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笑,說你這個丫頭啊,哨哨子的性格,沒事就在你耳邊嚷一通。我後頭耳朵不好,全是你丫頭鬧的。


    老母親很平靜地交代她的身後事。火化了就拉倒,別在家裏辦什麽白事,我不喜歡,清明去探我,也別學人家那麽多花樣。帶束花帶杯茶給我就夠了。


    學采,你們夫妻要好好的,將來小音出嫁也好她不想嫁人也好,由她自己去,答應我。女兒家活明白最重要,清清白白地活自在著,比嫁什麽有頭有臉的人家重要多了。


    最後說到這個房子,很慚愧,房子當初不是她自己經濟能買的。


    這棟三間屋,是梁珍拿一塊古董懷表典當的。


    懷表是傅縉芳當初送給她的,她第一次去傅家玩。在他父親的書房裏,他請梁珍吃蛋糕,那塊表正好送修剛回來,傅縉芳借給她看。


    臨了,他塞在她的掛線手套裏了。


    梁珍回頭要還給他,他怎麽也不要。


    僅僅因為,他喜歡看她認真中意一件東西的樣子。


    所以,周學采才說傅家的爺倆,都是一樣的偷香竊玉,惠而不費。


    真所謂,真種就是真種,一點沒有雜種。


    他再問一遍女兒,“是不是那姓傅的送給你的?周和音,我把你養這麽大,你奶奶把你慣到那麽大,不是要你沒骨頭地收有錢男人的小恩小惠的。”


    說話間,手起,物什落。


    周和音想喊不,已經來不及了。


    一對甜白釉的杯子,瞬間四分五裂。


    這才,她的情緒到了底。“爸爸,你不講理,這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麽摔!”


    “你說我憑什麽!憑你不同好人來往。”現在想來,她之前去b城,壓根不是工作,就是和那傅雨暘來往的。


    “你曉得他是什麽人嗎?啊!”


    “我今天知道了。那麽你和阿婆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也想早點知道。”


    周學采聞言不對,毫無父女也有大防的自覺,隻問她,“你和他來往多久了,到什麽地步了?”


    周和音不言聲。是她沒有十足的底氣來澄清自己,她很難違心地說什麽都沒有。


    “我再問你一次,到什麽地步了?”周學采幾乎怒斥的口吻。


    邵春芳不清楚婆婆那一層,但也是聽明白了些,聽明白女兒是和那個房客傅先生交往過密了,上回對方登門,她就有點不對勁。


    可是生意人來看,對方很體麵。這一刻,顧著姑娘的名譽,隻勒令丈夫,“你輕聲些。要喊得人家都聽見嘛?”


    “還要我喊嘛,你女兒已經和人家公然路邊上就……”


    這種男女安全距離的問題,越模棱兩可地不答,越叫人誤會。


    有些事,沒有就沒有,不作聲,過來人就是默許發生了什麽。


    周學采等著女兒來澄清自己,良久,她也沒開口。一怒之下,把手裏剛才抽盒子的揭蓋,實實在在的木料,硬生生地擲到周和音麵上去。


    揭蓋邊角擲到了周和音的臉頰骨上,能聞到聲響的地步,她本能地捂住痛處,聲淚俱下,再移開,赫然一個破了個口子,見血了。


    邵春芳見狀,終究忍不住了,罵丈夫,“要死了,你沒輕沒重的,你怎麽不一下摜她腦門上,打死拉倒!”


    周和音捂著傷口,蹲在那裏,看地上一地碎釉片,頭頂上是爸爸再嚴峻不過的聲音,“小音,你談戀愛交朋友,我不管你。唯獨那個人不可以,倘若你心裏還惦記你阿婆半分的話,就記著我的話。不然,你就從我這個門裏走出去。”


    周和音因疼而冷嘶出來的淚,不禁流到臉頰傷口處,眼淚是鹹的,漬到傷口上,微微地醃人。


    她頭也不抬地冷冷出聲,“是要我和阿婆一樣,從自己的家走出去嗎?”


    “爸爸,你猜阿婆還在的話,看到你這樣驅逐我,她該有多心痛。”


    當年,每個人都是推手。


    而現在的周和音,“放心。我還不至於為了個男人要和自己爹媽斷絕關係的地步。”


    “但是,我依舊不會原諒你們。不會原諒傅雨暘他騙我,也暫時不會原諒爸爸,你問都不問,就摔了我的東西。”


    “他送我東西,僅僅因為我喜歡,我有辨別力。我沒有自輕自賤去受男人的小恩小惠。”


    “爸爸,你可以把東西砸了,也改變不了我喜歡它的事實。”


    說完,周和音徑直去南樓,上樓去。


    而她最後的話,周學采一時難分辨,她說的ta,是杯子還是人。


    *


    傅雨暘直等到周學采肯出來,外麵已經過十點半了。


    二人約在茶館,空蕩蕩的店鋪裏,卷簾門上去,電閘一推,白花花的日光燈一一跳亮,這是周家如今認真經營的產業,或大或小,都是營生是產業。


    傅雨暘一向沒有貴賤之分。饒是可能他們一年的盈利,抵不上他一單的抽成。


    可是這樣的日子,踏實。才養出一家人的富足。


    茶館上下兩層,當初許抒誠來過一次,跟傅雨暘念叨,說周家那小妞耀武揚威收銀的樣子,別說,還真有趣。


    周學采挑了一樓最邊張的桌子落座,也不招呼人的嘴臉,隻把手裏一疊資料攤在桌麵上,有當初的租房協議,還有一張委實陳舊的照片。


    傅雨暘跟著落座,說實話,這樣老式的紅方桌,清漆之上,油漬明顯沒擦幹淨,他解開外裳紐扣,袖口往上擱的時候,有著上斷頭台的隱忍。


    周學采說租房協議是他女兒收著的。他能拿過來,代表著什麽,意味再明顯不過。


    對麵的傅雨暘沒去管那份協議,而是左手上前,拈起那張斑駁泛黃的照片,上麵的一雙人早已看不清形容,可是身段依舊看得出,是他父親。


    尤其照片背後的一行字:請你坐在月明裏。


    很嘲諷,圖像還沒文字堅忍。傅縉芳的筆跡他再清楚不過。老頭的字,在圈內是出了名的漂亮雋秀。


    “我可以抽支煙嗎?”傅雨暘問茶館的主人。


    周學采默認。


    他這才徐徐摸出一支煙,很平靜地點著。同為男人,能讀懂這片刻的沉默,不過是在組織思緒罷了。


    片刻,傅雨暘出聲道,“其實早一天晚一天,我也是要約周先生的。今天你看到的情形,不過是我跟她講了一下我父親和梁珍的故事。”


    他的話術很高明,不說你女兒,不提周和音的名字,但對方明白他說的誰。


    他要她成為一個獨立的人。


    “所以,實不該為難她。是我一味沒和她講清楚。”煙舒緩出口,蒙在他的五官上。看得出,是個老練世故的人。


    “不怕周先生笑話,倘若一開始我的調查沒有盲點沒有失誤,我知道我父親後來是聯係上梁珍了,且還有意接你們母子去b城。那麽,我絕不會蹚這趟渾水的。”


    “好歹都是他該受的。保不齊,他最後的死,也和梁珍有關,誰曉得呢。我隻曉得,他耽誤了你母親是不錯,也耽誤了我母親。”


    “他沒有我母親娘家一路的扶持幫助,光鮮無汙點的履曆,哪來那麽高的威望。”


    “平心而論,周先生到了我父親那個檔口,四十大關,轉折點上,你也不會允許自己犯錯誤的,更不會離婚。”


    “可你父親想著齊人之福,是不爭的事實。也徹徹底底讓我母親放下他了。”周學采朝傅雨暘對峙,“你見過我的老媽媽就知道,她是個多不爭的人。”


    “從頭到尾,她沒有告訴傅縉芳那個孩子,甚至那封信。她知道信多半路上丟了,或者傅家扣下了,總之,他沒看到。”


    當年他差人來找梁珍,周學采年紀也不大,隻知道那人談了半個鍾的時間,媽媽就送客了。


    之後那人無論怎麽上門,送什麽來,媽媽都不肯見了。


    “那封信是傅家和辜家一同瞞下的,在我母親手裏壓了好多年。這是我當初想要聯絡周家的初衷,如今原原本本,我依舊要交代了。”


    “我知道於你們不重要了,但是這是我母親的遺願。你就當我們,各為其主罷了。”傅雨暘手裏的煙燃到一半。


    “那麽,與我女兒有什麽關?傅先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何必這麽戲弄一個孩子呢。”


    傅雨暘抖落手上的煙灰,再把煙蒂咬到唇上去,吸一口,鄭重答複對方,“我如果說,不是戲弄,周先生信嗎?事實上,我父親當初對梁珍也不是戲弄。”


    “我和傅先生這樣矜貴出身的有錢人眼界不一樣,我隻看結果。我隻看到我老媽媽辛辛苦苦一輩子,老媽媽我無力幫她,輪到我女兒,無論如何我不肯她這樣的。”


    周學采再不快地提醒他什麽,“況且傅先生這中間和我女兒隔了一輩的。讓人家曉得了,我們周家頭都抬不起來的。”


    “所以,小音把合同拿給我了。她即便犯了什麽錯,我難不成真打死她。”


    傅雨暘盯著租賃協議沒有說話。


    不多時,他頭一次自省也陳情的態度,同他父親都沒低過頭,“我喜歡她,和任何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傅先生聽過上梁不正下梁歪嗎?況且你算是兩根上梁都不正。倘若你今天不和我說你母親的事,我也許還不會這麽吃心。”


    “你是遊戲慣了的有錢人家。否則也不會這個年紀還不成家。我像你這個時候,小音都快十歲了。”


    “你父親這樣,你母親偏私。這是都不在了,倘若在,你也堂而皇之地喜歡我女兒?傅先生,真心喜歡一個人不能這麽自私的。”


    “我無論如何,不會肯我的女兒和傅家後人扯上半點幹係的。我老母親也不會肯。”


    好一個上梁不正下梁歪。傅雨暘難得被當頭棒喝之感。


    “那麽,您聽說過,因噎廢食嗎?”


    “傅先生不必和我拽文。你比我清楚,我答應和你談的界限在哪裏。我這已然顧忌著體麵了,跟你挑明了,我和她媽媽都不會肯的,你的年紀家世閱曆,都和我女兒不匹配,我們窮老百姓,攀不上您這樣的大樹。況且還是傅縉芳的獨子,光這個名頭,聽起來都是要吃苦頭的。因為你樣樣樁樁,都和你父親如出一轍。”


    否則好人品出身的人家,會無端招惹一個小姑娘嘛。這不是你父親流給你的血,是什麽。


    說到興頭上,周學采提到這北屋當初能買得成的契機。


    源自他父親施舍的一塊懷表。


    如今周學采沒轍,尋不到一模一樣的,但他會拿出他的積蓄來,連同那五年的房租一並還給傅雨暘。


    有人聽後慢笑了,談判慣了的人,知道怎樣推進得了,怎樣是無用功。事已至此,他再拘泥,就成了爛賬了。


    所謂的流著傅縉芳的血,所謂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難道還不夠恥辱嗎?


    或者人家沒有說錯。他上哪裏去保證,不歪,又或者,他的血原原本本是自己的呢?


    感情真有這一筆保票,那麽,上一輩的人會個個活得很簡單。梁珍是,他母親是,或者傅縉芳也是。


    傅雨暘有他的驕傲,這驕傲如皮如骨,倘若讓他丟棄他的皮骨,那麽他不但不能保證旁人,而且不能保證自己。


    不能保證他活得像楚門的世界裏那樣,別人期冀的樣子。


    沉默許久的人,最後摁滅了手裏的煙。拾起合同和那張照片,至於其他,不該他事。“周先生不要怪我傲慢,男女之情,哪怕一朝怨偶翻臉,也不能去追溯送出手的東西。況且是五十年不止的東西,您母親都可以坦然地置換成房產,您又何必這個時候拘泥地要還回頭呢?又還給誰呢,還給早已成灰的人?總之,不是我呀。”


    周學采啞口盯著這個體麵光鮮的傅家人,他哪怕頹唐的笑都是十足的自持與冷靜。看著他起身來,告辭狀,最後沒頭緒且傲慢的一句,“替我轉告她,我是真心想過,倘若當年你們當真北上,我會不會更早見到她。”


    “幸會了,周先生。我猜,你也不會想和我說‘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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