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雨夜,路麵濕滑,越是往前就越多被迫停下的各色車輛,許多車主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從車裏下來,焦急地向前張望。


    警車是從側邊緊急停車道上開過去的,隔離帶中的緊急通行柵欄已經被盡數打開,許多警察冒雨指揮車輛疏散。


    警車上的對講機一直在響,那警察一邊開車一邊與同事對話,內容不外乎傷員情況之類,掛車側翻之後所有載著的鋼筋都被甩到路麵上,司機重傷,客車上也有許多乘客受了傷,車上車下一片混亂,最慘的是那輛跑車,整個被夾在當中,至今都不能確定裏麵的駕駛員是死是活。


    蘇小魚一直坐在後座,無聲無息,那警察偶爾從後視鏡裏看她一眼,然後搖搖頭移開眼光,車子在離現場仍有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下,緊急停車道上早已停滿救護車,有醫護人員正在做現場救護,再也不能前行。


    那警察皺眉踩刹車,還沒停穩就聽到後門一響,知道不好,他猛回頭,隻看到那個女孩子已經衝了出去,大雨中全力往前奔。


    現場果然是一團混亂,雨夜黝暗,但周圍所有警車與救護車都開著大燈,照得路麵雪亮,水光反射,刺目到極點。


    先到的交通警隊已經拉起隔離帶,救護人員與交通警在裏麵忙碌地處理現場,拖車也來了,正試圖移動掛車,但滿地粗長鋼筋,又到處是情緒激動的客車乘客,要移動已經橫臥在地上的掛車談何容易。


    客車是途徑上海的長途臥車,時間不早了,發生事故的時候許多人都已經睡熟,有些人在毫無意識的狀態下被巨大的衝力直接從臥鋪上甩出去,受傷不輕,痛苦呻吟,還有人憤怒地抱著自己破損的行李討說法,甚至與清理現場的警察都起了衝突,到處嘈雜不堪。


    雨下得越來越大,淋濕了蘇小魚的眼睛,望出去的一切都是迷霧憧憧,呼吸困難,心髒抽搐,腦子裏一片混亂,又不敢思考,隻知道往前奔。


    她自從工作以來從未試過這樣全力的奔跑,身上穿的是套裝皮鞋,鞋底濕滑,還沒奔到近前就狠狠跌了一跤,整個人飛撲出去,手掌撐在粗糙路麵上,數秒之後才有鑽心疼痛從各處襲來,身邊有錯亂腳步聲,抬著擔架的醫護以為她是剛從客車上被疏散下來的乘客,低頭對著她粗聲叫喊。


    “讓開讓開,別擋道,讓你們到那裏集合等上車哪,往回跑什麽,添亂!”


    她這一下摔得狠了,半晌都沒出聲,爬起來的時候手扶膝蓋,絲襪早已破了,掌心合著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那抬擔架的已經過去,迎麵看到更多的人,穿梭來去,每一個都忙碌不堪,對她根本是視而不見。


    已經很近了,車禍現場在人群錯雜間隱隱可見,跑車在掛車與客車之間扭曲變形,從她這個角度隻能見到一抹黑色,駕駛座被巨大的鋼筋穿過,一地玻璃碎片,大雨中刺目光亮。


    耳邊充斥著叫喊聲,肩膀被人一再碰撞,但她眼前突然一片空茫,世界變得真空,無聲無息,她這樣不顧一切地奔到這裏,隻有幾步的距離了,但卻忘了自己為什麽要來,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忘了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身體被人搖動,她茫然抬起眼來看他,雨水冰冷,她的身體也是,看到那雙眼裏焦灼一片,又好像在對她說話,卻隻是聽不到。


    他急了,手上就狠狠地用了力道,她的肩膀被抓得生疼,被迫地仰起頭來,雨水打在她一直大睜著的眼裏,慢慢濺落出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有哭聲,是她的,像小孩一樣的嚎啕,又張開手抓住他,大雨中聲音模糊崩潰,叫他名字,蘇雷,蘇雷……反反複複,最後氣阻聲噎,沒辦法再發聲,雙手卻抱得更緊,手指都掐進他身體裏去了。


    7


    抓住她的當然是陳蘇雷,有人過來詢問情況,他把她的頭按在懷裏,用手掩住她,又對過來的人搖頭,示意他們這裏沒事。


    他的車就在側翻的掛車前不遠處,靠在路邊,雨夜中雙跳燈不停閃爍,蘇小魚驚嚇過度,渾身都軟了,就是手裏不肯放鬆,抓得死緊,他沒辦法,隻能這樣半挾半抱著她走到車邊,開門讓她坐了進去。


    坐進車廂之後她還不願放手,他終於開口說話,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聲音溫和。


    “小魚,我先上車,好不好?”


    她仍有些抽噎,滿臉斑駁水痕,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他也不急,耐心地等,等她鬆了手指,然後才合上門往駕駛座走。


    兩個人都狼狽,不想也不能在這裏多停留,他上車以後就發動。


    車後混亂紛擾,車前卻是寂靜無聲的寬闊大道,除他之外一輛車都沒有,路麵安靜,雨水打在濕滑路麵上,燈光下濺起萬千細小水花。


    還是頭疼,之前情況緊急的時候顧不上去想,現在安靜下來,那種抽痛的感覺又回來了,但相較剛才到底減輕許多,不再難以忍受。


    路麵上隻有他們這一輛車,前方更是安靜,路燈下的雨水是萬千銀絲,除此之外遠近一切都沒入黑暗中,漸漸有錯覺,錯覺這條路永無止盡,錯覺這世上隻剩下他和她。


    坐在身邊的蘇小魚一直都沒有聲音,還是有點擔心的,他開過一段之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她被淋得精濕,頭發貼在臉頰上,都是冰涼的,他手指暖,對比就越發明顯。


    她一動,終於開口,聲音都啞了,第一句還沒說出來,後來努力吸了口氣,這才把句子說清楚。


    “蘇雷,你怎麽會在那裏?”


    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他聽完安靜了兩秒鍾,最後實在忍不住,側頭看了她一眼,她被凍得狠了,雖然車裏暖氣足,但是到現在嘴唇仍是有些哆嗦,眼睛紅紅的,看著他等回答。


    怎麽會在那裏?這句話,不應該是他先問的嗎?


    他離開加油站的時候車速極快,高速上車少,路麵寬闊,雨水在發動機轟鳴聲中如同利箭一般漫天地撲麵而來,車窗上瞬間模糊一片。


    額角抽痛,到後來變得劇烈,速度太快了,加油站的燈光一轉眼間就已經消失無蹤,更不用說蘇小魚立在雨中的小小身影。


    看不到她了,他的車速反而漸漸慢下來,頭痛得想嘔吐,眼前隻剩下她最後的那個背影,推開車門走入雨夜裏,怎樣都不回頭。


    他做事一向隨興,身邊人理解便罷,不理解也從不費心解釋,唯獨麵對蘇小魚,竟然不知不覺間說出那樣一句話來,對她解釋,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她竟毫不在意,還用那麽冰冷的眼光看他,還說她沒想過,什麽都沒想過!


    那她到底想要什麽?他要的,他能給的,難道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對她這樣好,他並沒有把她關在魚缸裏,他給她的已經是一個寬廣湖泊,給她他認為她所有可能會要的,甚至更多!


    為什麽她就是不滿足?為什麽她就不能享受這片寧靜水域,悠遊自在,非要得寸進尺,非要窮盡五湖四海?


    雨刮器最大限度地工作著,雨水在車窗上模糊一片,還有她的那個背影,怎樣都抹不掉!頭痛欲裂,不知如何擺脫,最後恨起來,他緊緊皺眉,側打方向,猛地踩了刹車。


    路麵濕滑,刹停並不容易,車子在路麵上斜斜劃了小半個拋物線,最後停在護欄邊的硬路肩上。


    推門下車,冰冷雨水落在臉上,他沉默地回望了一眼來時的方向,然後立在雨中歎了口氣。


    剛才那一下油門,三公裏都過了吧,很久沒跑步了,又是這樣見鬼的天氣,也不知道這樣回去需要多久。


    想撥個電話給她,確定她現在是不是還留在那個加油站裏,但手指剛落下就聽到身後一聲巨響,碰撞聲接二連三,最後安靜下來,死寂一片,漸漸又響起人的慘叫,雨夜中驚心動魄。


    回頭就看到後方的慘烈車禍,路麵上還有鋼筋滾動,客車裏有人被拋到路麵上,掙紮慘號,他是受過一些急救訓練的,這時再也顧不上撥電話給蘇小魚,先報警,然後丟下手機就奔了過去。


    警車和救護車到達的速度很快,專業人員一旦介入他就站起來打算離開,有醫護人員過來接手,看到他處理的傷員,百忙當中豎了豎大拇指,眼神很是欽佩。


    想回到車上繼續撥剛才那個未完的電話,一轉身而已,居然看到蘇小魚。


    她就站在隔離帶的邊上,身上泥跡斑斑,手掩著膝蓋,渾身濕透,頭發都貼在臉上,狼狽到極點。來去人多嘈雜,她一個人立在那裏,肩膀不停被人擦碰,她也不動,隻是盯著車禍現場的某一點,臉白得跟死人一樣。


    不知她怎麽跑來的,又被她的模樣弄得心一緊,他走過去的時候是皺著眉的,步子邁得大,三兩步就到了蘇小魚麵前,兩手抓住她的肩膀,先上下看了一遍,她身上擦傷處處,明顯是摔過了,而且很慘。


    她茫然地看他,居然毫無反應,怕她是摔壞了,心裏急起來,他手上就用了點力氣。


    然後才聽到她的哭聲。


    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淚水洶湧,聲音嘶啞,叫他名字,張開雙手不管不顧地抱過來。


    他一開始是有些生氣的,氣她這樣不知危險,這麽大的人還摔成這樣,但看她這樣傷心,知道她之前誤會,說不定以為他已經死在車禍裏了,所以一時倒也說不出責怪的話來。後來她哭得發不出聲音,抱著他的手卻不放鬆,十指還下了死勁,他之前做急救,外套早就脫了,襯衣單薄,她這樣用力,指甲掐進他的皮膚裏,漸漸感覺刺痛,或許是破了皮。


    該拉開她的手,該說她幾句,但是奇跡一般,這微小的刺痛竟讓他感覺愉快起來,一點一點,衝淡了四周的噪雜,衝淡了胸口那許多的煩亂,冰冷雨夜,車禍現場,懷裏抱著狼狽不堪的她,還有同樣狼狽不堪的自己,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遇到過這樣糟糕透頂的情況了,但此刻竟然不覺得煩惱,低著頭,明知她看不到,居然想微笑。


    “蘇雷,你怎麽會在那裏?”


    他不答,側目看了她一眼,然後沉默地繼續開車,她執著地再想開口,但是肩膀一暖,是他伸出手來,將她攬了過去。


    身體被迫靠向他的身體,跑車低矮,座位之間也沒有分隔扶手,身體落下時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上,他隻穿著襯衣,之前淋過雨,雖然車裏暖熱,但仍是有些濕沑沑的,貼在皮膚上,熟悉的淡香混著潮濕的暖意,還有隱約的心跳聲,她驚魂甫定,原有無數的話想問他,但此刻卻又忘記了,隻想伸手抱住他,就是抱住他,什麽都不要管。


    她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埋頭在他懷裏,抱住他的腰,安靜下來,再也不出聲。


    他好像很輕地歎了口氣,然後低聲開口,隻說了幾個字。


    “好了,我們回去吧。”


    這是她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我們”這個詞,是該高興的,但又覺得鼻酸,她最後也沒有抬頭,抱著他的手臂收了收,很輕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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