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愛上與自己不同世界的人,借此滿足自己無力改變的生活,還有欲望——


    蘇小魚


    1


    蘇小魚是在等待出租車的時候接到電話的。三月的上海,午夜的風冷得刺骨,大樓下空車不多,她好不容易攔下了一輛,還是被人家預約的,司機正探頭說話:"小姑娘,你是在這上麵上班的吧?下回記得先打電話叫好車,否則有你等的了。"


    凍得直哆嗦,蘇小魚說話都不利落,"大叔,你怎麽知道我是剛下班?"


    "看看你穿的就知道了,這個點穿套裝下來的就那幾個公司。那啥blm的吧?要不就是pyd。看看,等的次數多了,多拗口的名字我都會背了。你還不算遲的呢,兩三點照樣有穿西裝打領帶的在這兒等車,我說你們一年拿多少錢哪,做起來這麽不要命?"


    人家司機大叔都把他們的作息時間摸得門清了,看來她真的是經驗不足,居然連事先訂車都不知道。蘇小魚無奈,來不及答話,手機鈴聲就響了。包大,她伸手摸了半天,拿出來的時候一首歌都快唱到最後了。這個點還有誰找她?難道湯仲文又在資料手冊上發現什麽錯處,要召她回去返工?


    心裏一急,蘇小魚按接通的時候手就落得快了,電話號碼都沒來得及看。那頭傳來的聲音竟是陳蘇雷的,語調自然,生生把一個午夜電話說得天經地義。


    他說:"小魚,你在哪兒?幹嗎呢?"


    午夜,那頭又是個隻和她吃過一頓飯的男人,這樣的一個電話,她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就應該立刻義正詞嚴地反問回去:"先生,你知道現在是幾點鍾嗎?"


    可是那聲音落到耳裏的一瞬間,她的耳郭竟不自覺地泛紅了,心跳加快,又沒來由地覺得快樂,像喝了兩杯紅酒以後的效果。


    完了,她好開心,他打電話給她,她真的好開心。


    街道清冷,來去的多是亮著頂燈的出租車,蘇小魚答了幾句之後就站在街沿上握著電話不動彈,跟她聊天的司機還在等著樓上的客人下來。司機倒是熱心,一轉頭看到自己公司的空車就替她叫下了,還伸頭招呼,"小姐,有車了,要不要啊?"


    "啊?"眼前的小姐如夢初醒,完全不在狀態。他看得奇怪,正想接著再問一句,後頭又有車斜插過來。車身墨黑,低矮晶亮,線條剛硬,一閃之後便貼著街沿停下了。


    上海這個地方,夜半時就會突然冒出許多難得一見的好車來,在空闊高架上穿梭馳騁,速度驚人,這是白天根本無法想象的景象。司機大叔開了多年出租車,到底是見過點兒世麵的,但仍是被麵前這輛車鎮住,盯著它不自覺地目眩神馳,想說的話都忘了。


    蘇小魚也在發愣,對著停在自己麵前的陌生的車子。車門被推開,的確是陳蘇雷。清冷午夜,他穿著襯衫,外麵居然隻套了件薄薄的背心,襯衣袖口翻起,更顯得年輕,坐在車裏對她笑,"上車吧,外麵冷。"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進一輛真正的跑車裏。座位很低,雙腿幾乎要平伸在前方,車廂裏很暗,隻有麵前複雜的儀表盤一片光亮,繁星似的在眼前平鋪開來。


    在這個男人身邊總有些不在狀態,蘇小魚好不容易拉下保險帶之後居然還找不到插孔,正窘著,手背上突然一暖,是他的手覆上來,也不說話,抓著她的手輕輕按了下去,哢嗒一聲合上了。


    她從沒想過與另一個人的身體接觸能給自己帶來這麽大的震動,掌心瞬間滾燙一片,指縫都膩了,倉促抬頭,他卻已經坐正,慢慢收回手,慢得明顯過了,聲音還是笑笑的,就說了兩個字:"坐好。"


    什麽?她沒聽明白,但是眼前靜止的景物突然飛一般地掠起,啟動時澎湃的後坐力將她猛地推到椅背上。她嚇壞了,全身力氣都用來克製自己不要尖叫出聲,雙手死死地抓著椅墊,手指都掐進皮麵裏了。


    這麽快的速度,他居然還有閑暇看了她一眼,然後笑了,笑聲朗朗,整個車廂裏都仿佛有回聲。


    2


    笑完他倒是把速度慢了下來。午夜,高架空蕩開闊,弧形柱燈在兩側輝映,一路都是幻彩流光。


    驚魂未定,蘇小魚哪裏顧得上欣賞,勉強鎮定了一下才開口:"你上次開的不是這輛……"


    "嗯,這輛車閑得久了,偶爾遛一下。"


    聽上去像是遛狗……蘇小魚聽完默默。


    "加班?這麽晚才從公司出來。"


    "嗯,這個點不算晚了,還有些同事在公司忙著呢。"


    陳蘇雷一笑,"這就是投行了,女人當男人使……"


    "男人當牲口使。"蘇小魚接得快,說完自己笑起來,捂著嘴,杏核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這次他的眼光在她臉上停駐的時間稍長了一點兒,"不覺得累?這麽算下來,一天至少要工作十幾個小時。"


    "還好,有目標就不覺得累。"說到這個蘇小魚就振奮,小拳頭又握起來了。


    "目標?"


    "你不是知道?"


    他點頭,"賺錢,還房貸,還完了再買,再還,對吧?"


    "嗯!"蘇小魚用力肯定,換來他的笑聲。他心情大好的樣子,笑完側過頭,看著她開口:"說得好,我喜歡。"


    他說喜歡,明知是玩笑,但她卻因為那兩個字愉快,忍不住嘴角上揚。


    "餓不餓?我們去吃夜宵。"


    "這麽晚……"蘇小魚為難,低頭看表,十二點都已經過半了,想拒絕,又舍不得,矛盾得很。


    "很快,吃完我送你回家。"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又補了兩個字,"坐好。"


    有了前車之鑒,她這回條件反射了,聽到那兩個字之後立刻一手抓住門側把手,另一手直接揪住了保險帶。一聲轟鳴,黑色的車身又貼地飛了出去,討論到此結束。


    他們去的是馬來人開的餐廳,在古北公寓樓底層。這個點居然生意好到不行,門口停滿了一溜好車,走進去燈火通明,每張桌子都坐了人。三兩朋友邊吃邊聊,甚至還有一個人出來吃東西的,叫一煲明火白粥,一邊翻雜誌一邊悠悠地吃著,看得蘇小魚兩眼發直。


    陳蘇雷明顯是這裏的熟客,他一進門說馬來英語的老板就很高興地迎上來帶座,硬是拆開了兩張拚桌,為他們在沙發邊找了個好位子。兩個人還討論了一會兒今天的時鮮蔬菜以及新進海鮮,老板娘在旁邊樂嗬嗬地記得起勁,還時不時好奇地瞄一眼蘇小魚,害得她隻想把臉埋進菜單裏去。


    沒有半夜吃東西的習慣,她最後隻要了一碗粥,嚐了一口才知道人家生意這麽好是有原因的。簡單的白粥都煮得美味無比,米粒香甜,一粒粒從舌尖滑過。


    "這個不錯,嚐嚐看。"陳蘇雷的聲音,她一抬頭,他伸著筷子已經到了自己嘴邊。他動作自然,她又愣了一下,一不留神就已經到嘴裏了。是一塊春筍,醃得青嫩爽口,她卻吃得臉頰都紅了,頭都抬不起。


    對麵有聲音,"為什麽那麽喜歡買房子?"


    倒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這個問題,蘇小魚暫時忘了臉紅,想了想說:"就想在上海有個家呀!"


    "你哪裏人?"


    "我在上海出生的,爸爸媽媽支援內地,就跟他們去了,在小鎮長大的,讀大學了才回來。"


    "沒有老房子?"


    "叔叔家要住的嘛。"


    她說得很簡單,但他仍是明白的,看了她一眼,這次倒是沒有笑。她反而不習慣,捧起杯子遮住自己的半張臉,眼睛垂下來,睫毛細長,陰影婆娑。


    "燙的。"耳邊有聲音,他伸手過來,從她手裏把杯子抽了過去,又拿了勺子給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溫和。


    "這是拉茶,沒冒煙,不過很燙,要小心。"


    這樣的語氣,好像她是個孩子。


    而她又不知說什麽好,接過勺子的時候覺得自己沒用。原來在乎一個人對自己的印象,反而沒辦法自然,忘了自己平時的樣子,怎麽都覺得笨拙。


    但他的興致倒是很高,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她的不自然,又開始跟她聊東南亞的美食。餐廳裏燈光明亮,人人表情閑散,氣氛輕鬆,漸漸地蘇小魚也放鬆下來,說到愛吃的東西就用力點頭,眉眼彎彎地笑。


    結果這頓消夜一直吃到兩點。一路清冷空曠,但他卻開得緩慢。夜半兩點,這樣的好車在寬闊的大道上猶如閑庭信步,很稀奇的風景。


    陳蘇雷本不是話多的男人,她不開口,他就更是安靜,眼睛看前方,一臉思索,偶爾看她一眼。她已經累得有些恍惚,睡眼蒙,看不清他的眼神,隻覺得愉快。


    到後來她真的睡著了。工作了十幾個小時,又堅持到消夜結束,扣安全帶的時候她就已經眼皮沉重,車啟動後暖風一起,更是睡意上湧,心裏念著不能睡不能睡,卻好像念的是催眠曲,兩三遍之後就撐不住了。


    醒過來的時候自己的頭竟然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都是潮潮的。太丟臉了,她都不知道怎麽把頭抬起來。


    車還在高架上開。她家租的房子在閔行,這時正經過幾條高架交會的地方,燈光絢亮,遊龍錯落,周圍全是住宅區。兩點都過了,有些窗戶裏還未熄燈,黑色幕布上稀疏點綴,遙望如漫天星子一般。


    蘇小魚睡意還在,臉頰下是他的肩膀,溫暖厚實,一開始不知如何是好,後來竟不舍得動彈。或許是個夢吧,這樣美的景致,還有身邊的他。她不想動,不想破壞這一切,怕一動便會煙消雲散。


    下匝道口就在眼前,他打方向,用的是一隻手,肩膀微微傾斜。他低頭看過來,蘇小魚來不及閉眼睛,被他看了個正著。小魚窘起來,額頭都紅了。


    心情很好,陳蘇雷看著仍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蘇小魚微笑。再怎麽精神十足,到底是個女孩子,累了一天,蘇小魚上車就摜頭摜腦,在自己肩頭上睡了一路。細長睫毛,兩頰暈紅,更顯得眉目如畫。他已經很久沒有嚐試過與人這樣親近了,但這一路竟覺得愉快,看著她醒來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帶著些不好意思,杏核似的眼睛潤澤晶瑩,黑暗中閃閃發光。


    他最後堅持把她送到租來的房子樓下。六層的老式民宅,大門沿街,整棟樓都是黯黑一片,四下無聲無息。她走進樓道的時候踏亮了感應燈,然後回身對他揮手。


    打方向離開,再次上高架的時候他用了全速,風馳電掣,兩側燈光弧線連綿,周圍的車輛都仿佛玩具,瞬間便被拋到腦後。他從來都是享受這樣的感覺的,但今天竟覺得有些無味。


    不可思議,放慢速度之後陳蘇雷又看了一眼身側的空座位。或許她的確是特別的,這樣一條小魚,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快樂。


    3


    家裏一片安靜,爸爸媽媽房間的門是關著的。蘇小魚之前打過電話,他們也就沒等門,早早睡了。


    太累了,她摸進浴室匆匆洗了一個戰鬥澡,往床上倒的時候眼睛都是合著的。


    早晨鬧鍾響了很久,她都無知無覺,最後還是媽媽走進來叫她。蘇小魚看了一眼時間就跳起來,急忙穿衣服。


    蘇媽媽心疼了,一邊幫女兒準備早飯一邊念叨:"一天就睡兩三個小時,這怎麽夠啊?還不把人折騰死了?"


    蘇小魚正刷牙,滿嘴泡沫聲音含糊,"媽,我們那兒都是這樣的,還有人通宵待在辦公室的呢。"


    蘇媽媽吃驚,"通宵?待在那兒幹嗎?"


    "工作啊!"蘇小魚忍不住笑。


    匆匆忙忙地出門,往公車站走的時候蘇小魚才想起來,怎麽一早上都沒見著爸爸。腳步稍微遲疑了一下,一輛公車正好從身邊開過去,斜斜靠站,心裏一急,她拔腿就奔了過去。早上人多,好不容易擠上車的時候蘇小魚長長出了口氣。


    等下打個電話回家吧,這麽下去,她什麽時候才能坐下來跟爸爸、媽媽好好聊一會兒啊?


    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果然看到幾張熬了夜的麵孔。比利正在電腦前忙碌,頭發蓬亂,滿眼血絲,看到她"嗨"了一聲,聲音啞到不行。


    還顧不上回答,她身後又有聲音,"蘇小魚,你過來一下。"


    一回頭看到湯仲文,仍是昨天那套鐵灰色的西裝,徹夜工作到這個時候,居然仍是紋絲不亂的樣子,衣服上連一個褶皺都沒有,隻有微紅的眼角泄露出一點兒疲憊,相比起辦公室裏其他狀甚淒慘的同事,蘇小魚立刻對這位頂頭上司佩服到五體投地。


    跟著湯仲文走進他的辦公室,蘇小魚第一眼就看到自己昨天完成的資料手冊攤開放在電腦旁,上麵已經有些標記過的痕跡。湯仲文表情嚴肅,她心裏忍不住忐忑。


    "文森,"她叫他的英文名,"怎麽了?有什麽事嗎s和pre-paids我才開始做,不過今晚十二點之前一定完成。"


    他已經坐下來,雙手在鍵盤上飛舞,屏幕上跳出複雜的表格,"這是被收購方五年的財務預測模型,你看一下,做s和pre-paids以後抓緊時間做一份運營情況假設,如果需要幫助,直接問比利。"


    "好的。"蘇小魚立刻領命,轉身要走,又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文森,這個你做到幾點?"


    他聲音平靜,"五點。"


    仰望了,蘇小魚再也無話可說。


    走回自己座位之後比利也走過來,看了看她手裏抱著的東西,啞著嗓子說話:"文森給你的?"


    "嗯。"蘇小魚點頭。


    她的樣子好乖,比利忍不住嘿嘿笑起來,"昨天晚上那家夥誇你來著,沒有你提早完成資料手冊,我們也沒那麽快做出這份東西。"


    "真的?"受到冰山上司的誇獎,雖然不是親耳聽到,但蘇小魚仍是開心,笑起來,兩眼彎彎。


    "好了。我現在回去洗澡換衣服,晚上見!"


    "好,晚上見!"已經打開電腦,蘇小魚回答得精神十足。


    李俊和楊燕一樣忙到不行,中午的時候蘇小魚獨自去了老地方,照例在打開飯盒之前看了一眼旁邊的椅子,當然是空蕩蕩的。


    明知沒人會看到,但她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後才把頭轉了回來。


    吃完之後打電話回家,爸爸接的電話。


    "爸,今早沒見著你。"


    "哦,是小魚啊!一早出去遛彎,回來你已經走了。唉,現在你忙得人影都不見。"


    聽爸爸的聲音挺正常,蘇小魚倒是放下心來,小小地撒嬌,"上班呀,要賺錢的嘛!"


    那頭嘿嘿笑了兩聲,"乖。"


    爸爸媽媽總把她當孩子,好像在他們眼裏永遠都不會長大似的。蘇小魚從小到大也習慣了,笑嘻嘻地應了一聲,然後才說到正題,"爸,我現在的工資夠付房貸的了,你把錢從股票裏退出來吧,真不舍得,先退出來一部分也行,放在手邊總是安心一點兒。"


    往常一說到這個話題老爸就要長篇大論,這次卻反常,含糊答了:"知道了,知道了。"


    還想再說些什麽,又有電話進來,蘇小魚不得不掛了。號碼顯示是公司打過來的,她接了,那頭的聲音是湯仲文的,"蘇小魚,你在哪裏?"


    蘇小魚回答的時候低頭看表。湯仲文早晨的時候是和比利一起離開公司的,才兩三個小時居然又回來了。這個男人是鐵打的嗎?太可怕了。


    "我在外麵吃飯。"她捧著飯盒老實回答。


    "好,吃完到我辦公室。"他說得幹脆,然後就掛了電話。


    蘇小魚握著電話在原地愣了兩秒鍾,然後認命地開始收拾飯盒,動作非常迅速。


    好吧,boss這麽有風格,她以後做什麽都要記得短平快。


    4


    回到公司的時候,湯仲文已經在辦公室等她,換了一套黑色的西裝,下巴刮得幹淨泛青,更顯得神清氣爽,沒有一絲通宵不眠的痕跡。蘇小魚再次服氣,又在心裏偷偷仰望了一下。


    這次湯仲文看到她進來倒是點了點頭,簡單掃了一遍她上午完成的工作,又提了幾個問題。他麵對電腦的時候表情嚴肅,說話言簡意賅。已經漸漸習慣了他的工作風格,蘇小魚回答的時候全神貫注,一句廢話都沒有。


    從他辦公室退出來,她長長地鬆了口氣,然後立刻飛撲回自己的桌前,埋頭苦幹,口袋裏的手機振動,她百忙當中仍騰出手掏出來看了一眼,是短消息,一則廣告。


    有些失望,然後又覺得自己傻,有時間期待不切實際的東西,還不如把眼前看得到的東西先做好,頂頭上司還等著她s和pre-paids呢,deadline是午夜十二點,灰姑娘都沒那麽掐分扣秒。


    這麽想著她立刻把注意力放回電腦屏幕上,滿眼都是複雜煩瑣的運營數據,一手已經放在鍵盤上,另一隻手卻好像有自己的意識,仍握著手機,最後也沒有放回口袋裏,輕輕擱在了電腦邊。


    下午三點比利也回來了,看到她忙忙碌碌的樣子,笑著過來看了一眼她的屏幕,然後感歎,"小魚,速度真不賴啊!"


    比利個性隨和,每次回答她請教的問題時都很有耐心。蘇小魚是很喜歡這位前輩的,這時受到誇獎,很開心地抬頭回答:"謝謝,還有一點兒就做完了,我再核對一遍。"


    他點頭,"做了一整天了吧?活動活動,小心到了晚上腰都直不起來。"


    蘇小魚想搖頭,不過脖子一動就覺得別扭。前輩就是前輩,果然是經驗之談。她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後開口:"那我去倒咖啡吧。比利,你要嗎?"


    "給我也來一杯。你看著,我今晚就把這個模型做完。"他已經坐下來,一副準備要大幹一場的樣子。


    蘇小魚點頭,轉身往茶水間跑,低頭等咖啡的時候有人招呼她。是李俊,就立在她背後,笑笑地看著她。


    因為被分到不同的項目組,這兩天都沒什麽機會和他們碰頭,蘇小魚看到他有些驚喜,抬手招呼,嘴角翹起來,"嗨,是你呀!"


    "嗯,剛做完pre-paids,過來補充點兒能量。"


    "楊燕呢?"


    "她還在忙著模型呢。"他也走過來按咖啡機,說話的時候側著臉看她,"你怎麽樣?我聽說湯仲文是出了名的嚴格,是不是布置了一大堆工作給你?"


    蘇小魚捧著杯子搖頭,"還好啦,多學一點兒總是好的。"


    李俊微笑,他是江浙人,江南味很重,笑起來很是斯文,不過蘇小魚滿腦子數據,哪裏有心思欣賞。另一杯咖啡也已經好了,她抓過杯子告辭,"我先走了啊,十二點是deadline,趕工!趕工!"


    "好,回頭再聊。"


    "ok!"她已經往門口去了,身後又有聲音。


    "小魚!"


    "怎麽了?"她端著兩杯咖啡回頭,腳尖還是向外的。


    李俊笑著擺擺手,"沒什麽,明天一起午餐吧,叫上楊燕。"


    "好。"蘇小魚回答得很幹脆,說完轉身,不停步地走遠了。


    她回到辦公室先把咖啡遞給比利,然後在自己的桌前坐下,雙手剛剛放回鍵盤上,一邊的手機就有藍光一閃。


    翻開看到是未接電話的提醒,很陌生的一串數字,不是國內的號碼,不知是誰打來的。


    沒有回撥,她接著忙碌,但接下來的時間裏總有些不定神,時不時地看一眼旁邊,又很快地把臉轉回屏幕,好像那動作是個不應該的壞習慣。


    5


    晚餐仍是在會議室裏解決的。分析員是投行中金字塔的最底層,每天工作都是十幾個小時,大部分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裏解決的,長長的會議桌邊坐了十幾個剛從一大堆數據中掙紮出來的同事,桌上鋪滿了外賣食品,大家一邊吃一邊聊天,順便再罵幾句自己碰到的難纏的經理或者副總裁。


    桌上的比薩已經被分得七七八八,蘇小魚伸手去拿,旁邊有人坐下,一轉頭看到楊燕。楊燕滿臉倦色,揉著眼睛對她說話:"小魚,總算看到你了。"


    難得看到楊燕累得摜頭摜腦的樣子,蘇小魚把手裏的比薩遞給她,"喏,餓不餓?"


    "餓,不過沒胃口。"楊燕還在揉眼睛,頭一點一點的。


    "李俊呢?"


    "他回家洗澡換衣服去了,今晚要通宵。"


    "啊?"蘇小魚同情。


    "你呢?"楊燕接過比薩,邊吃邊說。


    "我還有一份運營預測,應該不會通宵吧!"


    說著說著蘇小魚的電話又響,手機就放在套裝口袋裏,鈴聲連著振動,腰間麻麻的,像是有雙小手在撓。


    楊燕正在和比薩上的臘肉片較勁,一抬眼看見蘇小魚已經掏出電話接起來,"喂"了一聲,聲音就低了,站起來就往外走,眼睛都是亮亮的。


    電話那頭是陳蘇雷,熟悉的句子,問得自然而然,"小魚,你在哪兒?幹嗎呢?"


    "還在公司呢。"小聲應著,蘇小魚握著電話一路走到茶水間。裏麵空無一人,她在靠窗的角落聽電話,很小的凸窗,窗台上鋪著大理石,她靠著側邊坐下來,冰涼一片。


    "什麽時候下班?"他繼續問。


    "應該還有兩三個小時。"蘇小魚老實回答,耳裏聽到那頭背景嘈雜,隱約還有車聲呼嘯來去。她聽得奇怪,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在哪兒?"


    "新加坡。"他答得簡單,然後是車門合上的聲音,背景中的雜聲瞬間消失無蹤。


    她聽完吃驚,"你出國了?"


    他好像在笑,回答的時候聲音溫和,竟然對她解釋:"是,過來見個朋友。上海冷嗎?"


    他與她說話的時候總是語氣自然,雖然在電話兩端,卻總感覺他微微有笑意,說的內容又像是閑聊家常一般。她漸漸有錯覺,好像他們兩個已經這樣相處了許久,這樣的午夜電話是跟喝水、吃飯一樣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所以再回答的時候不知不覺放鬆下來,聲音愉快。


    "還好吧。"她眺望窗外,金融區夜景繁華,俯視仍是車來車往、處處光彩奪目又是全封閉的大廈,暖意襲人,哪裏還感覺得到料峭春寒。


    "打算怎麽回家?"他繼續問。


    "叫車啊!"蘇小魚答得很快。


    "我知道了。"他沒再多說什麽,那頭又有電話鈴聲。蘇小魚很識相,自覺地說了"再見",主動把電話掛斷了。


    掛斷之後她把手機放回口袋裏,一抬頭看到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樣子,雙眼亮晶晶的,臉頰上一抹暈紅。


    回到會議室繼續晚餐,楊燕放下比薩盯著她看,"蘇小魚,你在談戀愛哦!"


    "哪有?"嚇了一跳,蘇小魚連忙搖手。


    楊燕是富家女,從小到大都被保護得很好,生活環境簡單,與她混熟之後就發現她其實還有些孩子氣。這時興致起來了,她完全忘了剛才的困倦,抓著蘇小魚就打破砂鍋問到底:"怎麽沒有?你一接電話就臉紅,還跑出去講悄悄話。"


    "是朋友啦!"雙手被抓住,蘇小魚辯解得好無力。


    "哦?那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怎麽沒看到你這樣?"


    "喂,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還看得到我怎麽接的?少來!"掙脫她的魔爪,好不容易得回雙手自由的蘇小魚立刻抓過一盒洋蔥圈,笑著塞住楊燕的嘴。


    晚餐結束之後所有人又回到電腦前繼續奮戰。楊燕與蘇小魚走在最後,楊燕起身的時候哀歎了一聲:"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累死我了!小魚,你不累嗎?"


    "賺錢啊!賺錢,賺錢!"蘇小魚倒是仍很精神。她個子嬌小,立在楊燕身邊矮了小半個頭,這時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強調自己的語氣,"賺錢很快樂的,不累。"


    會議室裏隻剩她們兩個,楊燕被她逗笑,撲哧一聲,"我是被逼的,老爸硬要我在金融行業做兩年才能進家族企業。好麻煩!還是你厲害,這麽累還能做得這麽開心。小魚,佩服!佩服!"說著還衝她抱拳,笑嘻嘻的。


    蘇小魚也笑,"我跟你不一樣啦!走了,等下湯仲文又要找我。"說完拉著楊燕也走出去了。


    估計是真的累慘了,楊燕腳步有些拖,走了兩步又講話:"有什麽不一樣?小魚,要不我給你介紹男朋友吧!我爸那些朋友都想找高學曆的女孩子當媳婦,說是要改良基因。嫁了你就不用做得這麽辛苦了,房貸嘛,到時候叫你老公給你還了,順便再給你爸媽買套大的。"


    蘇小魚停下腳步搖頭,答得很幹脆:"不要!"


    "為什麽呀?"楊燕一臉稀奇。


    "那你要不要啊?"不知不覺學了某人的習慣,蘇小魚反問。


    "我?我省點兒花,三輩子都夠用了,幹嗎還要遷就男人。"楊燕下巴一揚。


    說不羨慕是假的,蘇小魚聽完雙眼亮晶晶的,然後很幹脆地握拳,"就是嘛,我也要有錢,幹嗎遷就男人?"


    說完兩個人一起笑起來,旁邊小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打開,走出來的是湯仲文,看到她們兩個的樣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聊什麽這麽開心?"


    蘇小魚還在努力收拾臉上的表情,沒想到湯仲文會開口問這一句,抬眼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仍是一臉嚴肅,不得不小聲回答。不過這種時候,傻子都知道不能說真話,她隻好含糊其辭,"我們,我們在討論項目。"


    "哦?"他聽完竟然點頭,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精神可嘉,那不如等下一起把pre-paids做完再走。"


    啊?!這不是讓她通宵?不,就算做到明天晚上也完不成啊!


    蘇小魚當場傻了,背後仿佛有無數條黑線掛下來,半空中一群烏鴉飛過,嘎嘎聲不絕於耳。


    楊燕在旁邊也傻了,走廊裏空無一人,燈光亮如白晝,表情嚴肅的男人麵前站著兩個滿臉黑線條的女孩子,場景非常詭異。


    兩秒鍾之後湯仲文突然笑了,眼睛看著蘇小魚,很好玩的樣子,嘴角彎起又落下,曇花一現,然後轉身走了,留下楊燕和蘇小魚繼續在原地發呆,表情嚴重脫節。


    十幾秒鍾之後蘇小魚的聲音才響起來,有些結巴,斷斷續續的,"那個,那個你剛才有沒有看到……"


    楊燕與湯仲文不熟,不知他平時鐵麵嚴肅、八風不動的慣例,因此所受的震撼當然不如蘇小魚,但這時竟然同樣沒有緩過來,愣愣地答了:"看到了。小魚,你家上司剛才在笑哦!"說完意猶未盡,雙眼蒙蒙地又補了一句,"挺帥的啊!蘇小魚,你運氣真好。"


    哪裏運氣好了……蘇小魚看著她一臉無語。


    6


    雖然近距離受到衝擊,雖然實在無法揣測boss大人突然情緒轉變,但蘇小魚仍是很快地回到電腦前,抱定工作最大的原則,埋頭繼續與數據奮戰。


    比利的辦公桌現在就在她身邊,他倒是越晚越精神,十指在鍵盤上飛速運動,做到興起的時候還掰手指,嘎巴嘎巴的聲音。


    這樣的生活沒過上幾天,她居然已經很習慣了,絲毫不受幹擾,做完那份運營預測已經過了十二點。她跑到打印部全部整理好,然後捧著厚厚的一疊材料就往湯仲文的辦公室跑。


    湯仲文仍坐在桌後忙碌,接過材料之後打開翻看,表情絲毫沒有變化。蘇小魚看著看著就開始懷疑之前在走廊裏經曆的不過是因為高度疲勞之後而突然出現的幻象,湯仲文的表情明明是千年不變的,怎麽可能對她笑著開玩笑。


    看完之後湯仲文點頭,"可以了,明天開始做模型吧,比利會告訴你做哪一部分。"


    "好的。"蘇小魚答應了一聲,然後小心翼翼地再問了一句,"那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湯仲文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點頭,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居然又錯覺boss大人眼裏隱約笑笑的。


    過度工作果然是有害的,她年紀輕輕居然就開始有幻覺,蘇小魚退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


    蘇小魚下樓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又忘記預訂出租車了,有點兒懊惱,伸手到包裏去摸手機。太晚了,所有的大門都已經合上,隻有最角落的一扇玻璃門開著,她一邊撥號一邊往那裏走,推門的時候一陣冷風透入,她身上套裝單薄,忍不住一陣瑟縮。


    門外車道上停著幾輛車,這時有人推門下來,快步走過來替她拉門,又開口問:"蘇小魚蘇小姐?"


    是個穿著製服的中年男人,麵目方正,說話也很客氣,但蘇小魚完全陌生,根本就不認識。


    愣住了,她回答的時候很是警惕,"你是誰?"


    "哦,您別誤會,是陳先生讓我過來送您回家的。他讓您上車前打電話給他。"說完從口袋裏摸出手機來,撥通以後才交到她手裏。


    那頭果然是陳蘇雷的聲音,背景裏有音樂,節奏舒緩,懶洋洋的味道,"小魚,才下班?"


    麵前的車她是見過的,就是第一次與他吃飯時開的那一輛,燈光下晶亮閃爍,泊在自己麵前,但她卻覺得虛幻,一絲真實感都沒有。


    "為什麽……"囁嚅了許久才說出三個字,蘇小魚握著電話愣怔。


    "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家很危險。"他仍是語氣自然。


    "可是我會叫車啊!這裏上車,到家下車,哪有什麽危險?再說就算走在路上,又有誰會注意到我?"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蘇小魚索性講大白話。


    耳邊有很低的笑聲,伴著音樂輕輕滑過,然後才是陳蘇雷的回答,很簡單的兩個字,卻讓她突然之間連耳根都紅了。


    他說:"我啊!"


    她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慢慢覺得恍惚,說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懂的話:"不行,我不能上車,這樣不行……"


    他好像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安靜了一下,然後才說話:"那要怎樣才行?"


    如果是他等在樓下,她一定已經開心得不知道怎麽辦好,但現在發生的情況出乎她的意料。豪車與司機,她和他是什麽關係?這樣的奢侈享受並不是她應得的。享受很簡單,但她要拿什麽去換?


    偶遇一個與自己不同世界的男人,對自己有好感,但她的名字並不叫"仙度瑞拉",也沒想過有可能出演《仙履奇緣》,因為被他吸引,所以更加害怕。


    "我不知道。蘇雷,我自己能回家,不用麻煩司機師傅。"心裏的話說不出來,她隻能結結巴巴地繼續拒絕。


    他又安靜了一會兒,最後才輕聲答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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