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何小君跑外勤,下午剛回公司,就看到策劃部經理笑得像花兒一樣幸福的臉。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他叫進辦公室裏,一開口就是誇獎。


    能讓經理如此高興的當然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啟華的答複,那邊說對最新的策劃案很滿意,接下來就可以開始談合作的具體內容,還特別要求何小君能夠全程跟進這個項目。


    何小君聽完當然是高興的,但經理比她更加激動,誇她的時候還想一把抓住她的手。何小君差點被他握了個正著,幸好她反應快,一偏身抽回手,指著桌上的傳真件故作驚訝狀:“協議都過來了?啟華速度真快,經理,那我拿回去看一下。”


    說完抓起那份傳真轉身就走,她一秒鍾都不想在這間辦公室裏多待。這是她這兩年來與這位經理先生打交道的過程中總結出來的戰鬥經驗,敵進我退,敵追我走。總之,就是盡量少跟他單獨待在一起,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何小君坐回自己桌前打開電腦,剛才被經理手指擦過的那隻手雖然沒有出汗,但感覺總是有些濕膩。忽然想起昨天與那位吳小姐握手時的感覺,女人細長的手指,有些涼,但動作幹脆,全無一絲拖泥帶水。


    那感覺就像吳慧做事的風格一樣,高效直接,絕不浪費時間,說好第二天給她答複,就絕不食言。全不像何小君過去曾遇到過的一些所謂商界精英,當麵拍胸脯,口氣大得如同一切棘手難題都是小事一樁,但真要付諸實施卻一拖再拖,或者幹脆人間蒸發,突然間音訊全無。


    坐了一會還是感覺不舒服,何小君站起來到衛生間洗手,龍頭下雪白的水柱直瀉而下,她雙手放在那下麵衝了許久。感覺不對的原因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吳慧是個女人!上司是女人,就算不巧碰到同性相欺,也總比異性騷擾來得好。自從策劃部經理換成現在這位猥瑣男之後,何小君深有體會。


    擦幹雙手之後何小君走回辦公室,路過經理室時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心裏還稍有些不厚道地又念了一句,滅絕師太怎麽了?總比猥瑣男好,真不知道啟華那些人為什麽覺得生不如死,她直覺吳慧是個做事的人,就事論事,效率極高。這樣的老板可能嚴苛,但跟著她絕不會浪費自己的努力,也不會受到性騷擾,讓她們換到這兒來試試,保管不出一個星期,哭著喊著要回去。


    何小君在桌前坐下之後,才發現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機已經響過了。藍色背光一閃一閃的,打開看到短信,是陳啟中發來的,句子短短的,內容就是昨天的砂鍋粥,還說下回再去吃,嚐嚐別的口味。


    這男人發短信也跟說話一樣簡單樸實,什麽形容詞都沒有,連個表情都不加。但何小君看著看著,就想起砂鍋粥掀開蓋子時的嫋嫋白霧和撲鼻鮮香,心情頓時好了一些,手指落下回複時微微笑,剛打了幾個字卻又停下了。


    她要回複他什麽?陳啟中對她有好感,她不是傻子,就算裝傻,心裏還是明白的。每個女人都有一種本能,能夠迅速辨別出一個男人對自己態度的最細微的特別之處,明白這些特別之處背後所代表的含義。否則她之前慌亂到六神無主的時候,也不會那麽篤定地抱著電腦就直奔陳啟中公司。她知道他會幫她,這是女人的直覺。


    她並不討厭陳啟中,但是對一個人有好感是一種非常生理的變化,別說精神高於一切,身體也完全可以告訴你最真實的感覺。被一個人吸引,想與之靠近,看到他就心跳加速,想象與他肌膚相親的樣子,然後感覺細微戰栗,馮誌豪曾經帶給她這些感受,但是陳啟中沒有。


    她歎了口氣,低頭把剛才打的那幾個字刪除,又仔細措辭,最後隻回複了一條很客氣的短信。客氣得明顯有點過了,就像是刻意提醒對方,彼此之間的距離。


    她寫的是:好的,你喜歡我很高興,下回大夥一起去,人多熱鬧。


    寫完發出去了,她突然不想再看手機,把它塞進抽屜裏,後來索性轉過頭去看窗外。何小君坐在窗邊,窗外陽光正好,明晃晃地透過玻璃落進來,照得她眼前一陣閃爍。她眯起眼,突然又想起小時候陽光下曬著的那些床單,洗得雪白發亮,透著被陽光曬透的味道,平整地攤開在長長的竹竿上。


    最近怎麽老是想起那麽久以前的事情,何小君搖搖頭,繼續工作。手機在抽屜裏一直很安靜,她埋頭做事,但過了一會又去拉那個抽屜,低頭看了一眼,做完這個動作之後她覺得自己是瘋癲了,索性把手機取出來放在眼前,再不去管它的動靜。


    2


    陳啟中一直都沒有回那個短信。


    整個早晨他都在開會,項目組與客戶方的定期協調會。客戶方一早就來了,陳啟中這邊都是搞技術的,說完項目進度與一些近期正在調試的內容之後,基本上就沒話了。後麵就是聽項目總經理與客戶方代表滔滔不絕,聽到後來陳啟中就忍不住想打瞌睡,再看蔡軍也一樣,低著頭一點一點的,就差沒把額頭叩在桌麵上了。


    休息的時候,陳啟中和蔡軍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抽煙提神。蔡軍摸出煙來,遞給他一根,他不太抽煙,不過特別困倦的時候除外。蔡軍打了個哈欠抱怨:“昨晚和美美看電影去了,半夜才到家,累死我了。”


    陳啟中調侃他:“至於嗎?這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周末都熬不到。”


    “這不是周二半價嗎?”小蔡嘿嘿笑,“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從我有了房貸,花什麽錢都要算一算。不說別的,你就看我抽的煙都下了一個檔次。”


    “知道,我能不知道嗎?”陳啟中抽了兩口便把煙按在窗下的垃圾筒煙盤上,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嘛,多扛一點應該的。”


    “你昨晚幹什麽去了?”難得看到陳啟中一臉倦色,蔡軍也奇怪。


    陳啟中苦笑。淩晨突然有電話鈴聲,接起來竟然是自己的老媽。她從加拿大撥電話過來,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就為了他的對象問題,還說下次回來要是還看不到他找女朋友,她就留在上海不走了。


    他接電話的時候還有些睡眼蒙,聽完徹底清醒了。也不知道老人家是受了什麽刺激才突然有此一說,又不好直接問,最後隻好推出小侄子做擋箭牌。


    “媽,你要留在上海不走,那天天怎麽辦?”


    陳媽媽一聽到寶貝外孫的名字就眉開眼笑,又恨鐵不成鋼地念了他一句:“天天比你乖多了,幼兒園裏都能找到小女朋友,還手拉手回來一起吃冰激淩呢。看看你,這麽大了都沒長進。”


    陳啟中聽完哭笑不得,心想果然是時代不同了。四歲的天天拉著小女朋友的手回家吃冰激淩,就叫有長進,可憐他小時候寫字不小心碰到女生的手,卻被人家叫流氓。


    掛上電話之後他也沒法睡了,睜著眼睛等天亮,一晚上這麽折騰,能不滿臉倦色嗎?


    蔡軍看他長久不出聲,突然露出了悟的表情,“哦”了一聲,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恍然大悟地說了一句:“組長,你是不是跟何小君約會去了?”


    “不是。”他搖頭,何小君一定不會認為昨晚那頓飯算約會,他也不認為。


    “別裝了,昨天何小君中午來找你一起吃飯,組裏人都看到了,回來就說她漂亮。怎麽樣?倍兒有麵子吧?”


    “真的不是。”想起昨天中午何小君等待的樣子,陳啟中微微一笑。


    “不是你笑什麽?”蔡軍不相信,又點上一根煙,“就算跟何小君在一起,又怎麽了?她那麽漂亮,跟她出去感覺一定不錯,組長,我看好你。”


    他笑笑沒答。回到會議室之後,他一邊聽著項目經理不知所雲的長篇大論,一邊低頭在手機上翻出何小君的電話,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她很久以後才回複。手機在他的褲袋中震動,他正給客戶方解釋一個問題,又過了許久才得空看一眼,小蔡就坐在他旁邊,也側過眼來瞄了一眼。他已經合起手機,也沒放進袋裏,就把它擱在桌上了。


    3


    之後幾天,何小君總是時不時想起陳啟中。她倒也不是想念他,兩個人本來也不熟,隻是吃了兩頓飯而已,但他兩次在她最困窘的時候雪中送炭,她卻連一頓飯都沒請他吃過,心裏總有些介意,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還上他的人情。


    她一直是個現實的人,與人交往的時候,明知不能給予,就不想相欠太多。這個城市大部分人都有這樣的想法,凡事都在心中早有一番權衡。上海百年開埠,商業氣息濃鬱,滲入到在這一方水土中的每一個人的骨子裏。習慣成自然,自然成本性,她並不覺得自己會比別人更特別一點。


    何小君這樣想著便覺得安心許多。接手啟華的案子之後,她的工作強度又上了一個台階,整個4月都過得奔波忙碌,仿佛眨眼間便到了月末。


    4月末的最後一天,辦公室裏氣氛閑散。午休時,所有人都在討論假期安排,邱靜湊過來問何小君:“你呢?長假到哪裏過?”


    “沒想過。”何小君雙手一攤,“我爸媽去南方親戚家了,我一個人,就想睡上三天三夜。”


    “真沒情調,這麽難得的假期就睡掉?你也太浪費黨和人民的情誼了。”


    “黨和人民會原諒一個辛苦工作到沒日沒夜的女人的。”何小君笑,“你還說,看你計劃假期的時候也沒想到過我。”


    “不是我計劃的,我現在哪有決定權,你也知道我男朋友有多霸道,他說去哪兒就拉著我走。”邱靜連喊冤枉。


    邱靜與她男友剛剛戀愛三個月,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所以每次假期對她來說,都是粉紅色的浪漫時光。何小君當然明白,笑著對她擺手:“行啦。我才懶得跟著你這個沒自由的人呢,誰想當個人形電燈泡。再說了,我真的就想好好睡他個三天三夜。”


    “你就知道跟我開玩笑,得了吧。”邱靜笑著轉頭就走。


    何小君望著她的背影,無聲無息地歎了口氣。其實她真沒開玩笑,吳慧對這個項目的要求之高聞所未聞,她最近疲於奔命,要不是看到啟華那邊的工作組也同樣承受著如此嚴苛的工作要求,她幾乎要認為吳慧之所以會回心轉意,答應繼續與自己公司合作,是因為想在她身上繼續發泄對本公司的不爽。


    工作疲勞再加上整夜失眼,何小君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最近反複地夢到相同的場景,她在雨夜裏奔跑,毫無目的,最後卻總是跑到那個空曠的倉庫裏。然後便有閃電,眼前瞬間亮如白晝,隻看到畫布前糾纏在一起的赤裸男女。


    這個夢何小君並不陌生。那次失敗的戀愛之後,她曾經被這個夢境困擾了足足一年有餘,猶如附骨之蛆,怎樣都無法擺脫,直到與馮誌豪戀愛之後,它才漸漸離開她的生活。


    沒想到數年之後一切卷土重來,更可怕的是,她在夢中所看到的男人已不再是那個模糊在記憶裏的藝術青年,而是馮誌豪!


    他在閃電中與另一個陌生女人赤裸相交,看到她之後居然並不詫異,還露出笑來,伸手邀她過去,仿佛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


    而她每次都如同被巨石擊中,心髒急劇墜落,就算在夢中也難過得無法忍受。這樣的噩夢循環往複,入睡對她如同是一種酷刑。她寧願通宵坐在電腦前修改策劃案,也不想碰上床睡覺,熬不過去她就吃安眠藥,隻當自己是昏厥過去了,至少不會半夜被自己的噩夢嚇醒。


    雖然是假期前的最後一天,但經理大人仍抓緊時間開了一個冗長的總結會議。散會之後大家一起吃飯,喝酒唱歌加抱怨上司,一直鬧到很晚才作鳥獸散。


    回家之後,等待何小君的是一室冷清,爸爸媽媽已經去外地親戚家了。她檢查手機,最後一條訊息是啟華工作組負責人發來的,祝她節日愉快,這幾天好好休息。她長出了一口氣,上床前最後一個動作是去抓安眠藥瓶,開始她大睡三天三夜的第一站。


    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何小君第二天坐在凱越後座上,聽著美美興奮地指點窗外一片片掠過的農家水田時,深切地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夢想中的大睡三天三夜泡湯,何小君最後還是去了西山。被美美拉上車的時候,她根本還沒睡醒,原因就是昨晚睡前吃的那粒安眠藥。還以為這次終於可以睡到藥效消失自然醒,沒想到美美一行人先斬後奏,清早就直奔她家,她被拖起來的時候嘴裏還嘟噥著可不可以不去,卻被美美好一頓拍。


    “不行,我就盼著去吃新鮮楊梅呢,你敢不去試試看?朋友都沒得做。”


    上車的時候,何小君仍有些雲裏霧裏,差點跌進車廂裏。肩膀一暖,有人扶了她一把,回頭就看到陳啟中,穿著件白色t恤,非常清爽,晨曦裏仿佛有光。


    因為早,路上並不堵,陳啟中開車很穩,何小君坐到後來又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她身上蓋著別人的外套,不用開口問她也知道這是誰的東西,熟悉的被陽光曬透的味道,除了陳啟中還有誰?張開眼,她看見坐在身邊的美美正對她笑。何小君也笑了一下,心裏知道美美是為了她好,隻是一個人再怎麽真心對另一個人好,總帶著些自以為是的成分,也不來問問她是不是真的需要。


    5月的風從微微開啟的天窗裏吹進來,仰頭可以看到一角天空。她未出上海便睡著了,合眼之前最後的記憶是灰蒙蒙的天空,醒來竟看到一片湛藍,頓覺心曠神怡。車窗外是深淺不一的綠色,忽然掠過大片水光,美美驚叫:“蔡軍,快看太湖!”


    何小君從未見過太湖,立刻也直起身子往外看。駕駛座上卻傳來陳啟中的聲音,帶著點笑,隻說了一句:“還沒到,太湖哪有這麽小。”


    4


    太湖哪有那麽小。


    真正的太湖出現在何小君麵前時,她才明白了陳啟中話裏的意思。


    車道漸漸開闊,雪白的跨湖大橋在眼前平展延伸。橋上並沒有許多車,兩側煙波浩渺,與之前所看到的水域相比,果然是皓月與螢光,天差地別的兩回事。


    大橋並不一氣嗬成,中間竟然還有一個小島,孤零零落在湖中央,高處是一間灰白色的宅子。車窗已全落,耳邊獵獵有風聲,白色的水鳥飛掠而過,湖麵浪花翻滾,那棟宅子獨自立在這萬頃青碧之中,落地窗沒有掩緊,依稀看見白色窗簾被風吹起,也不知是什麽樣的人住在那裏麵。


    車開出老遠,何小君還在望那棟房子,蔡軍正跟陳啟中聊天,正說到這座橋。陳啟中說他小時候離開西山都要坐輪渡,那時候想能有座橋就好了,前幾年終於造好了,交通便利許多。


    何小君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島呢?也是造橋的時候一起造出來的?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正趴在車窗邊看外麵,跟他說話的時候側著頭,風大,吹起她的頭發,散落在她臉上。她伸手去掩,掩不住就索性兩隻手都伸上來捧住腦袋再看他,他這一眼看過,再說話時眼裏就忽然有了笑意,很耐心地解釋。


    不是,原來就有了,我小時候上去過。那時沒有這棟房子,橋造起來以後才蓋起來的。


    是誰住在裏麵?何小君好奇,杜美美也湊過來:是啊,一定超有錢,太帥了。


    蔡軍不滿意了:這算什麽,我媽老家那兒蓋這麽大一個宅子才十多萬。你又沒見過人家,怎麽就知道帥了?


    我說人家的別墅帥,太湖當中嘛,就那麽一個小島,就那麽一棟房子。你家那兒別的不多就是地多,蓋個宅子算什麽?起個莊園都沒關係,對哦?杜美美說的時候笑嘻嘻,還伸手推了推前座男友的肩膀。蔡軍笑出聲來,也回了一句:那是,蓋個豬圈都抵得了上海的兩室一廳。


    別猜了,那是鎮政府建的收費辦公室。鎮長讓人照著國外雜誌建的,不錯吧?咱西山人民模仿能力怎麽樣?陳啟中在大家的期待中給出正確答案,說話的時候眼睛看前方,仔細看才發現那裏麵都是笑。


    這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何小君原先滿腦子的幻想,這時就如同小時候飄在頭頂上的巨大氣球,在她手指還沒碰到的那一瞬間突然自爆那樣,驚嚇之後全是好笑。


    美美也笑得直拍前座椅背:收費站造得跟美廬似的,太山寨了,山寨經典。


    車已經駛過大橋,何小君在轉彎前的最後一秒,再次回望一眼那棟湖中別墅。之前所有的感歎都化作莞爾,翹起的嘴角怎麽都落不下來。


    陳啟中熟練地將車駛過小鎮,進山路,上斜坡,最後停在一棟灰色老宅子邊。下車的時候他給大家介紹:這是我爺爺奶奶家的老房子,老人家都沒了,現在是我侄子一家住著,進來吧。


    果然是老房子,古老的木門虛掩著。車門還沒合上,裏麵就有孩子跑了出來,看到陳啟中一聲尖叫,老遠就撲了上來,極親熱地叫了一聲:叔公你來啦,我們等你好久。


    是個男孩,光頭,渾身曬得黑裏透紅,亮亮的一雙眼,笑起來眯成兩條縫。他跑得太快了,何小君都來不及看清他是怎麽跳到陳啟中身上的。


    門裏又有人跟出來,是一對四十左右的夫妻,都是一臉樸實的樣子。他們上來就很是歡喜地招呼陳啟中:叔,你來啦。路上辛苦吧,先進來吃飯,灶上飯都熱著呢。


    陳啟中手裏抱著那孩子,嘴裏答應著那對夫妻,一時沒工夫給他們介紹,等放下孩子再回頭,其他三個人都已經目瞪口呆。何小君尤其是,盯著他看。他笑著問:怎麽了?這是我侄子和侄媳婦。又拍拍在地上蹦跳著要引起大家注意的孩子,小剛,我侄孫,他還有個姐姐,都快二十了,在蘇州讀書。


    太誇張了,陳啟中竟然是已有侄孫的人了,這是怎樣一個大家庭啊!再看陳啟中與侄孫一家親密的樣子,何小君頓時羨慕得不得了。


    5


    進門的時候狗吠聲聲,被主人一頓嗬斥就嗚嗚地停了,院子很大,打掃得非常幹淨,綠色的葡萄架下還有一口井,窗下碼著整齊的柴火。


    午餐是道地的農家菜,自家養的雞鴨自家種的蔬菜,新鮮撈起的湖鮮還有自製的臘肉,臘肉清香,雞湯上漂浮著一層金色的黃油,清蒸魚鮮得讓人想把舌頭吞下去,就連一直喊著要減肥的美美都連吃了兩碗飯,桌底下一直有兩隻小狗在晃來晃去,一隻黃一隻黑,眼睛水汪汪的,討東西的時候前爪搭在他們的膝蓋上,何小君被他們看得心軟,總想把筷子上的肉挾給它們吃,被陳啟中阻止,“別把他們喂刁了,他們隻吃骨頭,也別跟他們太親熱了,小狗的媽媽看著呢。”


    何小君一回頭,果然,剛才進門時吠得她膽顫心驚的那條大黑狗正立在門口虎視眈眈,她一哆嗦,惹得桌邊所有人一陣笑。


    吃完飯以後陳啟中侄媳婦泡茶出來,農家自己炒的新茶,清香撲鼻,盛在最簡易的玻璃杯裏,杯壁上還印著紅色上海兩字,這是何小君和杜美美小時候看慣的東西,多少年沒見過了,看到隻覺得親切。


    走進為她準備好的房間之後何小君想自己快要愛上這個地方了,屋梁很高,床單明顯是新鋪的,傳統的龍鳳圖案,她小時候還睡過,枕頭裏不知道塞了什麽東西,睡上去的時候沙沙地響,帶著隱約的香味,她躺下去的時候原本隻是想回憶小時候的感覺,沒想到一眨眼便睡了過去,還睡得很深,一個夢都沒有。


    她這一覺睡到日影西斜,不知多久沒有這麽舒服地午睡過了,她下樓的時候隻覺得心滿意足。屋裏很安靜,陳啟中的侄媳婦正在廚房忙碌,回頭看到她也沒說話,隻憨厚地笑了一下,她想走進去幫忙,卻被她一疊連聲地讓出來,客氣非常。


    她被一路讓出了廚房,轉身就看到陳啟中和小剛坐在院裏的竹製小椅子上,正在下軍棋,兩個人鏖戰正酣,小剛快守不住陣地了,正急得連聲叫,她走過去一看,忍不住咬著嘴唇笑起來,拿起小剛的連長就把陳啟中守在外圍的排長給吃了,然後蹲下來跟他咬耳朵,“看他救不救,不救我們就直接拔了他的軍旗。”


    小剛眼睛都亮了,陳啟中苦笑,“好吧,你有後援軍了,我認輸。”


    小剛跳起來歡呼了一聲,“姐姐你好棒,我從來沒贏過叔公,你一來我就贏了。”


    啊?這次輪到何小君苦笑,他是叔公她是姐姐,這輩份誰跟誰啊,但是小剛興奮過度,拉著她就往外走,嘴裏還說,“姐姐,我摘新鮮楊梅給你吃,走吧走吧。”


    陳啟中走在她們身後,出門一拐彎就是上山的小路,小剛才八九歲的樣子,但跑起來速度奇快,哪裏都如履平地,可憐何小君難得遇到這種高低坎坷的農家小路,一路走得艱難,幸虧陳啟中時不時扶她一把,否則早不知跌到哪裏去了。


    小剛跑得快,一開始還時不時回頭招呼他們,後來連人影都沒了,何小君急起來,“哎呀,那孩子不見了,你快去追他,別掉了。”


    陳啟中笑起來,“山上是他天天跑的地方,用不著擔心,楊梅林子我熟,到那兒就見著那隻小皮猴子了,用不著追,把你掉了才可怕。”


    何小君不服氣,“有什麽可怕的,我是大人,他才幾歲?”


    她邊走邊說,差點一頭撞在橫在路中的梅樹枝丫上,陳啟中伸手一擋,她這一頭就撞在他的手臂上,耳邊傳來他的聲音,“九歲,不過不會像有些大人那樣走路撞到樹。”


    何小君臉紅,憋了半天才想到反擊,“你這個大人也好不到哪裏去,跟九歲小孩下軍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耍賴招。”


    他哈哈大笑,“我這不讓著他了?”


    “讓什麽呀?我們吃了你的排長,你就得認輸。”


    他眉毛一揚,“我的師長就在邊上呢,你沒看見?”


    “哪有。”反正棋子都收了,她否認到底,“你就是輸了,輸給我和小剛。”


    他沒再繼續反駁,笑著看她,隻說,“好吧,我輸了,輸給你和小剛。”,


    何小君一愣,她過去從未聽過男人這樣無奈又愉悅的語氣,馮誌豪很有些公子哥脾氣,她又愛他,是以凡事習慣了委婉忍讓,兩人之間他滿意就好,如果他不滿意,那她委屈一些能讓他滿意,那也是好的,現在突然聽到這樣陌生的語氣,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


    山路益發崎嶇,他拉著她繼續往上走,何小君借著他的力氣努力踏上高處,耳邊忽然傳來他的聲音。


    “好,到了。”


    她猛地抬頭,果然看到他背後茂密的楊梅樹林,小剛已經看到他們,在樹上向他們大力揮手,她回頭望了望來時的路,竟然不知不覺間已經爬到了半山腰,眼前沒了障礙,遠望便是太湖萬頃波光,夕陽漸落,天空中橙紅一片,濃墨重彩,美得驚心動魄。


    她不期然看到這樣的美景,頓時呆立原地,他也不催她,隻安靜地等,最後何小君被小剛在樹上的大聲呼喚驚醒,側頭就看到陳啟中的臉,稀薄暮色裏神色溫軟,她過去從未注意過這個男人看自己的表情,今天卻一而再再而三。山上夜裏風大,她竟然也不覺得冷,低頭看到自己的手還在他的手裏,觸手一片幹燥溫暖。


    6


    晚上何小君與杜美美躺在床上聊天,仿佛又回到了大學的時候,床很大,兩個人躺在上麵也不覺得擠,杜美美下午與蔡軍到鎮上閑逛去了,到這時仍是興高采烈,不停地說這裏有多好。


    何小君安靜地聽了許久,最後忽然開口,說的卻是一句全無幹係的題外話。


    “美美,陳啟中……是不是喜歡我?”


    “啪”地一聲響,杜美美在黑暗中用手拍額頭,“小姐,你才看出來?人家那是在追求你!我們能來這兒也是托你的福,否則我至於一清早那麽辛苦跑你家拖你起床嗎?”


    她這麽一說何小君也忍不住了,“你還說,都不事先打個招呼,弄得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杜美美笑嘻嘻,“事先打招呼你肯來嗎?我還不了解你?”


    這次何小君頓了一下才開口,聲音低下去許多。


    “知道你還這麽做。”


    杜美美翻個身麵對她,收起嬉笑,“小君,難道你不覺得陳啟中是個不錯的對象?”


    何小君沉默,半晌以後才回答,“他是很好。”


    “那就試試看,沒試過怎麽知道不行?真的不行再放棄就是了,這種男人很安全,完全不具備殺傷力,不會讓你傷心的。”


    “試試看?要是我試過覺得不行,那他怎麽辦?男人也會受傷害的吧?”何小君遲疑。


    杜美美笑出聲,“你怎麽不想想馮誌豪讓你傷心的時候?拜托,現在騎驢找馬找備胎的多的是,你又不是腳踏兩條船,還有何小君,你什麽時候變成男性代言人了?這麽替他們著想?”


    何小君也不明白,她原不是這樣顧及他人感受的人,但說話間眼前總是無法克製地望見陳啟中在稀薄暮色中看著自己的樣子,不知不覺便說出那句話來。


    “我隻是怕大家浪費時間。”無法解釋自己的反應,她再說話的時候聲音軟弱下來。


    “時間是用來幹嗎的?”杜美美作總結性發言,“讀書的時候我媽老說,你要敢談戀愛我就打斷你的腿,那是浪費時間!現在呢?現在我要是不談戀愛我媽才認為是浪費時間,女人青春短暫,有人追的時候千萬別閑著,你想幹嗎?走了一個馮誌豪而已,難不成你還想為了他做修女?往前看,男人多的是。”


    杜美美豪言壯語,何小君忍不住笑起來,點頭附和了一句,“是,往前看,男人多的是。”


    但是這樣說完之後,她卻隻是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屋頂很高,夜裏漆黑一片,偶爾有的狗吠聲,更讓人覺得空曠寧靜,杜美美這一天玩得太累,很快便在她身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何小君卻回到了困擾她長久的絕境裏,怎樣都不敢讓自己睡去。


    她就這樣睜著眼一個人在黑暗中掙紮了許久,最後終於放棄,歎息了一聲,伸手去摸那個熟悉的藥瓶。


    第二天早晨何小君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一碗楊梅,就擱在床頭櫃上,裝在白色瓷碗裏,堆得高高的,還凝著水珠,殷紅一片,她迷迷糊糊地想叫美美看,一翻身才發現床上隻剩下她一個人。


    何小君洗漱之後捧起那個碗,等不及下樓便吃了一個,楊梅冰涼,一口咬下去清甜四溢,太美味了,她忍不住眯起眼感歎了一聲。


    樓梯上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奔上來,奔到她麵前咧開嘴笑,“姐姐,你起來啦?”


    她很喜歡這個孩子,低下頭也笑了,問他,“小剛,這是你摘的?”


    昨晚他們到山上天色已經暗下來,還沒來得及摘什麽就被小剛的父母叫下去吃晚飯,回去的路上小剛媽媽還說自家頭一批收下來的楊梅都送到供銷社去了,不過明天還會再摘一些,所以保證會有最新鮮的楊梅可以吃,小剛在她麵前跳得很高,說他明天一早就來摘,弄得何小君很是不好意思。


    “恩,早上去摘的,我爸媽和叔公都去了。”小剛邀功,“這些是我特地挑出來給你吃的哦。”


    小剛長得可愛,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尖尖的小虎牙,何小君喜歡得不行,忍不住低頭去抱了他一下,“小剛太好了,我真喜歡你,謝謝。”


    小剛臉紅了,過了一會才伸出手來,拉了拉何小君的手,她笑嘻嘻地牽起他往樓下走,下樓以後卻隻看到陳啟中一個人在院子裏,正在井邊洗楊梅,其他人人影都不見。


    小剛剛才一瞬間的靦腆已經過去,這時突然想起些什麽來,拉著何小君的手叫,“軍棋軍棋,姐姐,我們和叔公再來一盤。”她還來不及答應那孩子便一溜煙又奔進屋裏去了,行動力十足。


    日上三竿,陽光正好,陳啟中正看著她,院子裏有葡萄架,地下光影斑駁,她在這樣的光線裏一時竟看不清他的臉,不過想也知道自己一定是起得太遲了,讓人家覺得不可思議,不好意思起來,她開口,“我睡過頭了,美美都不叫我……”


    “她說你最近太累了,昨天又那麽早被叫醒,反正沒什麽事,多睡一會也好。”


    他沒說杜美美下樓吃完早餐之後是想上樓去叫她的,但被他阻止了,杜美美便把她吃安眠藥的事情也說了,說沒人叫她絕對爬不起來,他聽完也沒說什麽,隻是囑咐小剛不要去吵她,那孩子倒也聽話,隻是偷偷跑上樓看了好幾次。


    “我在這裏睡得很好。”何小君捧著那碗楊梅在小竹椅上坐下。


    “餓不餓?小剛媽媽留了稀飯給你,去廚房吃吧。”


    “不用,我吃楊梅。”她又伸手拿起一顆,還問他,“你吃不吃?很甜。”


    陳啟中笑,“我知道,不過一早就吃那個會把牙吃倒的,待會你喝水都牙酸,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她剛把楊梅放進嘴裏,拒絕的話都說不清楚,搖頭的時候隻發出嗚嗚的聲音,他走過來拉她,她本能地一縮手,手指上還有紅色的汁水,在他掌心裏劃出一條淡淡的紅痕。


    7


    假期並不長,離開前最後一個晚上何小君喝醉了,喝的是陳啟中侄子夫婦自家釀的楊梅酒,她的酒量並不好,所以平時都很節製,但那酒十分清淡,又有香味,入口甜潤,讓她不知不覺就喝了許多。


    後來何小君口袋裏的手機震動,打開看到是家裏來的電話,她站起來說聲抱歉想走開去接,一起身就覺得不對,腦子裏暈乎乎的,但心裏仍舊清醒,唯恐自己會失態,她轉身時加了許多小心,走路都是看著自己腳尖的。


    電話是媽媽打來的,聲音有些奇怪,隻問她,“小君,你現在在哪裏?”


    何小君一愣,想她來這裏的那天早晨給爸媽打過電話了,他們當時還讓她玩得開心,怎麽才兩天就忘記了。


    “我在西山啊,媽,你跟爸到家了?”


    “剛到。”何媽媽答得簡單,又說,“有人在我們家樓下等你,好久了,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


    她不知道,也無法理解,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她竟然無法理解,有人在等她?誰在等她?


    ——還有誰是值得等的?


    媽媽在那頭繼續說話,說那輛她見過的寶馬車,說車裏坐著的人,又問她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茫然應了兩聲,最後說,“媽媽,那個人和我沒關係,讓他去吧。”


    掛上電話後何小君在原地立了很久,她之前走得漫無目的,居然不知不覺繞到了老宅後的一片空地上,石板小道,稀疏樹影,不遠處就是太湖,月色很好,照得湖麵一片雪亮,夜裏清涼,她卻覺得胸口潮熱,眼前朦朧一片,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真的是醉了,竟然連回去的路都看不清。


    肩膀突然一沉,她回頭便看到陳啟中,就立在她身後。


    她想說話,開口卻啞了聲音,眼前仍舊模糊,他也沒出聲,隻遞過一樣東西來,她本能地接過,入手柔軟,卻是一塊手帕。


    為什麽要給她手帕?覺得奇怪,她仰起臉看他,一陣風吹過,滿臉冰涼,伸手去抹,居然是濕的。


    他還在看她,略帶些無措,她與他就這樣麵對麵立著,她其實是心裏難受,難受得動彈不得,又克製不住自己的眼淚,狼狽不堪,想把他推開,不讓他看到這樣的自己,但是眼前突然一黑,卻是他伸出手來擁抱她,姿勢略有些笨拙,也沒有任何言語,隻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哄孩子那樣安慰的手勢。


    她有一瞬覺得這一切真是好笑,她為什麽要他來安慰,他又有什麽資格這樣安慰她,但耳邊傳來的卻是自己的哭聲,一開始斷續嗚咽,到後來嚎啕大哭,他益發地手足無措,又怕她跌倒,隻是摟著她,最後她哭得累了,索性坐在側邊的石頭上,開口要求,“我還要喝酒,楊梅酒。”


    石頭很大,表麵平滑,月光下反射出白色的光,他也坐下來,慢慢答她,聲音低緩,“已經喝完了,你要是喜歡,還可以再做。”


    她側過頭去看他,手裏還抓著那塊手帕,眼淚鼻涕揉在一起,皺巴巴的一團,剛剛哭過了,眼睛鼻子都是紅的,潮濕眼角,淚光宛然,他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頭發,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重複,“可以再做的,別哭了。”


    她想說自己沒有醉,也不是為了那些酒,但喉嚨沙啞,說不出話來,眼前隻有他看自己的眼睛,專注耐心,讓她有錯覺,錯覺他可以一直這樣看著她,一直到天荒地老。


    又有什麽可以天荒地老?荒謬,可她竟突然心生貪念,貪戀這樣的目光,貪戀他給她的溫暖,即使這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她隻想要他帶給她的一點點力量和溫暖,明知這樣做是可恥的,但是她孤獨、脆弱、迷茫、對自己喪失信心、想有人陪伴、想有人擁抱,還有,不想再做噩夢。


    她開始害怕——害怕自己會被困死在回憶裏,永遠都走不出去,像一個溺水者,驚恐萬狀,慌亂不堪,本能地想抓住眼前出現的任何一個人。


    她就這樣看著他,許久,看到眼前一片模糊,最後的印象是月光,水銀瀉地,亮得刺目,逼她閉上眼睛,讓自己躲進最深的黑暗裏去。


    但是身上溫暖,卻是他伸手過來,再次擁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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