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是解藥?”祁楚楓沒聽明白。


    “這東西有毒,可是……”邢醫長皺著眉頭,渾然忘記自己是在與將軍說話,自顧自又搖著頭,“怎麽會是它呢?難道是拿它來解毒?萬一……那可怎麽辦……”


    “老邢!”祁楚楓重喝一聲。


    邢醫長這才猛然回過神來:“嗯?將軍!”


    祁楚楓皺眉問道:“這藥單有用嗎?你能分清那些用於製毒,那些用於解藥嗎?”


    邢醫長為難地搖搖頭,指著藥單請她看:“將軍您看,這其中的山野煙和黃藤根都是劇毒的藥材,可是軍師的症狀卻不像是中了此兩種毒的症狀,所以我……”


    “會不會是解藥?以毒攻毒?”祁楚楓問道。


    邢醫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那也不對,山野煙性溫,而黃藤根性寒,藥性相衝,按理說不應該同為解藥。”


    “能試出來嗎?”


    “這兩者都是大毒之物,屬下不敢貿然試藥,萬一……將軍,最好還是能捉拿到凶犯,逼他們拿出解藥,否則……”他頓了頓,再說下去,為難地看著祁楚楓,“是屬下無能!”


    祁楚楓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瞬,目光投向屋內的裴月臣,聲音低低道:“雲兒和老車都在荒原搜捕,阿克奇和他的族人也在幫著找,我已經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在找解藥……老邢,月臣不能死!”說到最末一句話,她抬眼看向邢醫長,目光裏有困獸般孤注一擲的決絕,令人望之悚然。


    邢醫長為之動容,也不知該說什麽,隻道:“屬下必當拚盡全力。”


    *****************************


    雨點落了下來,挾在風中,又急又大,打在屋脊的青瓦上,院中的石板路上,劈啪作響。雨勢頗大,沒過一會兒,屋簷下便匯成數十條雨線,齊齊而落,宛如水簾。


    祁楚楓一直坐在廊前的石階上,即便下雨也沒挪動,雨水打在石板上,四下飛濺,濡濕了她衣袍的下擺,她卻始終無知無覺,隻是靜靜地坐著,等待著……阿勒與沈唯重都已經回將軍府,唯有程垚仍是不肯走,坐在風雨連廊的另一側,也在默默等待。


    趙師爺原是在屋中,守在楊銘身邊,下了雨之後便罵罵咧咧從屋中出來,大聲嚷嚷道:“孫校尉,這屋子怎麽還漏雨啊!”


    話音剛落,他才看見石階上的祁楚楓,聲音忙降了下來:“將軍……這屋子漏雨。”


    祁楚楓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十指交握在胸前,麵龐雋秀雪白,目光盯著雨夜中不知名的某處,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趙師爺訕訕一笑,沒敢再嚷嚷,隻能自己設法找人解決漏雨之事,心中罵罵咧咧,暗想等自己大人醒了之後,定要好好告上一狀,讓大人來收拾這些人。


    猛然間,從月臣房中傳來銅盆落地的脆響,緊接著又是邢醫長的聲音。


    “快!快!把他翻過來,別讓他噎著……”


    祁楚楓立即起身,推門而入,地上是眾人手忙腳亂時打翻的銅盆,和一地的水漬,而裴月臣被邢醫長和醫童半扶著靠在床沿,他胸前的衣衫已經被烏血浸濕,而口中還在不停地吐出烏血。鄧黎月忙著拿幹淨布巾為他擦拭。


    煞白的臉色,發黑的血跡,在昏黃的油燈下令人觸目驚心。


    “月臣!”


    眼前這種情景,不用邢醫長再說什麽,祁楚楓也能看出凶多吉少,如受重擊,走過去時差點被銅盆絆倒,幸而得鄧黎月扶住。


    “他……他怎麽了?”


    邢醫長已是愧疚之極,朝祁楚楓啞聲道:“我……我試了各種方子都沒有起色,所以我就試了試山野煙,我真的沒敢多用,隻用了兩錢煎湯,沒想到……”


    祁楚楓看著裴月臣慘白的臉色,勉力定了定心神,強撐著道:“若是他把毒血都吐出來,能不能減輕身體裏的毒性?”


    邢醫長慘然搖頭:“這些血……表明毒已入肺腑……將軍!若是還拿不到解藥,隻怕是來不及了!”


    此言一出,鄧黎月禁不住滾下淚來,連忙別開臉擦拭。


    門外,程垚也聽見了這話,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們。


    祁楚楓麵無表情地在原地定定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緩緩轉身,走出門來。程垚還未見過一個人這般模樣,不是悲傷,不是痛苦,而是整個人就剩下一具無知無覺的軀殼,仿佛沒有事情能夠傷害她。


    “將軍……”他擔心地喚了一聲,但又不知該如何勸慰。


    祁楚楓轉過頭來,看見他,竟又自顧自出了一回神,待到程垚禁不住想開口時,才聽見她的聲音:“程大人,我有一事吩咐:明日天亮,無論凶犯是否緝拿歸案,你都傳我軍令,讓馬市重開。荒原人有序入城,歸鹿城內加強戒備,馬市順延一日,以補償今日之失。”


    聞言,程垚又驚又喜:“將軍,你終於想通了!”


    祁楚楓不言語,轉頭複望向屋簷下的雨簾。


    程垚又道:“將軍,這件事該你自己下令才是,這樣荒原人也不至於記恨你。”驚喜之下,此話匆匆出口,說完他才覺得不太妥當,想要收回卻已經來不及了。


    “由著他們恨吧,都到這個時候了,我不在乎。”祁楚楓淡淡道,“明日你辦好此事便可,其他的事情都不必理會。”


    程垚聽著,隱隱總覺得她似還有些未盡之言,待要追問,忽然聽見孫校尉在院中那頭喊道:“將軍!阿克奇來了!他帶了人來!”


    這話猶如引信,祁楚楓的雙目一下子燃起兩簇小火苗,她也不管下雨,也不打傘,徑直穿過落雨的庭院,往前庭奔去。程垚急急跟上。


    前庭中,除了阿克奇,還有另外三名荒原人,皆身著丹狄服飾。其中一人絡腮胡子,雙手被縛,由另外兩人牢牢製住。


    “祁將軍!”阿克奇向祁楚楓施禮,指著那名絡腮胡子道,“他說東魎人曾在他的帳中過冬,他們所穿的丹狄服飾,也是從他這裏拿的。”


    “他是誰?”祁楚楓問道。


    阿克奇臉上有些許為難之色,頓了片刻,才答道:“他是我族中人,一直住在西北麵。今年冬天因為雪下得大,所以他沒來王帳,我也沒起疑心,沒想到……將軍明鑒,他是個老實人,就是受東魎人脅迫,不得已才收留了他們。”


    無論阿克奇是在為族人辯解還是為了自己開脫,祁楚楓都沒有心思再聽下去,直接問道:“他可有解藥?”


    “有!有有!”阿克奇趕忙連聲道,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過來,“這是他偷偷藏的,他知曉東魎人會用毒,生怕他們會害了自己,所以趁著他們不留意,偷偷留了一瓶解藥。”


    祁楚楓接過瓷瓶,拔開瓶塞,瓶身傾斜,幾枚小小的褐色藥丸自瓶中滾落到她的手心。觀其形,再嗅其味,與之前在受傷東魎人身上搜出來的藥都大相徑庭,祁楚楓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絡腮胡子,目光銳利:“你怎麽能確定這就是解藥?還有,你偷了他們的解藥,難道他們就不會察覺,怎麽會輕易放過你。”


    絡腮胡子顯然對中原話不熟悉,聽得甚是吃力,聽罷之後一臉懵懂,不得不轉頭詢問地看向阿克奇。阿克奇無奈,隻得用荒原話又說了一遍,絡腮胡子這才聽懂了。


    “他們殺我的羊子,要下崽的……”絡腮胡子還想比劃,無奈雙手被縛,情緒頗為激動,飛快地說話,其中荒原話與中原話夾摻在一起,亂七八糟,叫人聽得糊裏糊塗,“……我的羊子跑、跑、跑,……”


    程垚已經試圖很努力地去聽,但除了“羊、羊、羊”,其他什麽都沒聽懂。他轉頭去看祁楚楓,後者眉頭緊皺,顯然已經是不耐煩之極。


    “我就躲……然後羊子跑,我再追、追、追……”絡腮胡子還在起勁地說,突然之間,一柄匕首狠狠地紮到他麵前,寒意森森,駭得他立即就停了口。


    “我隻想知道,你怎麽能確定這是解藥?”祁楚楓厲聲道,“再有一句廢話,我就削了你的手指頭!”


    絡腮胡子呆愣了片刻,才道:“我、我……我聽見他們說了。”


    “若他們是故意騙你的呢?”祁楚楓追問。


    “我、我偷聽到的。”絡腮胡子忙又道,“不會有假。”


    烈爝軍剿了東魎人的老巢,青木哉對此恨之入骨,此人陰狠狡詐,之前就不惜用自己人來設局,祁楚楓不得不時時警惕。


    程垚匆匆去後院將邢醫長請了過來,邢醫長仔細觀察解藥,又小心翼翼地剖開其中一枚,細聞之後朝祁楚楓道:“這裏頭也有山野煙。”


    “是解藥嗎?”祁楚楓焦灼地看著他。


    邢醫長也不能判定,為難地看著她。


    深知已不能再耽擱下去,祁楚楓厲目看向絡腮胡子,沉聲道:“若這藥是假的,你休想活著走出這裏。”接著她又冷冷地掃了阿克奇一眼,才轉向邢醫長,問道:“之前從那個東魎人身上搜出來的那瓶毒藥呢?”


    邢醫長忙從懷中取出那小瓶毒藥,剛想問將軍有何打算,便看見祁楚楓拔下匕首,飛快地在她自己的手心上劃出一道血口子……


    “將軍!”邢醫長立時明白了什麽,大驚失色,“將軍不可!”


    祁楚楓根本不理會,單手撬開瓶塞,便要將毒藥往傷口上倒,忽有一人飛撲上前,搶下小藥瓶,緊緊護在懷中。“程垚!”祁楚楓怒了,“把瓶子給我!”


    程垚死死地攥緊藥瓶,拚命搖頭:“不行!你已經瘋了!你是將軍,是北境的定軍石,你怎麽能拿自己的命來試藥?!”


    “我沒空跟你說這些,你別耽誤我事兒!”


    祁楚楓出手去擒他,程垚不會功夫,輕而易舉就被她製住,卻死命攥著藥瓶不撒手。祁楚楓沒留情,徑直在他後頸處重重一擊,又一次把他打暈過去。程垚雖然失去意識,然而藥瓶仍是緊握在手,祁楚楓不得不去掰他的手指,想要硬掰又生怕把他的手指掰斷,她愈發惱怒。


    孫校尉與阿克奇等人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一聲也不敢吭。


    “將軍,我來!”邢醫長也上前幫忙。


    待程垚手指略微鬆動的時候,邢醫長一下子抽出藥瓶。


    “老邢,給我!”祁楚楓喝道。


    邢醫長搖頭:“將軍,這等事兒,還是我來吧。”


    祁楚楓皺眉,待要伸手去搶,卻見邢醫長緩緩伸出左掌,掌心中不知何時已經劃出一道血口子,血流混著剛剛倒上的藥粉……


    “老邢,你……”祁楚楓大驚,“你瘋了嗎?!”


    毒隨著血液,迅速滲入體內,邢醫長勉強一笑:“我是醫官,要試藥自然應該我先試,將軍也不能越俎代庖。”


    “你……”


    祁楚楓顧不得多說,趕忙拿荒原人送來的解藥,倒出數枚要讓他服下。邢醫長自己撿了三枚,送入口中咽下。祁楚楓扶著他坐下,靜靜觀察他的傷口和臉色變化。


    此時此刻,緊張的人不僅祁楚楓和邢醫長,還有旁邊的孫校尉和阿克奇等人,尤其是阿克奇。他萬萬沒想到祁楚楓竟拿她自己的命來試藥,萬一有什麽好歹……他簡直不敢往下想,心裏一陣陣後怕。


    即便現下試藥的人是邢醫長,阿克奇依然提心吊膽,以祁楚楓的性情,倘若萬一解藥是假,邢醫長中毒而死,裴月臣無藥可救,她絕對不會放過他們,衡朝與荒原的關係隻會更糟。阿克奇也死死盯著邢醫長的臉色看,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


    邢醫長自己倒是算得上冷靜,坐在端詳著自己的手掌,也不止血,仔細觀察上麵的血色。毒入血液之後,流出來的血一直發黑,順著手掌往下淌……


    毒隨血液流向全身,邢醫長感覺到頭一陣陣發昏。


    “老邢,你感覺怎麽樣?”祁楚楓擔心地問道。


    邢醫長扣住她的手,交代道:“將軍,若是我昏過去,隻要傷口處流出的鮮血轉紅……就可以把解藥給軍師服下……我、我……”他話未說完,頭一歪便暈了過去。


    “老邢!老邢!”


    祁楚楓緊張之極,連忙探他的氣息。


    看見邢醫長昏過去,阿克奇懸著的一顆心差點從胸腔中跳出來。


    一道雪亮的閃電劈下,將廳堂照得猶如白晝一般,緊接著又是壓得低低的雷聲滾過,雨下得愈發急了……


    ****************************************


    一夜雨急風驟,到了天蒙蒙亮時,方才歇了。


    屋簷上殘存的雨水落入排水的石溝槽中,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鳥兒在枝頭啾啾鳴叫;間或著,還能聽見幾聲蛙叫。


    裴月臣緩緩睜開雙目……


    困住他的是一個很長很深的夢,夢中頭頂是斷崖懸壁,腳下是泥沼深潭,四下魑魅魍魎出沒,他艱難地一步步往前跋涉著。夢裏的時光仿佛被停滯,永無盡頭,被困的人會以為自己的餘生都將身陷其間,永無盡頭。


    唯一支撐他的,是隱隱約約楚楓的聲音,像是從天際傳來,又像是從他自己的腦中傳來,微弱、時有時無,但他就是聽見了,逼著自己繼續往前走。


    逃出夢魘,如釋重負,清晨的一束陽光正落在他床前,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裏漂浮著,仿佛眾生,仿佛自己……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大抵便是如此吧,他朦朦朧朧地想著。


    “月臣哥哥,你醒了!”


    鄧黎月原是坐桌邊支肘打盹,被鳥鳴吵醒,轉頭看見裴月臣已睜開眼睛,歡喜不已地奔到他床邊,把伏在床邊打盹的醫童也驚醒了。


    “軍師,你醒了!”醫童也歡喜得很,連忙起身,替他把脈,然後才安心道,“脈象平穩,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鄧黎月喜極而泣,又連忙抹去眼淚,問道:“月臣哥哥,你感覺如何?渴不渴?餓不餓?”


    “楚楓呢?”裴月臣輕聲問道。


    “祁將軍和邢大夫在一起,我這就去告訴她。”鄧黎月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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