鴻念?”衛卿珩啞然,“倒是個有點東西的小孩。”


    聽到人清清楚楚把對話複述完,即便衛卿珩不見得讚成他的舉動,但也能稱道幾句他的“耳清目明”和“一番情誼”,至少他對自己親娘和親姐姐是真的愛護的,就是手段極端了些,把姨母氣死了可對他來說不是什麽好名聲。


    “我不稀罕。”江鴻念道,“陛下聖明,若要治罪,務必也要查一查我父親,是他沒有教好我。”


    “噗。”衛卿珩笑出了聲,轉而收斂了神色,“那你可知道,這樣一來,你姐姐也不能有個好結局了?”


    “……”江鴻念沉默了一會,再度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請陛下明鑒,此皆我一人所為……”


    看來他確實是沒有怎麽被好好教導過了,麵聖麵上禮節一塌糊塗,還敢欺君。


    但小子有幾分實心眼,有在乎的人,還有幾分狠辣,是個還沒長成的狼崽子。


    衛卿珩心知就算趙嫣然這下死了,趙家或是江家也會把這事情按下去的,趙家還需要江家,江家也不能出個氣死太子妃的兒子,更大可能是趙嫣然還有兩口氣,為了家族,不追究此事。


    不過,這不妨礙他用一用這個小子,倒也是巧了,剛好與他想的合上。


    “你以後可有打算?”


    江鴻念默然,最後老實回答:


    “……我不接江家的東西。”


    “哦,那就是沒有什麽想法了。”衛卿珩笑道。


    “請陛下指點。”江鴻念再度重重磕了個頭,一看額頭都腫了。


    旁邊太監徐有德露出個微妙的牙酸的表情來,也是看出衛卿珩並未和小孩子生氣,相反態度輕鬆,他才敢故意露出點放肆來,叫衛卿珩笑瞥了他一眼。


    “那你便考慮考慮錦衣衛吧,隻做髒活的錦衣衛。”衛卿珩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江鴻念還在思索,“退下吧。”


    “是。”江鴻念還一頭霧水,但上頭指點了他,他就隻能這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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