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裏的空氣,凝固了。


    孔易仁的手,在她的掌心下,一動不動,眼睛也是,微亮的光,專注地看了她很久,然後側過臉,不再直視她。


    “易仁?”雖然早就拿定主意,可是看到他的反應,心裏還是忐忑起來。


    “靜言,”低笑聲,“你可知道,這是我第一次開口求婚。”


    第一次?詫異地睜大眼。


    “當年婚前也有見麵,不過都是一大堆人談協議,隔著長桌兩邊,隻覺得衛家小姐很沉默,大方沉靜的樣子,很適合我。”他解釋,語速很慢。


    點頭,明白了,那樣的婚姻,水到渠成,是不需要開口求婚的。


    “後來才知道,那樣的沉默,是有原因的。”他手掌翻轉,輕輕捉住她的,“靜言,是不是因為睡得太少?我有些倦。”


    鼻腔有酸漲的氣息湧過,還沒等自己考慮清楚,她已經立起身抱住他,臉埋在溫暖的胸膛上,聲音低悶,“易仁,你在怪我嗎?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不會。”頭發上熟悉的觸覺,“我會處理好那些事情,我保證。”


    “嗯。”點頭,她更小聲,“你先睡一下吧,有什麽事,休息完再說。”


    床上還是暖的,身子雖然一躺下就被攬進他懷裏,可是沒有人說話,悶頭在他胸前,無意識地咬指甲。


    想解釋,對不起,拒絕了你,可是那不代表我不想與你在一起。這個婚姻,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要動搖多少人的利益,帶來多少紛爭煩擾,其實我隻是希望能夠和你在一起,那些隻是累贅,真的不重要。


    我知道,隻要有你在,什麽都可以解決,什麽都不用擔心,可是我不想做那種24小時躲在你懷裏的女人,我不想要那樣的生活。


    不需要這麽豪華的宅子,不需要出入仆從如雲,不需要頓頓山珍海味,我隻要能夠每天看到自己愛的人,有一個圓滿的家庭,過最平常的生活,就可以了。這些年靠我自己,物質的生活已經覺得很舒適,奢華享受,我不覺得會帶來多大快樂。


    腦子裏想的東西太多,那好味的粥,還在胃裏有暖熱著,埋首在他懷裏,心跳的聲音穩定而有規律地在耳邊一聲接著一聲,慢慢整理自己想說的話,千頭萬緒,不知不覺,靜言又睡著了。


    夢裏有許多人,有些臉很熟悉,有些陌生。自己知道那一定是夢,因為這些人是不可能同時出現的。


    爸爸,媽媽,周承鍇,方從雲,小瓏,威廉,晶晶,孔希音——還有很多很多她生活中出現過的人,有些已經永遠離開,有些時常相伴,有些偶爾見麵,還有些不知今生能否再見——


    走過她麵前的時候,他們都在微笑,一點點憐憫的眼神,手掌握緊,指尖攢進掌心,幹嗎要憐憫我?我一直過得很好,以後會更好的。


    熟悉的溫暖靠近過來,易仁,是你嗎?感激抬頭,看到他微笑的臉,好像要和她說些什麽。


    回報一個微笑,我有了你的小孩呢。真高興,以後我就不再是一個人了,這世上沒什麽事情可以強求,我也知道我們在一起,會很辛苦,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希望能有你一直在身邊,那會多麽完美。


    他不說話,張開手擁抱她,歡喜地走上去,可是無論怎麽邁步,都不能靠近。再仔細看,他身後人影重重,許多許多的臉,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是誰,隻覺得驚惶。


    醒來的時候,身側是空的,幾乎是彈坐起來,臉頰微涼的感覺,伸手一摸,竟然微微有汗。


    “靜言?”側邊浴室的門開了,孔易仁走出來,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手裏抓著毛巾,“你醒了?”


    感覺自己的心還是怦怦直跳,她坐在床上,睜大眼睛確認他。


    “怎麽了?”走過來,俯下身,“做惡夢?”


    “易仁。”溫暖的味道,終於讓她回到現實,伸手抓住他,害怕失去的恐懼讓她的眼神像一隻驚惶的小獸。


    “好了,我明白。”安撫地觸碰她的臉,微笑,“別害怕,雖然我被華小姐拒絕了,可是據說孫中山先生革命了十幾次還鍥而不舍,我也會向他學習的。”


    沉默地看著他,靜言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而是低下頭,脖頸劃出柔軟的弧線。


    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被當麵拒絕,而且是被自己心愛的女人。說沒有衝擊,那是不可能的。其實根本沒有睡著,他看著她在懷裏安靜的小臉,反複思索她所說的每個字。


    直到剛才,他才了解到,自己所愛上的,是一個多麽聰慧特別的女子。現在她看著自己,眼裏一點點驚惶失措,這樣的心思,他竟然感同身受。


    在她身邊坐下來,低聲開口,“靜言,我怕自己會失去你,所以做了自私的決定,請原諒我。”


    害怕?抬頭奇怪地看著他,會害怕失去的,是她好不好?再怎麽勇敢,就算拋開一切世俗眼光下定決心,可她還是會害怕,害怕自己會失去他,會失去他的愛。


    伸手抓住她的,“如果我不是那麽心急,解決好一切之後再讓你孕育這個孩子,那才是最好的。”


    “易仁,有了你的孩子,我很高興。”她回握,肯定地回答。


    “謝謝,我愛你。”他俯下臉,很認真地親吻她,分開後看著她笑了,“華小姐,就算被你拒絕,我也會厚著臉皮纏住你,怕了吧?”


    說不出回答的話來,隻有眼淚漫出來,她伸手繞過他的脖子,回吻他。


    宅子外,有人正匆匆往裏走,看到ken和rockey,伸手打了個招呼。


    “怎麽樣?”


    “都辦好了,就是美國那裏又有消息過來,有點麻煩。”


    “怎麽了?不是先生說,讓大家都留在紐約不要走嗎?”


    “不是紐約,周家那邊的消息,希音小姐從芝加哥上的飛機,已經快到上海了。”


    事實證明,某人說不會生氣,是要看對象的。


    離那個突發事件已經過去一周,靜言坐在辦公室裏,咬著筆杆看網頁。


    情勢上演驚天大逆轉,等她睡足兩天,修養完畢,終於從那個宅子回到正常生活,竟然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可憐的孔大小姐,空降到上海,一落地就被等候在機場的人帶到酒店。也不知道她父親是怎麽跟她談的,反正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再得到那位小姐的任何消息。


    那些撼動她整個平靜生活的八卦曇花一現,現在國內網站鋪天蓋地熱炒的火爆新聞,已經換成某八十二高齡的科學泰鬥迎娶二十八芳齡的離婚少婦,更牛的是,離婚少婦的父親,還宣布要和新任女婿的十九歲曾孫女結婚。


    霹靂級別如此之高,其他小小花邊新聞,堪比皓月與熒光,更何況關於她的一切報道,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秋風掃落葉的速度。


    信箱裏收到各個網站報社的道歉信,言辭極盡誠懇,想也知道他們在短短一天裏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忍不住苦笑。


    國外網站上,沸沸揚揚的是孔氏專職律師突然代表孔易仁發表的聲明,當年那個震驚世人的離婚協議,在征得前妻同意之後,已修改完畢,雙方簽字確認。所有財產贈與沒有變動,她和第二個孩子方隅,仍舊可以享受那些財產所帶來的固定收益,包括股權的每年分紅,但是財產若要變更權屬,需要經過孔氏同意之後才能進行。另外,關於承諾不再有子息的條款,已被取消。


    緊跟這一消息之後,在修道院靜修多年的衛家大小姐,突然公開發表死後捐贈財產的聲明。她修改遺囑,宣布自己會將所有名下財產,包括孔氏當年專門撥給她的股份,在自己身後全都捐給教會,由教會全權處理。


    梵蒂岡都震動了,專程派人出麵道謝,而之前一直非常高調關注這件事的衛家,卻三緘其口,不置一詞。


    網頁上有照片,清修多年,再次曝光在公眾眼光中,衛自清表情平靜,隻是希望自己能夠不被打擾。


    對不起,打擾你了。心裏小聲道歉,靜言忍不住再一次仔細地看那張小小照片。人群裏,穿著一身白色修女服的衛自清身材修長,秀麗平和,超凡脫俗的美。不由自主想起孔易仁對她的評價,大方沉靜——


    靜言,你瘋了,居然對著一個遠在天邊的女人,喝子虛烏有的陳年老醋,而且人家還是愛上帝的。


    伸手關掉網頁,她站起身來生自己的氣。


    敲門聲,文茱探頭進來,“靜言,有人找你。”


    “誰?”點頭走出去,會客區坐著兩個陌生的男人,看到她一個站起身來,一個坐著點頭招呼,“華小姐,你好。”


    “你好,先生貴姓?”靜言坐下來,雖然一切風波表麵上已經大致平息,但現在還是非常時期,她措辭謹慎。


    “我姓衛,衛自行,衛自清是我大姐。第一次見麵,沒有約見就擅自到這裏,冒昧了。”坐著的那個男人,很有禮貌地對她微笑著自我介紹。


    啊,是衛家的人,找上門來了。聽到他的姓氏,靜言就立刻心知肚明。沒有詫異,她也坐下來微笑,“你好,衛先生,有什麽事嗎?”


    “打擾華小姐了,實在不好意思。”他示意身邊的男人出去,然後繼續,“早上和易見了一麵,下午我就要離開上海了,臨走之前,想和華小姐麵談一次。”


    跟她麵談?有什麽好談的?靜言疑惑。


    他還是笑,眼神不露痕跡地打量她,“久仰大名,今天有幸見到華小姐,我也不虛此行了。”


    “衛先生,既然您下午就要離開上海,時間寶貴,有什麽話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地直說吧。”不想跟他繞圈子,靜言直截了當。


    “好,”他露出讚賞的眼光,“我來這裏,是代表衛家負荊請罪來的,家父年邁,有些老糊塗,被小人唆使,前段時間多有得罪了,華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啊?其實知道他話裏所指,可是人家居然這麽坦白地過來告罪,還是讓靜言有點吃驚了。這叫她怎麽回答?沒關係還是下次不要了?


    “不過,易這次做得也夠狠的,簡直是要斷了我們家的活路嘛。”他笑眯眯地說著這些話,好像在聊天氣。


    開始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靜言更加小心地看著他,“衛先生,你究竟要和我說些什麽?”


    他好像很開心,自顧自地往下講,“老頭子不敢出麵,終於想起我這個流放在外的叛逆分子了,嗬嗬,華小姐,別緊張,我是來謝謝你的。”


    奇怪的男人——還是少跟他羅唆為妙。


    這個念頭冒上來,靜言立刻就有結束談話的意思,但是一轉念,又覺得機會難得,靜靜坐著整理自己想說的話,她開口回答,“衛先生,謝謝不敢當。”


    笑起來,“華小姐處變不驚,穩如泰山,易的眼光真好啊。衝冠一怒為紅顏,以後一定會傳為佳話。”


    這個人,真的是在國外長大的嗎?怎麽國文這麽好?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衛先生太會說笑了。”


    “絕對不是說笑,”話雖這麽說,可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大,“父親真是老糊塗了,居然把這件事情交給我大哥來辦,我想他做那些無聊事之前,一定沒有好好了解過華小姐對易的重要性。”


    這麽講自己的家人,有點過分了吧?看了他一眼,靜言沒有答話。


    那邊還在笑著繼續,“貪心不足蛇吞象,其實這些年光靠著大姐和方隅名下那些股權的分紅,就足夠他們躺著不動了,可胃口越養越大,連人家的遺產都不放過,就怕新人分薄了自家的一份,真好笑,什麽自家的,都是人家的。這下好了,什麽都別想啦,痛快,真痛快。”


    沉默地看著他,說下去啊,她很想聽。


    這麽鼓勵的眼神,讓他非常配合地笑眯了眼,“華小姐,他們以為易還是當年那個隻要我大姐開心就什麽都願意的男人呢,時移勢遷,父親和大哥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怪不得這些年衛家越來越撐不下去。”


    敏感地接收到他話裏隱藏的意思,原本聽得專心致誌的靜言,緩緩垂眸。


    “別多心,華小姐。”衛自行也是剔透玲瓏的人,看到她的反應,立刻補充,“那些都是遠得沒邊的舊事了,你可別放在心上。”


    “不會,那是衛先生的家務事嘛。”把不該有的念頭拋掉,她笑笑回答,避重就輕。


    他安靜了一秒鍾,笑意收斂了一下,又放開,“嗬嗬,華小姐說得好,以後你進了孔家,這些事照一日三頓飯那樣看著玩,一定會很快習慣的。”


    這個人,到底是來幹嗎的?隻是好奇她?還是提前來警告她將來的生活?靜言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立刻識相地站起來,衛自行聲音輕快,“我還要趕飛機,就不打擾華小姐了。”


    雖然隻是交談了寥寥數語,但心裏覺得這個人高深莫測,滿身秘密,還是少打交道為妙,不想虛偽地挽留,靜言起身把他們送到樓道裏,直接客氣道別,“衛先生一路順風。”


    電梯緩緩升上來,數字跳動,他轉過頭,笑眯眯地看著她,“華小姐,我很欣賞你。”


    “多謝,衛先生太客氣了。”


    “不,真心話,”雪白的牙齒都露出來了,“你這樣的妙人兒,是很難得的,所以有件事,想知會你一聲。”


    “什麽?”


    “我這個人,天性有點喜歡刨根問底,難得接手了這麽有趣的事情,這些天都在忙著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是嗎?”簡單回答,心裏奇怪電梯怎麽還沒到。


    “我大哥做事莽撞,不過這次提供給媒體的材料倒是又全又細,速度還快得驚人,仔細查查,真有意思。”


    “嗯?”不解。


    “查過才知道,原來許多好東西,根本不是他搞到的,是別人直接送上門的呢。”


    他的意思是,那些事的背後,不止一個衛家嗎?靜言的眼睛睜大了。


    電梯門滑開,他低下頭,突然在她耳邊輕聲,“華小姐,孔家的人,你更要小心啊。”


    來不及避開,他已經說完這句,微笑著走進電梯,直接跟她擺手道別。


    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衛自行走後,靜言的腦海裏時時盤旋著他所說的那些話,方從雲還在加拿大沒有回來,年後最初幾天,中心裏也不是很忙,她坐在椅子裏發呆,不知不覺就到了下班時間。


    “靜言,你不下班嗎?”文茱的聲音。


    “啊?”從沉思中驚醒,她抬頭看時間,有點詫異。


    “我先走啦。”


    “嗯,我也要走了。”起身穿大衣。


    下樓看到熟悉的車子,老麥已經站在外麵等著,有點不好意思地加快腳步,才到車邊,後門就開了。


    “靜言,”微笑的聲音,“不要跑。”


    “易仁?”眼睛再一次睜大,“你不是在忙?”他最近忙得要死,來去都是老麥接送,每天能夠晚上睡覺前看到他出現,已經算是很早了。


    車廂裏很暖,他把手裏的文件放到一邊,“見過自行了?”


    這麽早來,是因為不放心那個人嗎?靜言點頭,“衛先生中午的時候來過。”


    “怎麽樣?”


    “隻是隨便聊了幾句。”衛自行臨走時的那句話,還在耳邊回響,要告訴他嗎?她默默思索。


    “聊得好嗎?”


    “還好,他有跟我抱歉,說衛家這次出了些問題,但他本人好像很開心。”


    他低聲笑,“是,我可以想象。”


    “還說了些其他的,這人說話有點難懂,不過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是嗎?是什麽?”


    “他的意思應該是我和你在一起,以後會有些辛苦吧。”不想瞞他什麽,靜言措辭良久,這樣表達,是不是比較好?


    車子已經駛上寬闊大道,窗外路人,在寒風中瑟縮。那樣的背景裏,他維持著側臉的姿勢,沉默了。


    “易仁?”她小聲。


    “辛苦嗎?”很低的聲音。


    “還好,要看我所求的是什麽。很多東西對我來說不重要,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我知道,可是其他人不會明白。”


    “嗯,我有心理準備。”不想看到他皺眉的樣子,靜言拉著他的手,讓自己聲音輕鬆。


    “什麽心理準備?”


    “帝國主義要第二次瓜分世界資源了,大戰再所難免,對吧?”她板起臉,故作嚴肅。


    這樣的回答——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止歇,他低頭,“靜言,真好,你讓我快樂。”


    “嗯,跟你在一起,我也很開心。”


    “放心,你在我身邊。”很愉快,他伸手攬她。


    就算有天大的事情,隻要有他在,就不用擔心吧?安心的感覺浮上來,有點想睡,側頭在他肩膀上,靜言小小打了個嗬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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