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人普遍慣性給人的印象就是養尊處優,慢條斯理調/教出來的鑽研心與自製力。難得,他身上沒戾氣。


    周和音得承認,她的日常裏鮮少與這類人有交集,莫名有些趨向性。


    可她很分得清那條準繩的界限在哪裏。


    “那人多大年紀?”


    和音看清他的身份證上的年月,大她一輪。十二年。


    nana算是個很沒教條的人了,聽清對方的年齡,也即刻打了退堂鼓。“打住打住,想都不要想,你媽能殺了你。”


    是的。和音父母是青梅竹馬,二人一般年紀。邵春芳老早就說過了,找對象不準比自己小,男人成熟的晚,找個小的就等著當媽吧。就你爸這樣,我還和他磨合一輩子呢。也不準找太大的,五歲以內。


    男人懂得會謙讓就夠了,太過差距,姑娘家會活得沒有自我。還有些話,你再大些,自然懂。


    隻一點,媽媽時常跟和音強調:女孩子任何年紀都得有自我。手裏得有經濟,自己的錢。任何時候都有談判的資本和勇氣。


    他變心了,不愛了,你就立刻掉頭。再也不要說為了孩子為了家庭保全婚姻的話了,現在不時興也不應該,所謂的保全,全是自己不中用。


    周和音的頻道,粉絲喜歡她的一半原因來自她的家庭氛圍,典型的虎媽貓爸,上頭還有個佛係又極為開明的奶奶。


    春芳女士的日常嘮叨、咆哮,粉絲們感歎簡直是中國式母親的真實縮影;而六十多歲的祖母,又能順著和音和她一起化妝、逛街、喝奶茶,拍視頻ending語。


    粉絲說,小音家的女人個個活成自己原來的樣子。


    四年前母親節,周和音為媽媽和阿婆做過母親專題,那天爸爸送給媽媽一套婚紗,他們從前結婚的時候局促,邵春芳沒有穿過這些洋盤的東西。


    五月天的江南,動輒淡煙疏雨,父母正裝立在天井的門樓下合影。邀阿婆一齊,後者坐在藤屜椅上搖頭,說你們拍你們的。


    和音當時才十八歲,卻極為早慧懂事地明白,阿婆是一輩子沒有走進那座紅牆圍城裏,她覺得自己孤身一個。不願意入畫去,違和了子媳的,百年好合。


    那日,和音給阿婆細致地化了妝。她俏皮地稱作閨蜜妝,說我評論裏好多人都誇奶奶氣質好。


    再揶揄父母。他們拍他們的婚紗照,我們拍閨蜜照,女孩子的友情才是最值得的。


    那是阿婆留給和音的最後一個日常視頻,因為不久後她體檢出了問題,熬到了第二天春夏之交,終究還是走了。


    醫院裏,和音哭得不成樣子。她不能接受人的死亡,不能接受夜裏阿婆還跟她說要喝她煮的魚湯,早上在家裏,爐子還沒生起來,爸爸就打電話讓她快點來。


    她不能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麽沒了氣息。


    她問爸爸,人為什麽要生病,為什麽要死。


    爸爸在和音印象裏一直是溫文爾雅的,小事由著媽媽任性拿捏,偶爾發一通火,就連媽媽也是買賬的。因為她們都知道,爸爸一向遷就她們,遷就老母親,遷就妻兒,家裏就他一個男人。


    這樣一個從來不吝嗇和顏悅色的男人。那天,在醫院,周學采陪著女兒一塊淌眼淚,他安撫和音,“人總要走的,不然她會無窮無盡的痛苦。”


    “我們總要麵對死亡。今日我麵對你阿婆的,他日你麵對我的。這也才是生生死死的意義。”


    不僅僅是生命代代相傳,更多的是敬畏,“你阿婆要我們更好地活下去。”


    *


    吃完火鍋,周和音主動幫著收拾桌子,垃圾分類。


    外麵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陽台上往下看,茫茫起了層薄冥色的煙。


    nana叫她今晚就睡這吧,反正和音也有備用的內衣內褲在這。


    “算了。春芳女士又要隔空查房,煩死了。”周和音有過外宿的案例,回回邵春芳打視頻過來,裝著噓寒問暖,實則刺探軍情。


    她短暫一年的戀愛裏,邵春芳一味地要她把男友帶回來看看。又旁敲側擊地打聽,到什麽地步了。


    周和音沒隱瞞,她覺得旁人父母可能會保守或者刻板,可是,他們是一齊相知相愛過來的,和音說感情使然的東西,她不覺得有什麽。


    邵春芳即刻懂了,唉聲歎氣幾句,姑娘大了心思關不住了。頭一條就是要保護好自己,你額懂啊!


    和音:懂呀。


    邵春芳:反骨頭,討債鬼。


    *


    從nana那裏打車回來,進前樓門,將將十點鍾。收了的傘還在往地上捎著水。


    今天茶館有做晚市,也才剛打烊。邵春芳手裏管著茶館的總鑰匙,沒來得及放下呢,看女兒家來了,便問她,“談到這麽晚?”她剛準備給她打電話的。


    “早結束了。”說是在nana那裏吃火鍋的。


    “你老是吃人家的,也要記得回請人家的啊。不行周末喊娜娜家來吃飯。人家一個小姑娘在這裏也不容易。”


    “嗯。”邵春芳一向這樣,生怕和音在為人處世上怠慢了人家。老叮囑她,朋友交的就是禮尚往來。和音讓媽媽放心,“我不會讓你丟臉的。還有,人家叫nana,不是娜娜。”和音教媽媽,輕聲,你輕聲喊就對了。


    市井之花的邵春芳就是輕聲喊了,還是娜娜。


    她說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子談得怎麽樣了。“你爸爸以到你大了呢,讓你自己作主。”邵春芳查點地問,談得怎麽樣了,拍板了嘛?


    周和音時常奉承媽媽,說您注定是做生意的人,乃至當官的料。別人家的孩子回來,人家媽媽第一句總要問,吃了沒?餓了沒?


    邵春芳永遠是,今天工作怎麽樣?新人不要給我懶骨頭啊,要多聽多問,少自作主張。


    今晚難得沒查點工作,張口便是問交易。


    周和音和盤托出。說對方是b城人,父母祖籍在我們這,“他母親過世了,看樣子應該是新喪,”周和音也不太確定,直覺,因為看他穿著一身素黑以及言語裏的淡漠,她直覺該是。“說是他母親喜歡江南的房子,才決定租一套下來。不住。”


    有些難理解,但又好像合情合理。


    邵春芳聽後歎一口氣,多少能共情到,“原先你外婆留下的那條土狗,你舅舅還舍不得送人呢。直管到死。”


    哎,不容易。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反過來,有這份孝心也難得。


    這樁交易,怎麽都是周家賺。說話間,邵春芳就應允了,說讓中介那頭做契約吧。


    隻一條,人家雖然不住,鑰匙也得送到人手上。知會和音,今後就別往北屋裏去了。該騰的東西騰出來。


    當晚,小唐就和和音電話敲定了。說好的,先送合約、鑰匙給傅先生那頭,他那頭簽完後再給和音簽。


    乙方也會按約定的時間支付租金及需要承擔的租賃稅費。


    電話結束後,小唐推送給和音一張微信名片,說還是許先生給的,但是小唐添加傅先生那頭未果:


    小音,你加一下吧,你是房東。傅先生也該買賬些。(微笑.)


    *


    周和音打完電話就去洗澡了,她原本就磨蹭,一通下來,吹幹頭發,躺回床上,看到小唐的信息已經過零點了。


    她讀到“未果”二字有些想笑,是對方能幹得出來的事。


    她一時逆鱗起,倒是想試試邪。對啊,她是房東,加你一下微信,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點開名片,申請添加好友,備注欄裏鐵骨錚錚的寫著:六家巷  周和音


    這夜周和音玩手機到好晚,邵春芳上來替她關燈的時候,她還沒睡。


    母女倆經年的默契,和音怕黑,她得開著燈睡覺。邵春芳又聽人說,開著燈睡覺對小孩子發育不好,就若幹年如一日,回回等到和音睡著了,起夜的工夫上來給她關燈。


    “你還不睡啊,要死的,明天還上不上班?小心頭發掉光了你,快睡覺!”


    邵春芳催促著和音,說著給她把床頭燈給擰滅了。睡覺!


    聽著媽媽篤篤下樓去的聲音,蒙在毯子裏的周和音才準備放下手機,專心睡覺了。


    不期然,微信界麵跳出個新對話框:


    (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


    id就是他的名字:傅雨暘。


    毯子裏的人有些懵,倒也清醒。不是沒有困意的醒,而是得到某種回應,她努力勸自己冷靜的醒。


    黑夜裏,隻一點眼前的光明,白亮裏泛著微弱的藍。一雙眼睛盯著屏幕許久許久,她沒有出聲,更沒有下文。


    當然,對方也沒有。


    周和音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手機醒屏就是低電量提醒。


    落雨已停,周和音難得起了個大早,她睡眼惺忪地站在二樓晾衣服的平台上刷牙,遊離狀。對門的薑太太在院子裏掃積水,看她一大早站在晾衣台上發呆,喊她,“小音,阿寶說你又送她新衣服了,你才上班,不好老是讓你破費的。”


    阿寶是薑太太的大女兒,因為先天性的聲帶受損,打小就不會講話,上的也是特殊殘障學校。


    從前阿婆在的時候,尤為地看顧阿寶。和音也喜歡她,比一般孩子安靜,但是又極為的靈氣。


    “沒有幾個錢的。阿寶喜歡上麵的麵包超人,我就買給她了。”說話的人在刷牙,囫圇咽了口牙膏沫,洋相地在平台上直惡心。


    薑太太看了發笑,說等你生日,阿寶要拿零花錢給你買蛋糕呢,她昨晚就和我們說了。


    “好呀!”和音痛快應下。


    她的生日在八月半,中秋那天生的。


    巷子裏都記得小音出生那天的光景,說是一向四平八穩的梁老師亂得沒了方向,前腳學采已經把春芳送去醫院了,後腳她跟著收拾東西鎖門的時候,那鎖怎麽也捏不上,梁老師幹脆由門大敞著趕著去了。


    生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正好是團圓的中秋。


    學采要母親想個名字呢。


    春芳算早產了,絆了一跤,大家都嚇壞了,最後母女倆都得平安,老母親說這比什麽都重要,平和之音最為珍貴。


    就擬了個,和音。


    市井裏做生意的人家,沒有過年過節一說的。一年到頭,也就正月頭上歇幾天。其餘,招攬客人是一說,維係客人也很重要。


    今年的中秋節,茶館早半個月前就接了晚上八桌的晚宴訂單。客人替父母過七十歲生日。


    周和音是日休假,在茶館幫忙了一天,待到晚宴三道熱菜走完,她才有空溜。


    朋友圈裏就她一個過陰曆生日的,nana等著給她慶生呢。


    周和音要回去洗個澡,再跟春芳女士報備,今晚她可能晚點。


    生日最大。不等邵春芳首肯,周學采幫腔:再晚都得回來,我們家的門禁公約就是得回來。


    邵春芳橫爺倆一眼:屁用沒得的門禁。


    周和音一路跑回家,她是從前樓進門的,院子裏擺著祭月的瓜果、月餅和茶水,還點著十三層的落地鬥香。井水土著人家最樸素的八月半拜月傳統。


    是爸爸剛才抽空回來布置的,他要和音回來的時候,順手把拜月的瓜果餅茶收掉。


    鬥香由著它燃。


    周和音麻利收完院子的拜品,上樓衝澡換衣服。


    隔壁薑家的阿寶聽到音姐姐家有動靜,捧著塊提拉米蘇來串門,剛出門樓就看到一行黑衣男人駐足在梁阿婆的北屋門口。


    台階上,領先一人作勢去捏門上的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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