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普通的女人都有其動人之處,隻是董知微太像一枚橄欖核,那點甘甜藏在堅硬的硬殼下麵,不咬碎了它,誰都感覺不到。——袁景瑞


    1


    車子開動的時候,車內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董知微克製自己不去看後視鏡裏立在街邊的何偉文,但是車子轉出街道的最後一瞬仍是沒有忍住,鏡子中隻看到燈光將拉得斜長的影子,傳統悲劇人物的效果,讓她實在有些於心不忍——但也不能不避開了,不能給出回應的熱情讓她覺得苦惱。


    “怎麽了?”


    “沒,沒什麽。”雖然她心底裏對袁景瑞這突如其來的好心是極其感謝的,但是被自己的老板看到那樣的一幕,董知微感到前所未有的尷尬,第一次坐在老板駕駛的車上也讓她感覺不適應,一時間竟也有些語句斷續起來。


    袁景瑞並沒有再追問,他今天開的是一輛高大的吉普,加速時發動機的聲音像是隱約的咆哮,切換車道非常霸道,一點都不像他表麵上的溫文爾雅。


    “我多事了?”車子終於離開複雜曲折的小街,轉上車水馬龍的大道,他忽然開口,兩眼看著前方,讓董知微楞過一下之後才發現他是在與她說話。


    “不,他隻是順路把我送去地鐵站,您誤會了。”


    他就是一笑,“那就好,我還以為董秘書是在約會。”


    她搖頭,“我不會破壞公司規定。”


    袁景瑞拖長了聲音“恩”了一聲,又說,“公司有那麽不近人情?”


    董知微忍了忍,沒說話。


    成方與大多數企業一樣,不提倡員工之間的戀愛關係,但也沒有寫進公司章程裏去,算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雖然也有人私下裏抱怨,說大老板自己也不是最後搞定了前任老板才有了今天,但事實是,在袁景瑞治下的公司內,任何成文與不成文的規定都被執行得很好。


    “謝謝袁先生,不過我真的不用。”董知微的聲音已經恢複到平素的鎮定,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臉已經微微漲紅了,讓她不得不一直將自己藏在陰影裏。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剛才那樣尷尬的場麵她都沒有太過失態,但袁景瑞普普通通的兩句話話就讓她紅了臉。


    或許是因為她對袁景瑞一直是有些隱約的懼意的,他的那些隱諱與複雜的過去,他矛盾的外表與內在,他是那種會笑著生氣或者皺著眉愉快的男人,從來都讓人覺得看不透,這樣的人總會讓人覺得可怕,這公司裏沒人比她更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


    董知微說完這句話之後,便開始打點自己的所有精神,維持著一個嚴肅與堅定的表情——她在袁景瑞麵前的慣常表情,袁景瑞也沒有再開口,兩人一時沉默,幸好有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突然變得沉默而凝固的氣氛。


    袁景瑞的電話當然不止一個,公務的私務的加在一起至少三四個,偶爾飛出國去,還要將其中兩個不太重要的全權交由董知微接聽,她在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當時隻覺緊張,為了保險二十四小時開機以待命,不出兩天便熬出兩隻熊貓眼。


    袁景瑞飛回來的時候就笑她,“董秘書每天晚上很忙嗎?”


    董知微回答的時候暗暗咬著牙,“袁先生,昨天我接的最晚的一個找您的電話是夜裏十一點五十五分,而今日最早的那個,是在淩晨兩點打來的。”


    他就“哦”了一聲,“誰那麽不識相,這種時候打電話。”


    她從文件夾裏抽出打印好的a4紙來,上麵還有撥電話的人的留言,除了一些公事之外,不乏嬌嗲香豔的句子,抱怨他居然讓秘書聽她們的電話。


    袁景瑞隻拿過去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說一句,“下次非上班時間就把這兩個電話關掉吧。”就完了。


    聽得董知微心裏猛翻了兩下眼。


    真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多女人前赴後繼地看上像袁景瑞這樣萬花叢中過的男人。


    鈴聲仍在繼續,袁景瑞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大衣,董知微接話,“我替您把電話拿過來?”


    他點點頭,董知微就解開安全帶往後座探身,車裏暖氣很足,上車的時候她已經將厚重的圍巾解了下來,中規中矩的小西服裏是白色的襯衫,微微敞著領口,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白色的脖子。


    他突然覺得熱,鬆了鬆領口,又將車裏的溫度調低了兩度。


    董知微從大衣內袋裏找到震動作響的手機,遞到老板手裏的時候稍微有些好奇。


    這是袁景瑞的最私人的一個電話,連她都不知道號碼,她還從未見它響起過,也不知道他用它來聯係誰。


    袁景瑞伸手將電話接了過去,才聽了兩句臉色便沉了下來,隻問,“現在在哪裏?”


    車還在高架上行駛,他卻在那頭回答之後突然地打方向並線穿入將要錯過的下匝道,車頭方向變得太猛,讓董知微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氣,一手抓緊了門側的把手,身後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無數大燈頻閃,顯然被嚇到的人不止她一個。


    車子在下高架的第一個路口靠邊停下,袁景瑞轉過臉來,“我有急事要去醫院,你先回去吧。”


    董知微呼吸還沒有完全平複,聽到這句話脫口而出,“醫院?誰出事了?”


    袁景瑞再看她一眼,細微的停頓之後點了頭,“是我母親。”


    董知微又是一震。


    她從未聽她老板提起過自己的家庭成員,他的父母,去世的前妻都像是公司裏的禁忌話題,也沒有其他人有膽子公開地談論過。


    “哦,那我……”她的手還放在門把手上,門鎖已經彈開了,但她推了一下竟沒有推開,他探身過來,伸手替她推了一把,動作太快,她都來不及收回手,這一下就是按在她的手背上的。


    手背上一陣冰涼,她要隔了一秒才明白過來,那溫度是從他按在她手背上的手指上傳來的。


    董知微不敢相信地回頭看他,袁景瑞陷在陰影裏,她看不清表情他臉上的表情。


    她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口道,“或者我一起去,萬一您需要人,我在旁邊,也可以幫忙。”


    他沒有回答,隻是示意她將車門合上,車子一動,再次匯入了滾滾車流之中。


    醫院離下匝道口並不算太遠,轉過兩個路口便到了目的地,這裏是上海最好的醫院之一,高樓在市中心聳立,什麽時候都是燈火通明的。


    袁景瑞車停得很急,下車之後就疾步往裏走,後頭傳來停車場管理員的叫聲,還是董知微回過身付了十塊錢的停車費。


    那人一邊收錢一邊嘟囔,“來看急診病人的啊,看你老公急煞了。”


    說得董知微臉一紅,立刻解釋,“不不,你搞錯了,他不是我老公。”


    這樣一耽擱,再等她回頭,走在前頭的袁景瑞連人影都沒了。


    袁景瑞還未走近病房便看到了立在走廊裏的警察,兩個,都穿著製服,正手拿著簿子低頭交談,聽到腳步聲一起回過頭來。


    “你就是受害人家屬?”


    他點點頭,問他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老阿姨一個人躺在垃圾清運廠邊上,有人劫持她又把她丟在那兒,有路人報警,是我們的人過去把她送到醫院的。”


    袁景瑞並沒有等到他們把話說完便推開了病房門,但也沒有進去,隻是在門口著,他母親還沒有醒,躺在淡綠色的床上,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手上吊著點滴,他幾乎是瞬間生出了一種暴虐的瘋狂,而這種瘋狂讓他不得不用暫時的靜止來控製自己不做出一些可怕的反應來。


    他就這樣沉默地在門口立了一會兒,然後收回手,輕輕地把門帶上了,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讓那兩個準備過來提問的警察一同僵硬了一下,四隻腳頓時停在了原地。


    還是袁景瑞先開了口,“醫生怎麽說?”


    那兩人已經回過神來,其中一個較為年輕的就板了臉,但還是答了,“醫生已經檢查過了,問題不大。”


    “我要和醫生談一下。”


    那人就不耐煩了,“說了沒什麽問題,她先頭還清醒過一會兒,大概情況都是她自己說的,現在是醫生給她開了鎮靜劑才睡著的。”


    “我媽說了什麽?”袁景瑞看住他的眼睛,四目相對,那年輕人竟然噎了一下,旁邊那年齡稍長的便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來便簡單地把事情經過三言兩語地說了一遍。


    這日袁母是照常在清晨起身的,老人都睡得短,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她便躺不住了,下床洗漱,打算出門吃早飯,然後跟幾個老麻將搭子來幾圈。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都保持這同樣的生活習慣,並不因為兒子大富大貴便有所改變,窗外是弄堂早晨慣有的聲音,晨起的鄰居間的交談聲,自行車進進出出的鈴聲,甚至還有洗涮的聲音,清晰地透過打開的窗子傳進來。


    按理說,兒子成功,老媽自然是要跟著一起享福的,袁景瑞很早就要求母親搬到大屋裏與他一起住,他在山邊有房子,不但地方寬敞空氣好,也方便照顧,但她搬是搬去了,一個星期就不聲不響地收拾東西跑了回去,等袁景瑞再找回去,她已經將老家收拾完畢,舒舒服服地與老鄰居們在弄堂口的小竹凳子上坐著,吹著小風開始打露天麻將了。


    弄堂裏的老房子是她堅持要求留下的,說是老土老根,跑到哪裏都不能丟,沒想到到後來不但是不能丟,連走都不能走了,非要住在那兒。


    袁景瑞哭笑不得,在家裏勸她。


    “媽,這兒小。”


    她拿斜眼瞧他,“小什麽?你就是在這兒生出來的,在這兒住了十多年,那時候可沒聽見你說小。”


    “可那是過去。”


    “現在有什麽不一樣?家裏還不就是你我兩個人?我不跟你去那個大房子住,整天靜悄悄的,鄰居都沒有,說個話回聲都聽得見,你又成天不在,哪有老家熱鬧。”她連珠炮似的將兒子的話打了回去。


    袁景瑞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苦笑著攤手,“家裏還有阿姨。”


    不說阿姨還好,說到阿姨袁母更來氣,“別提那個鍾點工阿姨,做事手腳還沒我利落,看著她在那邊木手木腳就生氣。”說著說著眼睛又是一亮,“你娶媳婦吧,娶了媳婦生個孩子,我就過去給你帶小孩。”


    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媽,我結過婚了。”


    袁母噎住,她是從來都不喜歡程慧梅那個比兒子大了十歲的女人的,他們決定要結婚的時候她還激烈反對過,可現在人家人都沒了,她就說不出話來了,可心裏還是憋得慌的,聽到就不舒服。


    她一直認為,以她兒子的優秀,就算沒有那個女人,也會過得很好,那種白手起家到哪裏都受人尊敬的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哪裏都有風言風語。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要住到那空闊闊的大宅子裏去,就那麽幾天,她已經整日整日地覺得寂寞,到最後幾乎要對弄堂裏的那些聲音生出相思病來了。


    到了麻將桌上,幾個老姐妹照例一邊摸牌一邊聊天,說到她兒子,又講她有福氣,然後還笑她,有大房子不住,死活跑回弄堂裏來。


    她就白她們一眼,說還有什麽地方比自己熟悉的老土地更好的?她閉著眼睛都能把這兒的弄堂走一遍,轉彎全是熟人,不用出門就能找到麻將搭子,住大房子?除非兒子給她生出一堆孫子孫女來。


    說到孫子孫女,她這些老姐妹倒是都有,講到這個話題立刻來了興致,一個個把自己家的幾個孫輩翻來覆去說了半天,聽得袁母心裏妒忌得直泛酸。


    嘴裏還歎氣,說他兒子什麽地方都好,就是對結婚生孩子不上心。


    有人最快,說你兒子不也結過婚了?


    她立刻反駁,“那算什麽老婆啊?我一百個看不上。”


    不過說完她就無可避免地想起了程慧梅死的時候的慘狀了,嘴裏忍不住,隻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算了算了,不要講這些,作孽的。”


    她原本是不信佛的,這些年為兒子提心吊膽,慢慢也就信了起來,到現在初一十五都惦記著往廟裏去,隻差著在家早晚三炷香。


    這天四個人是在其中一個的家裏搓的麻將,中午的時候誰都不願離桌,就一起隨便吃了點麵條,就這樣一直說說笑笑直到傍晚,另外三個就坐不住了,都說要去買菜燒飯等兒子媳婦回家吃飯,還有要去接孫子的,一個比一個忙,更顯得袁母沒事可做。


    走出門的時候她又歎了口氣,想想這種日子實在沒什麽勁,想要兒子趕緊生個孫子出來的想法益發地堅定了起來。


    她這麽一邊念叨著一邊往家裏走,老式弄堂密密麻麻的屋脊貼在一起,中間道路狹窄,原本從老姐妹家到她家是連成一片的,後來分給了不同的物業公司管理,當中就做了一道鐵門分開來,到時間就鎖掉,要走回去就得繞一個很大的圈子從大路上走,很不方便。


    不過這她來說問題不大,袁母在這一片住了幾十年,每條岔路對她來說都跟自己的五根手指頭那麽熟悉,她最常走的是弄堂手頭的一條小路,穿過一道防止自行車進出的旋轉小鐵門就能夠到家。


    就是這一點路,她便出事了。


    有人在小路最冷僻的角落裏等著她,並且在她經過的時候將她拖走,她被粗糙的麻布袋子兜頭罩了,然後被塞進一輛玻璃全黑的麵包車裏。


    車子的發動機是一直開著的,車門一合上即刻駛離,她被按在後座上,嘴裏被團著的髒布條塞得滿滿的,隻能發出模糊的掙紮聲,臉貼著那車墊子,上頭全是肮髒粘膩的感覺。


    也不知開了多久,車子突然停下,她被拖下車時有人湊近她說話,嘴裏噴出難聞的氣味。


    “老太婆,叫你兒子小心點,別以為弄死一個女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拿了人家的遲早得還出來,否則小心有錢沒命花,這回隻是個警告,下回我們可就沒那麽客氣了!”


    說完就將她推倒在地上,耳邊傳來關車門與引擎發動的聲音,那些人竟這麽丟下她走了。


    她躺在地上,隻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漆黑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大手攥住,呼吸都困難,很快便沒了知覺。


    到董知微找到這間病房的時候,走廊裏已經沒有人了。


    付完停車費之後,她在袁景瑞的車邊略微地掙紮了一下。


    畢竟出事的是老板的母親,她隻是意外搭了袁景瑞的車而已,剛才一時頭腦發熱跟了過來,現在想想,說不定袁景瑞會很不樂意被下屬出現在他的家庭私事當中。


    況且以袁景瑞對他母親入院的憂急反應,很可能一到病床前就已經忘記了他還帶著她這個小秘書,再等他想起來也不知是何時何地了。


    她想到這裏,便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蠢,公私不分是大忌,更何況這還是老板的私事,她又不是第一天出來做事,怎麽這麽糊塗。


    但又不能不上去當麵告別一次,她已經想好了見到袁景瑞說聲告辭便轉身離開,但真的一路問到了病房門口,又沒有見到人。


    她甚至還小心翼翼地踮腳往病房裏看了一眼,但病房裏沒有開燈,什麽都看不清。


    董知微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正要離開,突然聞到了隱約的煙味——是袁景瑞。


    袁景瑞抽的煙市麵上並不太多見,味道很好分辨,她又熟悉了,幾乎是瞬間就能夠確定無疑。


    董知微順著煙味來的方向走了兩步,樓梯道裏有一扇虛掩的小門,她推開走出去,外麵是個很小的露台,她看到袁景瑞的背影,他果然在抽煙,一個人。


    “董秘書?”他比她先開口,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回頭。


    她挑著字眼回答他,“是,袁先生。還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嗎?如果沒有,我想……”


    他打斷她,“你來看看。”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走過去了。


    醫院在城市的中心,靠近她之前離開的那個地方,她下車的時候還想過,怎麽兜兜轉轉,又回了原地,這時極目去看,仍舊夜景燦爛,縱橫交錯的大橋連接著盤旋的高架,一直延伸到無止盡的地方去。


    “從這裏可以看到我的家。”他突然說。


    知微往西邊眺了一眼,袁景瑞搖頭,“不是那裏,那裏。”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他指的竟然就是剛才他們離開的地方,她看到大橋下黑壓壓的陰影,籠罩著一片密密麻麻的低矮民宅,在輝煌夜景中顯得格格不入。


    “我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他看著那個方向,無視她略微驚訝的眼神,“我媽擺小攤養大我,小時候經常看到她被人欺負。”頓了一下又說,“我是很能打架的。”


    這點她是知道的,可是在這種時候,她卻隻會立在旁邊,一句話都接不上。


    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把眼睛低下去,看到他擱在鐵欄上的手,手指握得很緊,扣著的襯衫袖口上,銀色的袖扣閃著暗暗的光。


    她想他不至於在這時候騙她,然後就暗暗地感歎了一下,什麽叫脫胎換骨?這才是!


    “我媽挺厲害的,會跟人幹架,會拿皮帶抽我,最窮的時候騙我說自己吃過飯了,餓著肚子看著我把桌上的東西吃光,最省的也是她,公交車都不舍得坐,為了拿個人家帶過來的包裹,城東走到城西。”


    董知微聽到這裏,突然抬起了眼睛。


    他一定是很難過,才會對她說這些。


    他的側臉在濃重的夜色裏有些模糊,她一直是怕他的,但看到他這麽難過,又有些不忍。


    她想一想,“現在醫學發達,什麽病症都有治療的辦法,你不要太過擔心。”


    他側過身來看了她一眼,“你誤會了,我母親並沒有生病,她隻是受了驚嚇。”


    她來不及轉移目光,與他對了個正麵,他確實是個好看的男人,但此刻那雙眼裏的陰冷讓她發抖。


    他明顯是感覺到了,就在她麵前垂下眼去,又順手掐滅了煙頭,再開口聲音裏少了許多東西。


    “老陳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再等一下,我叫他送你回家。”


    “不用麻煩陳師傅,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回答。


    他已經往回走,擦過她的身體,並沒有回頭。


    她跟過去,看到他回到病房前,也不進去,就在走廊裏的硬木長椅上坐了,醫院走廊裏的白熾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沉默著,手指在銀色的打火機上輕輕地摩挲著,像是忘記了還有她這個人。


    電梯就在董知微的左手邊,許多念頭在她腦海中翻滾:現在並不是上班時間,她與老板單獨待在醫院裏是會惹人閑話的,做人要公私分明,這是老板的家事,他明顯心情不佳,繼續待在這裏是不明智的……


    她這麽想著,又往電梯處走了一步,袁景瑞沒有抬頭看過來,也沒有說話。她覺得那就是默許她可以離開了的意思。真好,她可以回家了,爸媽都在等著,她已經倦極,需要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徹底放鬆,更何況按照現在這樣的情況,她明天多半得一早就到公司將袁景瑞的工作日程取消或者另作安排,要麵對那麽多人,做那麽多解釋,還不能將真實情況說出來,想想都會是疲勞的一天。


    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問他,“袁先生,你吃過飯沒有?需要我買一點東西上來嗎?”


    他抬頭看她,看到董知微臉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並不是對他,隻是對自己,兩隻眼都睜大了,比平時生動許多。


    董知微捧著一碗外賣皮蛋粥回到醫院的時候,還陷在對自己之前所說的話的無法置信之中。電話已經打回去了,怕自己父母擔心,說的當然是加班,媽媽在電話那頭歎氣,“老是連著加班,家裏燒了紅豆湯,還想等你回來一起喝一點再睡。”


    她有些內疚,但想想到底還是在伺候老板,也不算撒謊。


    再等看到袁景瑞,他仍舊在病房門外,老陳已經趕過來了,就立在他身邊,低聲與他說話,聽到她的腳步聲,立刻轉過頭來,看到她手裏捧著粥碗,臉上就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來。


    董知微有一瞬間的尷尬,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一樣,亮著燈的病房同時被打開,有醫生從裏麵走出來,對袁景瑞說。


    “好了,病人已經醒過來了。”


    他立刻立起來走了進去,到了門口突然回過頭來,像是突然又想起有董知微這個人那樣,對她說。


    “你也來。”


    董知微愣住,身體立在原地,無聲地抗拒了一下,但他堅持地看著她,黑色的眼睛裏帶著不可抗拒的意思,她竟瞬間想到了自己的工資賬號,立刻沒骨氣地動了。


    沒什麽比老板的威脅更厲害的了,尤其是她還需要這份工作的時候,董知微歎息。


    袁景瑞帶著她走進病房裏去,袁母果然已經醒了,兩隻眼睛看住兒子,嘴巴張了張。


    他要過了一會兒才發出聲音來,“媽。”


    袁母立刻嚐試著撐起身子,“別聽他們嚇唬你,我沒事。”


    袁景瑞上前按住她,她轉過臉來看到兒子身邊捧著粥碗的董知微,原先要說的話就收住了,臉上露出又是驚訝又是期待的顏色來,“這是?”


    “她叫董知微,知微,這是我媽。”


    他竟然叫她知微!平常的那聲“董秘書”到哪裏去了?


    董知微立刻將臉轉向他,身體僵硬了一下,電光火石之間,已經大致明白了袁景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心裏隻是無限後悔自己之前竟然會與他一起來了醫院。


    什麽叫做自尋死路,說的就是她。


    袁景瑞也望向她,目色深沉,耳邊傳來老人的聲音,“叫知微啊?名字真好聽。”


    那聲音讓她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對著老太太露出笑容。


    “阿姨您好。”說著又想起自己手裏還捧著東西,就往前托了一下,“我剛才下去買了點粥上來,您睡了這麽久也該餓了吧?要喝點嗎?”


    袁母立刻歡喜起來,兩隻手伸過來接,還當著兒子的麵誇她,“這孩子真是有心。”


    袁景瑞就笑了一下,對董知微說,“你這不是買給我喝的嗎?”


    說得袁母又笑起來,看她的目光真是一派慈祥,讓董知微手腳都不知如何擺。


    幸好老陳敲門進來了,看到病房裏的情況,對著袁景瑞欲言又止。


    袁母就對著兒子開口,“都這麽晚了,別讓知微待在這兒了,你快叫陳師傅送她回家吧。”


    袁景瑞點頭,董知微此刻已經對離開是求之不得的了,告辭之後跟著陳師傅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聽到袁母的聲音,“下回到家裏來玩,記得了啊,知微。”


    她強迫自己回頭,看著那對母子,袁景瑞立病床邊,手還放在自己母親的肩膀上,對她微微點了點頭。


    她就咽了口口水,回答說,“好的。”


    一路上董知微都拿額頭抵在玻璃上,老陳是一直不說話的,到她家的時候卻下了車為她拉門,還對她說了句,“辛苦了,董小姐。”


    董知微歎口氣,答他,“活該的,我隻是蠢。”


    董知微走後,病房裏隻剩下袁家母子兩個。


    袁母把喝了一口的粥放到邊上,想想又去抓住兒子的手,“你都知道了吧。”


    袁景瑞皺著眉點頭。


    “我沒跟那兩個警察說太多。那些人是衝著你來的,他們說拿了人家的遲早得還出來,還說下回就要找上你了。”她越說越把兒子的手抓得緊緊的,“是不是張家的人?是不是?”


    他沉下眼色,“這事我心裏有數。”


    袁母每條皺紋裏都是憂心,“我一個老太婆還能怕什麽?人家是衝著你來的,我擔心的是你,人家要找的是你。”


    袁景瑞冷笑了一聲,“我還怕他們不來找我。”


    袁母愣愣地看著兒子,之前被劫持的時候都沒有感受到的恐懼突然瘋狂地湧出來,眼淚都要出來了。


    怎麽辦?這些年來,她也不是不知道兒子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早年出來做生意的,就跟走江湖差不多,哪個不是刀光劍影裏過來的,可這次不同,她覺得恐懼,恐懼自己的兒子會受到傷害。


    這是她的兒子,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那些人所說的話還在她耳邊,他們並沒有欠張家什麽呀,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他們怎麽還是陰魂不散?她老了,兒子也不再是那個小得隻要她抓住他的手推到自己身後就能夠被她保護的小男孩了,她還能做些什麽?還能怎麽辦?


    袁景瑞的母親這些年來,一直都很以兒子為榮。


    畢竟不是每個中途被大學退學的人都能夠有今天的袁景瑞這樣的成就的,雖然坊間風風雨雨什麽話都有,但作為一個母親,她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兒子,也比任何人都心疼他的辛苦與付出。


    袁景瑞被退學之後最先去的是深圳,並且在那裏經曆了一個在那裏求生的異鄉人所能想到的所有艱難與折磨。


    剛到那裏的日子過得自然是非常窘迫的,寫出的程序被人買走卻一直收不到錢,他曾經一度窮到口袋裏有十塊錢,住不起最廉價的小旅館,夜裏與流浪者一起在公園裏坐到天亮,為了謀生,他做過許多種不同的工作,賣過保險,打過零工,甚至還到超市門口發過傳單,最後他終於進了一家有些名氣的外資公司,但也是從最底層的銷售人員做起。


    慢慢就做上去了,從初級銷售一路做到團隊管理,漸漸有了些名氣,被許多獵頭挖角,之後又換了一家真正的國際大公司,專門負責拓展國內市場。


    但大公司製度繁冗,一直都讓他有束縛感,學曆也是絆腳石,就在這個時候,他遇到了張成方。


    張成方在浙江經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工廠,算是家族企業,為當時剛興起的空調整機製造一些配件,後來做大了,還拿了些國外的訂單,做起了進出口,生意做得還不錯。他欣賞袁景瑞這個年輕人,希望他能夠到浙江幫他,並且給了他委以重任的合同。


    以袁景瑞的學曆,在外企做到張成方所給出的位置是沒有可能的事情,而當時他的母親已漸露老態,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一直都希望兒子能夠離開深圳回到上海,與深圳相比,浙江與上海之間幾乎不存在什麽距離,是以他隻用了很少的時間便接受了這份合同,與張成方一同飛了回去。


    袁景瑞到了成方之後,大刀闊斧地削減了張家近親在廠裏的權力,引進新的管理機製,一開始引起了軒然□,但張成方一力支持著,很快便有了些成效。


    事情真正的轉折發生在張成方因病過世之後,張成方是個勤勉的人,廠裏的事情幾乎全是他在忙碌,國產空調市場剛開始的時候全是一片混戰,所有上遊下遊的廠房與整個供應鏈都在渾水摸魚,張成方靠著一個拚字,居然做得不錯,是以整個老張家都參與了進來,但家裏人一多事情就沒法做了,什麽都一團亂,又不好多說,說了誰都有老一輩跳出來指責他忘恩負義,當年是誰湊錢出來讓他開了這個廠的,就這樣廠裏原有的盈利被坐吃山空,後來的質量與營銷又跟不上,弄得張成方焦頭爛額。


    就算張成方沒讀過幾年書,也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帶回袁景瑞幾乎是他做出的最後一搏,他能夠感覺到這個年輕人身上商業天分與殺伐決斷的魄力,他希望袁景瑞能夠將廠子帶出泥淖。


    袁景瑞的到來確實改善了一些廠裏的陳腐頹敗,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張成方積勞成疾的身體在不久之後便全麵垮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讓他幾乎是在頃刻間倒了下去,數月便撒手人寰。


    張家的親屬原本便對袁景瑞的到來抵抗頗多,一見張成方倒下,紛紛趁著混亂拿錢走人,為了分錢,在張成方的病床前都幾乎動起手來,幾個老人說得更是振振有詞。


    “這廠子是我們幾家拿錢湊出來的,現在成方都快不行了,我們把自己那份拿回來都不行?難不成還要便宜了外頭人!”


    就這樣,張成方還沒有出頭七,廠裏就連最基本的進貨款子都沒有了,一切幾乎陷入停頓,賬麵上全是負債,所有的訂單都無法準時交貨,等待他們的將是巨額的賠償。


    張成方早年喪妻,程慧梅是他再娶的老婆,他還有兩個二十多歲的兒子,張大豐與張大才,全是他與死去的老婆生的,袁景瑞剛到廠子的時候他們便對他齷齪頗多,到了這個時候,吵著鬧著要程慧梅將廠子賣了分遺產,怎樣都不願意再將工廠經營下去。


    程慧梅麵對這一切,憔悴而疲憊,她唯一的願望隻是將這個工廠延續下去,將死去丈夫的心血延續下去。張成方是死不瞑目的,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他在病榻上反複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能垮,成方不能垮。”她是兩眼哭出血來地答應了他的,但他仍是死不瞑目的,她知道他是死不瞑目的。


    程慧梅最終向自己的娘家求助,用她能夠拿出的所有來懇求兩個繼子不要廉價賣掉這個工廠,而張家兩兄弟在看到錢之後,很快放棄了那些屬於他們的股份。


    在這最混亂的一段時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袁景瑞竟然沒有離開。他抵押了自己在上海的房子向銀行貸款,並且向一些朋友借錢,以認股的方式與程慧梅一同接手了這家負債累累並且在破產邊緣的工廠。


    簽協議的那天,張家的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們兩個,張家兩兄弟簽完字便丟下筆走了,還有幾個老人等不及出門便開始往地上啐口水,嘴裏嘟囔著本地話。


    他們說的是,“這對狗男女!”


    但誰都覺得這張協議簽得值了,與眼看著就要破產的工廠與巨額債務相比,能夠拿到現錢才是最要緊的事情,隻有那白癡才會要那種沒錢賺還要倒貼賠到死的廠家。


    可之後發生的一切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袁景瑞在公司權屬清晰之後,立刻重新召集工人加班加點,交付了兩個最大的訂單,並且親自到國外跑了一趟,帶回了最新的技術人員。成方革新了流水線,又搶在所有同類廠家之前更新空調某個節能減排配件的關鍵技術,之後國家開始強製空調產業推行節能減排標準,成方頓時名聲大噪,幾乎拿下了半個中國的市場。


    之後成方一路順風順水,老天都偏心那樣,為了擴建員工宿舍拿的地,一年後竟然因為高速公路通過而升值百倍,袁景瑞得了機會,索性做起房地產來,也是時也運也,實業與房地產開發雙管齊下,沒幾年就成了大氣候。


    就這樣,短短十年,成方從一個小小的鄉鎮工廠,成了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


    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多數人都已經翻來覆去地談論過了,在程慧梅任董事長的那段時間,也就是成方發展最快的那段時間,袁景瑞一直穩坐著總經理的位置,直到他們在兩年前突然宣布結婚,而程慧梅在婚後的第三天意外身亡為止。


    程慧梅死於工地電梯意外墜落,屍體就落在成方在上海即將建成的總部大樓的電梯井裏。


    程慧梅父母已喪沒有子女,遺產全由袁景瑞繼承,他便一躍成為了成方的唯一擁有者以及領導人。


    流言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四處都有人在談論這樁可怕的意外,更有人直指袁景瑞謀殺妻子已達到將成方納入己懷的陰謀,確實有警方派人勘察過現場,還有專人上門調查了一段時間。


    袁景瑞自始至終保持了沉默,整件事情中,最感到無法忍受的反而是他的母親,她曾屢次為此在公共場合為此與人起來,吵得麵紅耳赤渾身發抖,年輕時那種再怎麽被逼都咬牙不吭聲的功力全都毀於一旦。


    “媽,別想那麽多了,這事我會處理的,你看看,粥都冷了。”袁景瑞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端起粥碗,低聲打斷了母親的回憶。


    她怔了一下,猛醒過來那樣,接過那粥碗,又問兒子,“知微那姑娘我是不是見過?她的聲音我覺得挺熟的。”


    袁景瑞點頭,“你應該聽過她的聲音,她是我秘書。”


    “啊,是那位董小姐。”袁母曾經在電話裏與知微交談過,一兩次而已,董知微在電話裏一向是輕言細語的,但很職業化,並沒有讓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經由兒子這麽一說才想起來。


    “那你們天天都能見著吧?知微那孩子看上去挺好的。”媳婦問題已經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好不容易見到兒子帶著女人一同出現,她是絕對要盤問到底的。


    袁景瑞微笑,“是啊,我每天見得最多的一個女人就是她了,不好也好了。”


    她來了些精神,但還是瞪了兒子一眼,“瞧你說的是什麽話,喜歡就喜歡,你都幾歲了,正經找個伴兒才是要緊事。”


    袁景瑞看著已經將注意力轉到了董知微的身上的母親,微微鬆了口氣,嘴裏答她。


    “我知道,這不是在找嗎?”


    袁母露出滿意的表情,“你問問醫生,我能回去了嗎?我沒什麽事兒了,咱回家去吧。”


    “不行,明早還有個全身檢查,你睡吧,我在這兒陪你。”他答她。


    袁母就急了,“你在這兒熬什麽夜,我都說沒事了。”


    袁景瑞已經將獨立間裏的折疊床打開了,鬆鬆領口,又脫了鞋。


    她知道自己的兒子一直是很強的,打定了主意就誰說都不聽。他很小的時候,因為她發燒就不肯去學校,一定要留在家裏,被她罵了也不還口,一個人跑到樓下公共灶間去煮東西給她吃,煮好了端上來,一碗麵條亂七八糟,手上還燙了兩個大泡,兩隻眼睛看住她,一定要看到她全都吃完為止。


    真快,就這麽幾十年過去了。


    病房裏的燈終於再次熄滅了,黑暗裏的安靜持續了一會兒,然後袁母的聲音響起來。


    “兒子,你要小心。”


    他仰躺在窄小的折疊床上,回答的時候微微地眯起了眼,“媽,你放心,這事我很快就能處理完。”


    董知微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輾轉反側,到了將近天亮的時候卻開始做夢,夢裏隻有一個小小的男孩子,拚命地追著一群麵目猙獰的大男人跑,雙方對比的懸殊讓她看得心驚肉跳,想喊他不要追了,小心自己,可那群人突然向她跑來,嚇得她在夢裏都出了一身冷汗,轉身慌不擇路地想躲避,卻被人一把抓住,抬頭竟然看到袁母的臉,笑眯眯地看著她,還對她說話。


    “知微,我把兒子交給你了。”


    驚得董知微從床上跳起來,轉頭看看腦中上的夜光針,不過三點二十。


    她呻吟著把頭埋到枕頭裏去。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她提起他的童年,過多的知道一個人——尤其是這個人,讓她覺得恐慌。


    而且,她再次得出同樣的結論:袁景瑞果然是個可怕的男人,夢裏都不能放過她。


    因為睡眠不佳,第二天出門的時候,董知微自覺容顏慘淡。


    她爸爸每日都早起弄好豆漿替她裝在保溫壺裏,今早也不例外,送女兒到門口的時候還問她,“最近是不是公司裏事情很多,我看你老是加班,還要讀書,當心身體,別太累了。”


    知微有苦難言,她這哪是加班,被老板精神摧殘還差不多。


    七點二十準時出門,一路擠地鐵,到公司的時候已經八點四十,想到今日那一大堆繁雜事務,董知微走出電梯的時候做了一個深呼吸。


    沒想到才進辦公室就看到袁景瑞從他的辦公室裏走了出來,還穿著昨天的那身衣服,下巴是青色的,眼底下有一點陰影,但完全不影響他給她帶來的壓力。


    昨晚的一切與夢中的情景全都回來了,董知微佩服自己居然沒有當場後退一步。


    董知微的表現自然盡在袁景瑞的眼底,他是從醫院直接趕過來的,一早上已經見了一些人,做了些事情。


    能夠在亂世裏打出一片江山,袁景瑞憑借的當然不止是運氣,什麽手段都要用到一些,什麽人都交往過一些,恨到想要他命的人或許很多,但怕他的人一定更多,隻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會有人卑鄙到威脅他的母親,威脅一個沒有半點反抗能力的老人。


    他已經很久沒有對朋友們開過口了,但消息來得很快,張家兄弟已經離開上海,有人看到他們之前與一些初到上海的河南人接觸密切,還有人查到他們飛深圳的航班號,是昨夜起飛的。


    他在清冷無人的露台上聽電話,夜風裏微微眯著眼。


    無論這件事是誰主使的,他都不會讓那些雜碎有好下場的。


    結束通話之後他又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抽了一根煙。


    這件事情沒那麽簡單,他需要冷靜,可是暴戾與衝動讓他渾身緊繃。


    冬日的夜風刀一樣刮過皮膚,遠處遊龍一般的高架大橋上夜行的車流扯出黃與白色的弧光,所有的高樓都熄了燈,他所熟悉的街區藏在在大橋下的陰影中,漆黑一片。


    董知微的聲音又一次在黑暗中浮起,“現在醫學發達,什麽病症都有治療的辦法,你不要太過擔心。”


    他想起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兩隻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住他,帶點退縮的努力,他一直都知道,他的這位秘書小姐是有點怕他的,雖然她一直在他麵前做出冷靜鎮定的表象,連眼睛都很少對上他的。


    可她之前在這個地方,居然試圖安慰他,


    他突覺莞爾,暴戾的念頭漸退,再想到自己之前讓她進病房時她的表情,更是想笑。


    他隻是想找個人分散母親的注意力,而當時麵前隻有她而已。


    他嚇到她了,應該有所補償。


    “董秘書,你早。”他對她微笑。


    “你早,袁先生。”董知微很慶幸自己聽到了熟悉的三個字,如果他再像昨夜那樣突然開口叫她“知微”,她不知道自己會怎樣的萬念俱灰。


    “昨晚……”


    她破天荒地打斷了老板的話,迅速地說著,“昨晚您母親受了驚嚇,袁先生想讓她在醒來的時候分散一下注意力,所以才讓我進了病房,我可以理解,也不會放在心上,袁先生也不用放在心上。”


    董知微能夠這麽流暢地說完這麽長的一段話,當然是因為她已經將這些句子在肚子裏翻來覆去了無數遍,事實上,從淩晨三點二十分從夢中驚醒之後,她就一直在考慮再見到袁景瑞的時候該說些什麽。


    老板如此突然地利用了她一把,若說她心裏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她思前想後,唯一能夠找到的解釋也就是袁景瑞母子情深,想讓老母在驚嚇之後有一件能讓她感到愉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才會有那樣的舉動。


    袁景瑞的母親著急兒子找對象這件事情她是知道的,老太太甚至曾經親自打電話到過辦公室,知道接電話的是兒子秘書之後還長長短短問了好一陣子,想從她嘴裏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固定的女伴,董知微對那個電話印象深刻,當時心裏還想過,以袁景瑞這樣萬花叢中過的厲害,女伴是絕對不會缺的,但是誰要想讓他再走進結婚禮堂,在她看來,那可真是不可思議的任務,老太太的願望很可能會持續地落空很久。


    當然這些話董知微是不會說出口的,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這麽快就會陷入如此莫名的境地裏去。現在事情都已經這樣了,當務之急並不是抱怨自己的運氣不佳,當務之急是要找一個台階下來,給自己也給老板大人。


    聽完董知微的話,袁景瑞就是一愣。


    這是頭一次他在董知微麵前說話被打斷,事實上也是很多年來的第一次,更何況她所說的話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


    他確實是有些愧疚,想補償她一些東西,開口是想問她要些什麽,隻要不是太過分,他都可以滿足她,買一件禮物,或者直接包一個紅包,就當加班費也好,他在這方麵一向是不吝嗇的,有人才有錢可賺,雖然表麵不起眼,但董知微在很多方麵都算是個人才,這點他比誰都清楚。


    他也想過她對昨晚病房裏那一幕的反應,他的秘書小姐再厲害也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突然被老板這樣對待,回家說不定會有許多的想法,甚至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來,給她禮物也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對他有想法的女人很多,工作得力的就很少,他不想因為這件事丟失一個好秘書。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董知微竟然會搶在他前頭說出那樣一段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撇清關係的話來,撇開她那些尊稱與敬語,她所說的每個字都讓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種病毒,一種讓她避之不及唯恐沾上任何一點的超級病毒。


    就算加了超級兩個,他還是病毒。


    她真的是這麽看他的?


    袁景瑞不說話了,他立在那裏,用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著他的秘書小姐,董知微說完那段話之後,已經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了,正打開電腦調日程表,屏幕前微微低著頭,從他這個角度看到的就隻是她白色的額頭,還有一個小巧的鼻尖。


    這樣看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就眯了起來。


    老板不說話,董知微正慶幸他接受了自己給出的台階,或者這場風波就這樣散了,可耳邊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帶一點點微笑的。


    “董秘書。”


    她不得不抬頭,看到他正看著她,明明在微笑,卻不知為何又像是有些不愉快,讓她完全猜不透的一張臉。


    然後她聽到他說,“是這樣的,關於這件事情,我還需要你幫一點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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