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之珩道:“這樣的日子我也忍受了二十餘年,我不比你好受。”


    戚鈴蘭猶豫了片刻,終是直言道:“你是陛下嫡出子嗣,身上流淌著帝王的血脈,縱然你過得也不如意,可你的苦從來都並非因我而起。”


    話音落下,陸之珩心中苦澀更甚。他聽得出這番話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他的命運並非因她而起,然而戚鈴蘭被禁錮在深宮之中的困苦純純是因為他的一廂情願。


    可是今日他放過戚鈴蘭,誰又能放過他、成全他?


    陸之珩想象到將來戚鈴蘭離他而去,隻留他一人在九重之中……他永遠不願麵對這樣的境地。


    他的有些自嘲地想到,他骨子裏流淌著皇族的血,或許生來就是自私的。


    “事成之後我們的處境都會比如今好很多,我的病漸漸好轉,可以陪你一起巡遊天下。江南、塞北,隻要是你喜歡的地方,命人修建行宮也無妨。”


    戚鈴蘭心頭湧上一股子煩悶。


    這不是她想要的。


    “陸之珩,有時候我在想,重來一次到底有什麽意義。我如今活的像是一潭死水,什麽希望都沒有了,我寧可徹徹底底死在穀梁赭那一劍之下。”


    她這番話有刻意刺激陸之珩的成分,但也確實是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陸之珩果然被她的話狠狠刺痛了,麵上短暫地失了神。


    這時身後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動,汪富海焦急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太子殿下,京中有變!”


    陸之珩被戚鈴蘭刺激狠了,一時沒緩過神來,戚鈴蘭無奈移開目光,望了一眼窗外月色。


    “你先處理眼前的事吧。”


    …


    陸之珩從複雜的情緒中暫時抽身,對門外回應一聲讓汪富海進來。


    汪富海疾步走進房內,草草向二人行了一禮,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個極小的紙卷,雙手呈給陸之珩。


    陸之珩卻對戚鈴蘭說:“你打開看看。”


    戚鈴蘭不想再猜他的心思,非常幹脆接了紙卷,打開來看了一眼。


    “速歸。”紙上就兩個字,戚鈴蘭看到的同時就念了出來。


    她看完之後掃了一眼陸之珩的表情,就看見他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是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


    “這信的意思是讓你連夜回京城嗎?”戚鈴蘭話問出口心裏隱隱有些疑惑,按說陸之珩最信任的人是雲翊,這樣的信肯定多半也是雲翊給他傳的。但她見過雲翊的字跡,她肯定這張字條不是雲翊的手筆。


    陸之珩遠遠瞟一眼也知道這不是雲翊的字,看向汪富海道:“這東西哪來的?”


    汪富海道:“信是從少國師府中發出的,咱們的人及時截下了。”


    聽到少國師這麽個職稱,陸之珩心裏輕嗤了一聲。本朝什麽時候又添了這麽個職務,國師前麵也能加個少字。


    想也知道是說的穀梁赭。


    “那就有意思了,速歸,是讓誰歸?”


    戚鈴蘭道:“先不論他是讓誰速歸,穀梁赭如今是陛下的親信,又以仙丹妙藥把持著陛下的命脈,眼下給外邊傳信,必定是陛下出了問題。順德妃玉婕妤掌控內廷,穀梁赭陸決明環伺宮外,你再不回去,可就沒有來日了。”


    話雖如此,她也知道陸之珩在宮裏不可能毫無部署。


    陸之珩揉了揉眉心,說:“明日一早我先回去,你在別莊多住些日子,會有人保護你,你不必擔心。”


    戚鈴蘭沒有多說什麽。心底卻道,誰知道他這般用心究竟是保護還是看守?


    …


    次日清晨陸之珩就啟程回京了,對外隻說太子妃身子不適要在別莊靜養。


    也有傳聞說因陛下插手為太子納妾一事,太子與太子妃生了嫌隙、感情不睦……


    事實如何,兩人自己清楚。


    天色陰沉沉的,一連兩天都是這樣惱人的天氣,戚鈴蘭想在院子裏走走,偏偏盼不來一縷陽光。


    不過即便是這樣也比宮裏自在舒心多了,她若是想,還可以去附近的鎮上逛逛,陸之珩留下的護衛隻會隨行,不會阻攔。


    陸之珩回京後的第四天,久違的陽光從層層雲中露了頭。戚鈴蘭挑著這樣好的天氣,帶上喬茱和幾個護衛,去了離別莊不遠的護國寺。


    馬車停在寺外,喬茱掀開簾子道:“夫人,下車吧。”


    主仆二人下車走進寺院,護衛遠遠跟在後麵,沒有緊貼著寸步不離,想來也是陸之珩吩咐過的。


    戚鈴蘭領了這份情,心下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陸之珩這些年對她確實是做到了無微不至,如果沒有前世那十數年的煎熬在先,她或許會活成旁人都羨慕的模樣。


    如今卻隻能惋惜,孽緣終究不算緣分。


    “施主。”


    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戚鈴蘭隱約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回頭看去,果然如此。


    國師楊信承,她曾在端信伯府見過他。


    “國師。”戚鈴蘭回應了一聲,默默打量起這一位胡須花白的老者。


    比起三年前,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早些年國師熱衷於雲遊天下,這兩年倒是樂意留在京城了,不知是不是年事已高身體大不如前的緣故。


    戚鈴蘭原以為楊信承隻是和她打聲招呼,不會再有更多交集,誰知道楊信承竟然主動請她私下說話。


    她一時半會摸不清這人的路數,不動聲色跟後邊的護衛打了個手勢,便和楊信承去了遠處的八角亭。


    “國師邀我來此處,應該不會僅僅是為了講經參佛吧?”


    楊信承對上戚鈴蘭銳利的目光,麵上卻帶著淡淡的笑意。緊接著他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紫檀色的匣子,遞給了戚鈴蘭。


    “貧僧替故人保管此物近二十載,如今想物歸其主,不知施主能否代為轉交?”


    戚鈴蘭心底一怔,著實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出。


    “給太子?”


    “是。”


    戚鈴蘭默了片刻,進而問道:“國師所言故人,可是先皇後?”


    楊信承點了點頭。


    戚鈴蘭思來想去沒有直接問匣子裏是什麽,而是問道:“你貴為國師,可以初入宮廷,也可以麵見太子,為何還需我代勞?若是我今日不來,國師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楊信承歎了口氣,說:“有人不希望我見他。”


    除了皇帝,還能有誰。


    戚鈴蘭一想也就明白了,皇帝尚且健在,國師私會儲君,怎麽看都像是勾結預謀篡位。


    “若是我不答應呢?”


    楊信承聞言伸手把匣子往回挪了挪,輕輕推開滑蓋,說:“這是雲州和潁江兩地的通商令,持此物者,通行無阻。”


    雲州是雲氏的老家,先皇後出身雲氏,將此物傳給兒子倒也正常。


    可這潁江令是什麽意思?


    潁江地如其名,沿江沿海,漁民與商人眾多,無論是哪一種,看起來都和雲氏毫無關係。


    但仔細想想,雲氏乃是名門望族,分支族親在士農工商中各有建樹,先皇後手裏有兩枚通商令並不稀奇。


    稀奇的事,這老和尚為什麽挑這麽個時候拿出來。


    戚鈴蘭前世也曾在爭鬥權謀的漩渦中苦苦斡旋,反應力與敏銳度並不遲鈍。她很快就想到,這是送上門的後路。


    楊信承就這麽確信陸之珩會輸給穀梁赭?


    更耐人尋味的,是這老和尚對穀梁赭的態度,他對穀梁赭做的事到底知道多少?


    疑惑歸疑惑,戚鈴蘭很清楚楊信承不可能和她說實話,所以便沒有多此一舉地問他。


    她的右手輕輕按在匣子上,唇角微微揚起,抬眼直直凝視著他:“東西我會好好收著,國師放心。”


    午後,戚鈴蘭在寺院中用了齋飯便準備離開,臨走之前又一次目光灼灼審視了楊信承一番。


    她還是很想詐一詐他的反應。


    楊信承雙手合十微微欠身送貴客離去,心中像是卸下了一塊巨石。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聽見戚鈴蘭語氣尋常地感慨了一句:“話說回來,我今日突然發現少國師跟您有兩分相像,尤其是這眉眼輪廓……人們都說師徒如父子,卻沒想到相處久了連相貌都會相似。”


    她真在馬車腳凳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楊信承,似是居高臨下,卻又沒有半分壓迫感,神色從容,語氣也隨和。


    這番話勢必在楊信承心中激起幾圈波瀾,可他怎麽也是經曆數朝風波而巋然屹立的人物,臉上的表情沒有留下太多破綻,隻是笑而不語。


    馬車遠去,小和尚看見國師身形晃了一下,忙上前攙扶。


    “國師!”


    楊信承推開他,擺了擺手,抬頭望了一眼刺眼奪目的陽光,隨即負手闊步往回走去。


    他關起門不許任何人打攪,直到傍晚才推門見人。


    屋外小和尚看見國師拿著一冊精裝的經書出來了,申請驟然一驚。


    “明日提問進京,將此物送到少國師手上。”楊信承沉聲說著,又從袖子裏拿出了一枚玉佩。“還有這個。”


    小和尚認得玉佩,但是認得出那本經書,驚道:“國師,這《無上決》可是護國寺私穿至寶,向來隻傳曆任住持啊!”


    楊信承淡然道:“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決定。”


    他曾經虧欠的,終究要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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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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