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情我們隻是假裝知道或者假裝不知道,要知道有時候假裝不一定是為了欺騙,而是因為我愛你。


    1


    離開父母家之後陳啟中獨自開車回金橋,與上次一樣,一路上他不停地看著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想著要不要給何小君撥一個電話。但是結果也同上次一樣,他最後還是沒有把這個電話撥出去。


    高架一路暢通,出了隧道之後條條路上都是工地,隧道口正在修最新的地鐵站,工人估計在趕進度,大光燈開得亮如白晝,兩邊盡是轟隆機器聲,路邊有隔離欄,挖開的地麵上鋪著鋼板讓車過去,昨天下過一場大雨,鋼板下麵泥濘一片,高低不平,車子經過時好像開在鐵軌上,一路的響聲。


    雖然是晚上,但路麵變窄,這一段總有些堵,兩邊沒有行人,工地大光燈開得雪亮,車開得慢,伴著耳邊工程嘈雜聲,越發讓他心裏煩悶。


    他的生活一向平穩,很少為了某件事情持續地煩躁不安,但是自從決定要結婚之後,他發現自己的生活完全脫離了自己的控製,所有過去從未曾想到過的事情一件件發生,件件都讓他措手不及。


    他沒那麽天真,早就知道結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也從未想過會有這麽難。


    沒有遇到那個人的時候覺得找到她很難,遇到那個人了以後覺得追到她很難,好不容易找到也追到了,沒想到要過她父母的那一關,更難!


    特別是今天!他隻要一想到何小君媽媽在飯桌上說出的那些話,還有自己爸媽之前與他談話時的表情,心裏就不自覺地混亂起來,都不知如何擺脫這種感覺。


    雪亮燈光閃過,開在他車前的一輛黑色桑塔納突然停下,他之前正出神,一腳刹車踩得倉促,差點與前車相撞,場麵危險到極點。


    後頭連續傳來急刹聲,有人叫罵,不知是否有車追尾,他坐在駕駛座裏心跳加速,一瞬間眼前掠過許多虛影,都是何小君的臉。


    車陣終於開始移動,陳啟中在第一個路口調頭,筆直向著來時的方向開回去,半點遲疑都沒有。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理智的人,從不會被片刻激情衝昏頭腦,但此時此刻心裏卻隻有一個念頭,想看到何小君,拉住她的手,就算跟她說幾句話也好,讓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值得他與她為之努力與奮鬥的。


    陳啟中把車開到何小君家樓下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他在來時的路上用了很快的速度,但是越接近目的地,他的速度反倒越是慢了下來。


    他在想自己要跟何小君說什麽?她過去倒是有過一次兩次半夜突然跑來找他,都是因為心裏不快活,想他安慰自己,他雖然當時吃驚,但後來每次想起,總是覺得很愉快。


    她想他安慰自己,那是因為她信任他,他是她不愉快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人,他喜歡這個角色。但是現在一切倒過來了,他這樣跑去找她,說什麽呢?難道也上前對她說一句,我覺得不快活?


    這不是男人該做的事情,男人該做的就是解決問題,隨意地發泄情緒是毫無意義的,尤其是對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跟她說這些有什麽用?是要她的同情還是要她的幫助?他該做的是不讓她有一絲煩惱,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希望的那樣。


    他這麽想著,腳下的油門便越踩越沒有力氣,但是熟悉的弄堂已經出現在車頭前,太晚了,弄堂裏樹影搖曳,寂靜無聲,他稍稍躊躇,最後還是把車開了進去。


    其實他已經沒有了一定要找到她的衝動,他隻是想看一眼何小君的窗戶,如果她還亮著燈,那他就在樓下給她撥一個電話,就說自己已經到家了,聽聽她的聲音也好。


    車子駛入弄堂,兩邊路燈暈黃,燈光透過濃密樹冠投在路麵上,斑駁一片,他開得很慢,然後忽然地停下了,無聲無息的,就在弄堂的入口處。


    弄堂深幽,他茫然地看著遠處的那對男女,很久都沒有動作。


    是何小君與馮誌豪,雙雙立在一輛低矮的跑車邊,她在夜風裏衣衫單薄,仰頭與馮誌豪說話,距離遙遠,他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是片刻之後他們停止交談,彼此伸出手來,身體相貼,無聲無息的一個擁抱。


    他倉皇間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十月的上海,遠未到冷的時候,但他這一刻滿心冰涼的,就連指尖也是,冷得隻覺麻木。


    喇叭聲,還有雪亮的大光燈閃爍在身側閃爍,他猛地驚醒,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經將車倒退到弄堂之外,斜斜地停在路的正中,午夜路麵清冷,一輛出租車險險地停在他的左側,司機按下窗來,吼了一聲。


    “找死啊!半夜停在路當中。”


    他沒有說話,轉動方向盤往前開去,指尖仍是冰冷的,連帶著方向盤都突然地沉重不堪,他沒有回頭,也不想回頭。這一刻的陳啟中已經忘了自己是為什麽來這裏的,也不想再去向任何人求證什麽,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或者他媽媽說的才是最正確的,何小君母親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持續的不滿、所提出的高不可攀的要求還有今天飯桌上那些難以想象的條件都隻有一個原因,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另一個選擇,而那個選擇,遠比他更合適她的女兒,何小君。


    何小君自己都沒想到,這天晚上她居然睡得不錯。


    她與馮誌豪分手,忽而數月,一開始痛不欲生,後來與陳啟中在一起,時日長久,那些痛苦與糾結終是漸漸地平複下去。


    她在他身上享受到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安定與寧靜,再也不用患得患失,再也不用害怕失去,陳啟中愛她,她是知道的,這種愛並不由名車豪宅或者奢侈禮物來表達,他隻是在她需要的時候,永遠都在她身邊而已。


    但是除此以外,她還需要什麽呢?


    所以她決定與他結婚,一開始或許有些倉促,但越來越覺得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生活是什麽,生活就是她和他一起去超市,在肉櫃前討論今天晚上桌上該有小排骨冬瓜湯還是青椒牛柳;生活就是他背對著她洗碗她坐在一邊削水果,偶爾還聽到他哼幾句走調的歌詞;生活就是她躺在他的懷裏聊天,把這一天所發生的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事情都告訴他,這些是她愛著並享受著的時刻,比豪宅名車、奢華禮物更讓她快樂。


    昨晚馮誌豪在半夜時分出現在她家樓下,跟她說,“我沒有結婚。”


    那又怎麽樣?


    聽完這句話之後,何小君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漠然。


    她曾想過千萬遍,如果馮誌豪回來來找她自己會如何,她想過自己會悲傷得淚流滿麵,也想過自己會惡俗地冷笑,笑他終於後悔,或者隻是覺得寬慰,因為他終於意識到什麽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是一切真的發生了,她竟然隻覺得漠然。


    就好像在聽一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且並不是見得有多悲慘或者激動人心,別人說得牽心連肺,她卻聽得麻木不仁,或者還是有些話想說的,想問他,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要來告訴她這句話?


    如果他說,“小君,我們結婚吧。”,或者她還會為此心潮起落一下,但是馮誌豪說的是,“小君,我沒有結婚。”


    他有沒有結婚,現在與她還有什麽關係?她漠然地看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些什麽,慢慢居然開始走神,想起陳啟中來。


    她想起的是陳啟中的背影,在暈黃燈光下低頭忙碌,燙衣板上垂下她的衣裙,聽到聲響回過頭來,看著她微笑,還有他在水槽前洗碗,還是背對著她,嘴裏哼著歌,五音不全的,走調走得厲害。


    真奇怪,她竟總是想起他的背影,都說背影代表分離與冷漠,但她卻覺得陳啟中的背影都是溫暖的,讓她留戀的。


    馮誌豪也在看她,眼裏原有的光和熱慢慢黯下去,終於湮沒在一片失望的空白裏。


    他在機場一別之後,為了能夠在何小君麵前說出這句話往返了兩次美國,他與文心婚事,本來已經定在這個月的月底,但是現在,他想讓何小君回到他身邊。


    如果她能夠回來……如果她能夠回來……這念頭像一個魔咒,日夜纏繞著他,他願意付出代價,前提是她願意。


    他是個商人,不做沒有回報的犧牲。


    他已經計劃好一切,隻等他與她的重新開始,但是一切卻在他計劃最開始的地方錯失了方向,他甚至還來不及說第二句話,她就用沉默給出了答案。


    他的心在她的目光慢慢沉下去,像是墜入冰水裏,徹骨寒涼,何小君不愛他了,在他還愛著她想著她的時候,她竟然已經不愛他了!


    怎麽可能?就因為那個男人?那個普通到極點的陳啟中?


    他不信,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這一點,何小君不會不愛他的,她隻是失望,然後假裝。


    他在幽深夜色裏看著她的臉,許多話湧到嘴邊,身體無法克製地蠢蠢欲動,他想伸出手來,狠狠地搖晃她,讓她清醒,讓她知道誰才是真正適合她的男人;或者直接將她帶走,不管她要說什麽做什麽,先把她帶上車,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再說。


    但是殘存的那一點意誌力終於占了上風,他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時機,現在要挽回一切絕不是靠一時衝動就能達成的任務,商人就該有商人的解決辦法,凡事謀定而後動,對生意是如此,對女人,也應如此。


    這天半夜,何小君自認為自己在短短一句話之間結束了她與馮誌豪之間所有的一切,他在那句話之後沒有再與她多說些什麽,隻是在離開的時候與她擁抱,何小君沒有拒絕,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拒絕一個代表離別的擁抱,他畢竟是馮誌豪,是她愛過三年的男人,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是她自己的選擇,離開他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沒有誰被誰拋棄,一段感情不能持續,是因為雙方都不夠努力,雙方一同拋棄了它。


    何小君上樓時腳步輕快,她對這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很滿意,她覺得自己忽然能夠理解媽媽了,也確實地與馮誌豪做了一次告別。


    這樣的告別很好。她想馮誌豪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已經是半夜了,樓道裏漆黑一片,她想起陳啟中,忽然很想撥一個電話給他,但是忍住了。


    明天,明天她要告訴他,能不能完成她媽媽的心願不重要,她會嫁給他,無論別人怎麽說,因為她愛他。


    第二天是何小君去啟華,第一天入職報到,她有許多材料上的事情要跑,啟華規模很大,部門在大樓中的不同樓層,她在助理小姐的帶領下不停上下往返,整個早晨繁瑣忙碌,等稍稍有空坐下拿出手機來看的時候,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好幾個電話,都是陳啟中打來的。


    他最後給她留了一條消息,內容也很簡單,說他想見她,有話要對她說,但是臨時有緊急任務要出差,先上飛機了,到了之後就再給她電話。


    她再打電話過去,那頭已經關機了。


    她有些沮喪,又覺得突然,陳啟中是做項目主管的,當然也很忙碌,出差並不少,但這麽倉促倒是頭一次,況且他在短消息裏說有話要跟她說,要說什麽?


    昨天兩家父母不歡而散,她心裏當然是介意的,他應該也一樣,但她已經想好了要見他,當麵跟他說自己的決心,可惜這樣不巧,她隻是疏忽了一會自己的電話鈴聲,他就已經飛到其他城市裏去了。


    何小君拿著手機惆悵的時候,陳啟中在飛機上心中同樣是五味陳雜。


    他昨晚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把車開回家裏的,熄火之後一個人在車裏坐了許久,一動都不想動。


    他問自己,他愛何小君嗎?答案是當然的,如果他不愛她,何必要與她結婚?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雖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他並不覺得自己已經到了需要盲目接納任何一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女人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麽現在問題的症結就是,何小君究竟將他與這場婚姻放在她心裏的哪個位置。


    他們準備結婚的這條路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一直以來,她媽媽的態度都是最大的阻礙。但其實她媽媽對他抵觸的態度以及之後所提出所有苛刻條件,他都不是太過放在心上,就像他對她所說過的那樣,任何問題,如果一條路走不通,那就換一種方法解決,但是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何小君是真的準備好了要與他結婚。


    這世上有男女就有競爭,他也知道弱肉強食的道理,就像他組裏的小畢以前跟他發過的牢騷,當時小畢剛剛與一個有些苗頭的對象分手,情緒低落了許久,他看看再下去實在影響工作,抽了個時間跟他聊了一會,小畢當時一邊抽煙一邊用惡狠狠的語氣講。


    “老大,別勸了,是我先說分手的。”


    他聽了倒是詫異,小畢又補充,“現在的女人談戀愛就跟開車一樣,用著輪胎還要備著備胎,老大,你說誰想當備胎啊?”


    那時他聽得心生惻隱,但是現在,小畢所說的話不期然在耳邊再次響起,清晰得一如昨日。


    他知道一個男人糾結於愛與不愛的問題有些愚蠢,但是他忍不住不這麽想,何小君不會騙他,結婚不會是兒戲,但是他怕自己隻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她與馮誌豪是如何分手的,何小君從來不說,他也沒有問過,誰沒有過去?他也有,他想要的是與她在一起的未來,追問那些又有什麽意義?但是現在,他不得不想,馮誌豪這個何小君的曾經的過去,會不會卷土重來,再一次介入到她的現在裏。


    他整夜未眠,一直不能控製自己不去想這些問題,何小君愛他嗎?她從未說過,她隻是與他在一起,最開始她是有些勉強的,他也看得出來,但是兩個人相處日久,他漸漸覺得她是喜歡他的,中國人表達感情總是含蓄,他沒想過要她整天把愛放在嘴上,她願意嫁給他,這就足夠了。


    但是現在這一切他都變得不能確定,昨晚他所看到的那一幕與她母親在餐桌上的要求不期然地碰撞到一起,他不能不想,如果他隻是她失去最好選擇之後的不得已而為之,如果她有了更好的選擇,那麽他,究竟該如何自處?


    他這一夜輾轉反側,整晚不能入睡,接近天亮的時候實在躺不下去了,他索性起床,獨自在陽台上抽了一根煙。


    十月清晨,晨光在五點之後漸漸吐露,青色的煙霧在眼前緩緩散開,他又無法克製地想著何小君,想著她許多個細微的表情:懶懶地倒在他身上,跟他撒嬌;與他一起去超市,在肉櫃前認真地辨認那些牛肉豬肉;還有吃完飯之後跟著他進廚房,看他洗碗,坐在一邊削水果,也不是很認真,一邊削一邊還要跟他講話,說著說著突然沒了聲音,走過來把臉埋在他的身後,而他有時會有錯覺,錯覺她吻了他,很輕的吻,就落在他的背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回想起這麽多細小的片段來,他是個男人,不該這樣細膩敏感,他該做的是決定,決定這條路還要不要走下去,怎麽走?走到哪裏去。


    好吧,是男人就不該逃避答案,他要做的是去見她,問她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就算她的回答可能會讓他痛苦到極點,但是他願意承受這一切。


    願賭服輸,終於下定決心之後,他在稀薄的天光中深深吐了一口氣,幹脆地掐滅煙頭,返身進屋。


    本想稍晚些打電話給何小君,但還沒來得及出門,項目經理就十萬火急地打他的電話,說有一個在深圳的項目突然出了問題,要他立刻趕過去協助對方解決,他知道這個項目對公司至關重要,也沒有多說,立刻收拾東西,先到公司拿資料,然後立刻往機場趕。


    他在去機場的路上打電話給何小君,可惜她一直都沒有接電話,單調的轉接鈴聲一遍一遍在耳邊響起,最後自動跳開,上飛機前他終於放棄,隻發了一個消息給她,告訴她,他想見她。


    何小君握著電話發了好一陣呆,走廊裏有人交談,然後辦公區的門被推開,一群人走進來,走在最前頭的是吳慧與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一邊走一邊交談。


    他們這樣走進來氣場很是強大,辦公區裏許多人都站了起來,何小君暫時坐在最靠外的隔間裏,吳慧的目光掃過她,腳步略略一停,對她點頭微笑了一下,然後對身邊的男人說了一句。


    “凱文,這就是何小君。”


    那男人聞言也把目光轉向何小君,很熟悉的一張臉,她在業界雜誌上經常看到,杜凱文,啟華的大中華區總裁。


    沒想到自己入職第一天就能看到公司裏難得一見的高層人物,何小君倉促之下也站起身來,回應吳慧的微笑,然後招呼自己最新的大老板。


    “您好,杜總裁。”


    杜凱文很客氣,微微一笑,然後伸出手來與她握了一下,“你好,梅麗莎向我提起過你,歡迎加入啟華。”說完看了立在他身邊的吳慧一眼,對她開口,“那你跟她談?我先進會議室。”


    “好。”吳慧點頭,然後對著何小君再次開口。


    “小君,能不能到我辦公室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何小君往吳慧辦公室走的時候總感覺有些怪異,尤其是背後其他人投來的目光,內容迥異,無盡複雜。


    不是她敏感,這是她進入新公司的頭一天,雖然新人受到關注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杜凱文與吳慧對她的態度,就連她自己都頗為不解,更不要說那些看在眼裏的新同事了。


    吳慧坐在辦公桌後,手頭是一份打開的文件夾,看到她進來點點頭,微笑著示意她坐。


    何小君走過去開口,“吳小姐,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是有一些事。”吳慧又低頭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文件,何小君視力不錯,一眼掃過便發現那些都是關於她的材料,頓時心裏一驚。


    吳慧想說的不會是要辭退她吧?她才入職而已,她就已經後悔把她招進來了?


    吳慧抬起頭來,看到她的表情,忽然一笑,“小君,你在想什麽?”


    何小君正心裏忐忑,聽完這句話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開口道,“吳小姐,有什麽事嗎?”


    吳慧點頭,“是,小君,我要通知你,亞洲總部那邊有消息過來,有新的合作方有意向介入你所參與的那個項目,對方很關注項目的大陸部分,需要一個熟悉項目的中國員工協助,公司目前抽不出人手來跟進這個突發的情況,我想了想,還是由你過去比較好。”


    “我?”何小君詫異,“我才剛入職……”


    “沒關係,這次去隻是做一些協助工作,亞洲總部在香港,時間不長,一周左右,你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她說完這些話之後筆直看過來,目光炯炯,吳慧雖然外表優雅斯文,但在她身邊總是能感覺到強大的壓迫力,尤其是她不笑的時候,何小君被她看得一愣,莫名有些心驚,不知不覺便點了點頭。


    “那好,麗莎會帶你去人事部辦一些商務簽證需要的手續,時間很緊,我會讓她們盡快辦妥。”聽完她的回答之後吳慧又微笑起來,撥電話叫秘書小姐進來,結束她們的這次對話。


    何小君走出吳慧辦公室的時候腦子裏一片混亂,她知道啟華工作節奏快,強度也大,但是沒想到自己一入職就會遇到這麽緊急的出差任務,突然到令她混亂。


    與麗莎去過人事部之後何小君才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坐下就聽到抽屜裏傳出隱約的手機鈴聲,她立刻拉開抽屜接電話,看到陳啟中的號碼不由心中一喜,又不好意思在新同事們麵前接,握著電話再次站起來,一個人走到走廊裏去聽。


    陳啟中的聲音在嘈雜背景中響起,簡單地叫她的名字。


    “小君。”


    才一個晚上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她卻覺得兩個人已經分開很久了,心裏還繞著剛才吳慧所說的話,顧不上說別的,何小君握著電話先訴苦。


    “啟中,你知道嗎?公司讓我去香港出差,可我才第一天入職,太突然了。”


    他聽完沉默,話筒裏隻有喧囂的機場背景聲,何小君怕他是沒聽清,又“喂”了一聲,問,“啟中?”


    “恩,我聽到了。”他頓了一下才開口,聲音低低的,“我剛到深圳,這裏的項目出了問題,可能要兩天之後才能回上海,你什麽時候走?要去多久?”


    何小君立在走廊裏,有人來去,經過時都狀若不經意地看她,想起自己第一天上班就在走廊裏跟自己的男友訴苦,她略有些窘,也沒有注意陳啟中的停頓,隻說,“剛去人事部辦了些手續,時間還沒定,不過好像很急,去的話也就是幾天的時間吧,我要去忙了,晚上再跟你說。”


    他吸了口氣,好像要說些什麽,但是最終沒有說出來,隻答了一個字。


    “好。”


    何小君想合電話,忽然又想起什麽,張口補了一句,“啟中,當心身體,別太辛苦了。”但是那頭已經掛了,耳裏隻有單調的“嘟嘟”聲回應她。


    她無奈地看了一眼手機,心裏忍不住埋怨了一小下。


    比她還急,真是的。


    晚上是何小君撥電話給陳啟中的,已經很晚了,那頭居然還有“劈裏啪啦”的擊鍵聲,很明顯他仍在工作,何小君滿肚子的話想跟他說,但陳啟中身邊卻時不時有人插話,問他非常專業的問題,隔行如隔山,她在這頭一句都沒聽懂,隻知道他忙。


    這樣的情況當然不允許她多說什麽,何小君心裏歎氣,主動地掛了電話。


    啟華的辦事效率非常高,何小君的行程第二天就定了下來,她是被秘書小姐的電話叫醒的,隨即便奉命趕赴機場,都來不及等陳啟中回到上海。


    早晨九點半的飛機,浦東國際機場,她家離那裏路途遙遠,國際航班至少提早兩個小時,也不是第一次出差了,何小君放下電話之後便起身收拾東西,利落非常。


    拖著行李箱準備出門的時候媽媽剛買好早飯回來,看到女兒一身利落即將出發的樣子忍不住歎了口氣。


    “讓你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又不要,到哪個公司都是賣命去的,沒一天消停。”


    何小君笑了一下,“我樂意的,賺錢要緊。”


    何媽媽恨鐵不成鋼,撇過頭去不看女兒,何小君半個身子已經踏出門外,想想又走回來,摟著媽媽的肩膀說話。


    “媽,我知道你是為我想,放心吧,就算沒有嫁給有錢人,我也會過得好的。”


    習慣了女兒對自己劍拔弩張的樣子,何小君突然的耳邊軟語讓何媽媽很不適應,一時間竟呆住了,一直到女兒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都沒回過神來。


    何爸爸剛起床,推開房門就看到老婆愣愣的樣子,略有些莫名了,走過來問,“女兒走了嗎?”


    “剛走。”何媽媽終於回神,看了自己老伴一眼,聲音含糊。


    “怎麽了?她跟你說了些什麽?”自己老婆神情不對,還以為何小君一早上有跟她媽起過衝突了,何爸爸開始埋怨自己沒有及早起床。


    “沒說什麽。”


    “哦。”爸爸鬆口氣,想想又把手搭在老婆肩膀上說話,“我說老婆啊,女兒和小陳那件事兒啊,我們就別提那麽多條件了。孩子有孩子的人生,房也好車也好,讓他們兩個以後慢慢一起努力吧,你看呢?”


    何媽媽吸了口氣,已經做好被老婆長篇大論反駁的準備了,爸爸保持安靜,沒想到媽媽開口說的卻是一句完全不相幹的話。


    “吃早飯了,稀飯在桌上。”


    坐上飯桌之後何爸爸還想說話,但才開口麵前就有一根油條塞過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他含著油條支支吾吾,何小君媽媽終於忍不住了,打斷他。


    “知道了,吃你的早飯吧,條件我是提出來了,人家能做多少是多少。她都這麽大了,人大主張大,真要嫁,我難不成還捆著她不讓她去民政局?”


    這話的意思這樁婚事就是由著何小君了,何爸爸聽完就笑,嘿嘿了兩聲,一顆心落到地上,埋頭吃起來。


    不知道家裏兩老的早餐對話,何小君趕飛機,路上突然想到什麽,看看時間充裕,又臨時放棄直赴機場的計劃,先跑去公司拿一些資料。


    一路她都在看電話,想自己要不要打給陳啟中,跟他說一下她的行程,但是時間實在太早了,地鐵上都是空蕩蕩的,她想起他昨天在電話裏略帶疲憊的聲音,還有半夜都在持續的擊打鍵盤聲,好幾次手指都已經落在撥出鍵上了卻仍是收了回來。


    誰都可以是這樣體貼的女人,隻要她愛那個男人。


    公司裏非常安靜,七點才過,啟華雖然效率高極,但畢竟不似那些金融投行,偶爾見識通宵,但再如何的拚命都尚且未到達旦的地步。


    辦公區一片寂靜,但何小君一進門便發現自己錯了,這裏還是有人比她想像中的更敬業更拚命的,天已經亮了,辦公區空無一人,當然也沒有開燈,但是標有吳慧名字銘牌的辦公室房門虛掩著,朦朧有光透出來。


    辦公區裏鋪著地毯,何小君的平底鞋落地無聲,看到那點光之後不自覺地停頓下來,略略躊躇。


    沒想到吳慧還在,那她是否要進去跟她打個招呼?但是她這樣清晨到公司取一份資料然後直奔機場,再去特地打一聲招呼,她怕被吳慧誤會她有心表現到她麵前去,如果被同事看見,更加麻煩。


    年輕時她是不會想這麽多的,但職場這條路不好走,能走下來的人總會比別人多想一點。


    虛掩的辦公室下那團光突然變大,何小君仍在躊躇,這動靜讓她立時停下了腳步,有人從裏拉開門走出來,居然不是吳慧,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身形高大,肩膀寬闊,竟是杜凱文。


    辦公區沒有開燈,何小君立在大門的陰影中滿臉驚訝,但是更讓她驚訝的還在後麵,杜凱文並沒有看見她的存在,從門裏走出半步之後又頓住,回身低頭,笑著吻了仍在門裏的女人。


    何小君在自己倒吸冷氣之前轉身離開大門,啟華大廈設施豪華,走廊裏仍是地毯鋪路,她一口氣奔到女廁所,推門進去,胡亂找了一個隔間,合上門才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氣喘出來。


    看看她這是什麽樣的運氣,上班第一天被要求立即出差,第二天撞見大老板與自己頂頭上司的私情,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鬼上身?她真該抽時間到廟裏去好好拜拜。


    何小君一個人在隔間裏待了幾分鍾,這幾分鍾裏她一直都處於非常混亂的狀態,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些什麽。


    雖然她昨天才第一次見到杜凱文本人,但他在業界的名聲一向是如雷貫耳的。她偶爾翻開時尚雜誌都能看到他的大幅照片,標題不外乎精英人士以及完美男人。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杜凱文是已婚的。


    她在窄小的隔間裏深呼吸,一開始的震驚已經漸漸消失,到後來反而覺得自己好笑。


    有什麽好驚訝的,男歡女愛,人之常情。看過就看過了,難不成她還要自詡衛道士,站出去好好譴責他們一番?


    她也不敢,否則跑到這個地方來幹什麽?何小君自嘲地對自己笑笑,伸手推門,決定一切當沒有發生過,靜悄悄離開就是了。


    但是她的手指剛碰到門板,外麵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在洗手,水流卸下,嘩嘩不斷。


    何小君心裏咯噔一下,默默祈禱那是打掃衛生的阿姨。她不敢直接推門,偷偷彎下腰去,從門板下的間隔中去看。


    目光所及是線條優美的小腿,穿著半寸高的高跟鞋。一眼看過之後何小君便僵硬了,心裏隻是悲歎。


    決定了,就算是香港的廟,她也要去拜拜。


    水聲停止,然後是烘手機的聲音響起。何小君屏息等著,終於等到細碎腳步聲再次響起,眼看自己今天的尷尬場麵就要結束了。她心裏不禁一鬆,正想吐氣,沒想到突然之間有鈴聲響起。婉轉綿長的廣島之戀,正是她包裏的手機在響。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鈴聲弄得手忙腳亂,伸手想按掉,卻越急越摸不到。好不容易掏出來,門外已經有聲音,是吳慧在說話,聲音優雅,輕輕的兩個字:“小君?”


    電話是陳啟中撥出的,他昨晚幾乎忙了一個通宵,到賓館已過半夜,他本想給何小君打電話,想想還是放下了,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一起床便抓著電話走到陽台上撥給她。鈴響很多遍那頭都沒有人接,再等卻是忙音,是她按斷了電話。


    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陳啟中看了一眼手機,表情疑惑。


    電話是何小君按斷的,吳慧的那一聲小君讓她不得不從隔間裏走了出來,手裏還握著那個惹事的手機。


    “吳小姐。”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勉強扯出一個笑來。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笑得很假,何小君心裏歎息。


    “你在?”吳慧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她的裝扮,又問,“今早的飛機吧?什麽時候來公司的?”


    “哦,我想來拿些資料。”何小君回答,“去機場的路上想起來有些資料最好帶著以防萬一,所以就先到公司來一趟。”


    吳慧點頭:“拿好了嗎?”


    她的眼神好像洞悉一切,何小君莫名地有些慌了,答得有些錯亂,“拿了,嗯,還沒有……”


    正說著電話鈴又響了,還是陳啟中的號碼,吳慧點頭一笑,“那我先回辦公室了。”說完飄然而去,留下何小君獨自立在廁所裏,伴著婉轉悠長的廣島之戀,說不出的尷尬。


    電話終於接通了,陳啟中開口想說話,但是那頭何小君的聲音很不耐煩,將他的話第一時間打斷:“啟中,我這兒有些事情正在忙呢!”


    沒想到她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口氣。陳啟中原本滿肚子的話一句都沒能說出來,生生地一口氣憋住了。


    陳啟中沉默。何小君在這邊說完這句話,也覺得自己不對,但一想到吳慧還在辦公區等著,心裏又急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解釋了兩句。


    “啟中,sorry,我在公司,馬上就要去機場。時間很緊,我等一下再給你電話行嗎?”


    他在那頭頓了一下才回答,隻是一個“好”字。


    顧不上多說,何小君匆匆掛了電話進辦公區。燈已經被打開了,明晃晃地照在每一張桌子上。她拉開檔案櫃取資料,身後傳來吳慧的聲音,仍是輕輕的。


    “小君,能不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何小君聽完這句話之後心裏長歎,肩膀一垂,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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