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時分,坐在孔易仁的手邊,靜言保持安靜,埋頭在自己麵前的精致餐具裏,把吃飯當作重要任務來完成。


    圓桌邊圍坐著某位大家長最親近的幾位家人,對於很多年來習慣忙碌,很少著家的孔先生來說,也算是難得闔家團聚的晚餐吧?


    不過——剛剛努力拚搏完盤子裏小山般的菜肴,麵前又變魔術般出現另一座,有點怨念地抬頭看了一眼身邊正在對她微笑的男人,易仁,想說又吞回去,這裏有點陰盛陽衰,你做一家之主的,好歹考慮一下其他幾位公主的感受吧?


    果然,一直到晚餐開始才一臉不情願出現的希音小姐,立刻瞪大眼,剛想說什麽,看到父親看過來,急刹車地硬憋一口氣,又咽了回去,轉得太急,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有點想笑,又有點憐惜,說實話,她對這位急脾氣的孔大小姐,倒也不是不喜歡的。不過說了也沒人相信吧?


    “小心嗆到。”坐在姐姐身邊的孔方隅伸出援手,立刻把盛滿清水的杯子遞過去。


    “希音,你沒事吧?”孔易群很溫柔的聲音,然後麵孔轉向靜言,好像是解釋,“大家都在,很難得。”


    孔易仁笑了,“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怪我一直不在家。”


    人家都麵對自己了,又不想多說什麽,靜言隻好笑。


    “不過華小姐放心,你看這幾個月,易仁和你形影不離呢,他可從來沒那麽在意過其他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孔易群微笑繼續,語氣有點調侃起來。


    “易群,”孔易仁突然側臉過來,抬眼看她,也是笑著的,“這些年在長島,很冷清吧?”


    難以察覺的停頓,她緊接著便順暢回答,“不會,有希音啊。”說著伸手拍了拍孔希音還在桌上的手。


    看了一眼皺著臉的大女兒,孔易仁放下餐具,笑容不變,“希音長得好快,都已經出嫁了。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你們可以過得愉快,也盡了自己的力,一個人忙了這麽多年,感覺有點倦了,今後我會在亞洲待得時間比較久,試著緩下來。”


    絲綢般的聲音,在側邊響起,純淨清澈,“爸爸,這樣很好。最重要的是你也快樂,過你想要的生活,上帝與我們同在。”


    有點動容,沒辦法直視自己的父親,孔希音轉向妹妹,聲音還是倔著,“又來說上帝,方隅,別。”


    孔易群隻是微笑,沒有作聲。


    沒法再去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也不想在這餐桌上太過表露情緒,靜言伸手,輕輕在桌下握住他的。指尖一觸,便被他反轉的掌心握緊,完滿的感覺,好像這世界都被攥住了。


    “沒人比我更希望你們能過得開心了,”沒有看她,孔易仁最後又說了一句,“不過有些事情,急不來。你們都知道是什麽讓自己快樂就好,易群,你也是。”


    被提到名字,安靜許久的孔易群抬起頭來,沉默地看了他幾秒鍾,然後點頭,“是,我一直都知道,所以一直都很愉快。”


    漫長的一頓飯終於吃完,回到房裏,靜言合上門長出氣。


    看著她笑,孔易仁低聲安撫,“對不起,辛苦了。”


    “還好,孔家的公主們都是溫文爾雅的。”忍不住想撒嬌,靜言吐舌頭。


    “這樣的場合以後很少了,也沒有那麽多機會。”他看時間,想起有幾份報告應該到了,轉身走向臥室裏的小書房,“你先睡,我馬上來。”


    “是誰說要緩下來的?”身後有不滿的聲音。


    “是我,”他回頭笑,“不過我還說了,有些事情,急不來。”


    唉,說不過他。側身看窗外,五月的英倫靜夜,花園裏銀色月華籠罩,“易仁,我想去花園走走。”


    “很晚了,我陪你?”他已經在電腦前坐下,遠遠望過來。


    “不用了。”明白他的意思,靜言笑著伸手抓披肩,“孔先生,我保證不離開這排長窗的範圍,讓你能夠一邊工作一邊欣賞到圖蘭朵賞月的美人美景。”


    花園裏散發著馥鬱的花草香,剛修剪過的枝葉上凝結著水珠,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走到透著燈光的長窗前,對他招手,孔易仁就坐在桌後,眼角彎起,微微一笑。


    唉,男色果然是可怕的東西。


    “華小姐。”身後傳來招呼聲。


    “方隅小姐?”令人難忘的聲音,靜言還沒回頭就應聲答她。


    輕輕的腳步聲,她直走過來,還沒說話,先點頭微笑。


    唉,再次歎氣,方隅相貌一定是從母,同樣是愛上帝的超凡脫俗的美人,克製不住自己幻想孔易仁和她母親當年並肩而立的樣子,心裏又開始悶了,她真是個俗人。


    “華小姐不要那麽生分,叫我方隅好了。”


    “好,那你叫我靜言。”拋開雜念,靜言很爽快地回答她。


    “恭喜你,靜言。”


    那麽純淨的笑容,真是上帝的寵兒。孔家小姐,個個不同,不過這一位,她很喜歡啊,“謝謝。”


    “爸爸很好,你會幸福的。”


    “嗯,我會盡力。”


    “盡力?你們已經相愛,愛既自發,順其自然就好,上帝與我們同在。”


    知道她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這位小姐,天使得很,不過能與這樣完美無瑕的聲音交談,又能被這樣純淨清澈的眼睛注視,整個人都好像在被淨化,感覺很不錯。


    “我看過聖經,上帝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她笑容加大,“靜言說得是,上帝還說,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呃——沒想到她開始長篇大論,靜言開始仰望天空,上帝原諒我,我駑鈍,接不上了。


    這位小姐,其實很可愛啊,回頭對著正注視她們兩個的父親眨眼睛,孔方隅笑著說,“媽媽不來參加婚禮了,可是她托我轉達對你的祝福,還有一句話。”


    衛自清?立刻回神,靜言認真等她說下去。


    伸手按在她的手臂上,方隅聲音低而誠懇,“靜言,媽媽說,遠離惡便是聰明。”


    靜言沉默地看著她。


    微笑,“爸爸很快樂,我感覺到了。靜言,謝謝你。我也有話想對你說,愛是無所不能,事情的終局,強如事情的起頭。”


    “謝謝。”再次道謝,靜言也微笑了。維多利亞式的大床,被褥柔軟,陷進去的時候,好像身在雲端。黃銅門把手,家具上桃花心木作的嵌板,顏色素淨的地毯,歲月沉澱的樣子,所有東西都閃著溫柔的幽光。


    聽到腳步聲,靜言才閉上眼睛,感覺身側一沉,然後是溫暖的懷抱。


    “睡著了?”


    “嗯,睡著了。”她回答,沒說完就笑。


    他也笑了,“還有三天。”


    “放心,我都準備好了,不會臨陣逃婚的。”


    “逃得掉嗎?”耳邊傳來笑聲。


    很開心,翻身過去親他的臉頰,“易仁,我愛你。”


    “我也愛你。”


    撒嬌地磨蹭了幾下,靜言又笑,“上帝與我們同在。”


    頭頂沒有回答,他沉默不語。


    “對不起,我學方隅的,她真的很可愛。”


    腰裏感覺到他的手臂緊了一下,唉,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仰頭直視他,奇怪,為什麽這樣無所不能的大家長,會讓她覺得憐惜呢?伸展手臂摟住他的脖子親吻,“放心,人生苦短,我與你同在。”


    溫柔的回吻停頓了,然後是越來越緊的擁抱,他的側臉落到肩窩裏,暖熱的氣息,鎖骨的地方麻癢難當,漲而麻的感覺,迅速地遊走到全身,熟悉而久違的渴望潮湧迭起,實在忍不住,她低低地呻吟了一聲,身子軟了,更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強硬。


    溫暖的手指,經過處仿佛電流,靜言在黑暗裏緊閉雙眼,唯恐睜開就看到自己身上有簇簇火花亮起,手指觸碰到小腹,突然安靜下來,耳邊隻剩下他極力克製但仍然不穩的呼吸聲,半晌,身邊一涼,他翻身坐起,“你先睡,我去洗澡。”


    忍得辛苦,心裏暗念,孩子的事情,一個足夠,以後再不做那麽自作孽的決定了。剛想起身,腰裏一暖,是靜言的手臂環抱上來,臉頰貼在他的背後,滾燙的,聲音細小,低得聽不清。


    “什麽?”實在聽不清,他轉身抱住她。


    “那個,我快四個月了,醫生說——”唉唉,這都要她開口,真是為難她啊。


    身側又沉下來,壓抑的笑聲,“我知道,怎麽了?”


    故意的,這個人是故意的!咬牙切齒,靜言賭氣抽身,“沒什麽,你去洗澡吧。”


    身子被撈回去,很溫柔的嵌入,換來她咬碎了牙都克製不住的低喃。熟悉溫暖的喘息聲,帶著笑,繚繞耳邊,“靜言,我們慢慢來,可以嗎?”


    兩天後的清晨——


    嘰啾鳥鳴聲中睜開眼,天還沒有完全放亮,窗簾縫隙中隱約看到晨霧的影子。


    把他擱在身上的手臂小心移開,起身下床。


    “還早。”他半醒的聲音。


    “我想喝水,你要嗎?”孕婦的麻煩,一晚上要起好幾次,到了早晨,又口渴。


    “我去倒。”他坐起來。


    “我還要上廁所。”歎氣,非逼她把話說全。


    笑了,“公主,我抱你去?”


    用力把他推倒回床上,別以為孕婦好欺負。


    走出房門臉上還有笑容,的確還早,透過深色的護欄,看到樓下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離樓梯還有幾步路的距離,鼻端飄來暗香,誘惑的味道,從未聞到過。是什麽花?這麽特別?左右去看樓梯邊插瓶中的鮮花,黃色玫瑰,不會這樣的香味啊——


    來不及細想,那香味好像勾魂的細線,綿延纏繞過來,從鼻端直到大腦,四周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朦朧隱約,腳下綿軟,不能著力的感覺,腳步卻不受控製,一直往香味起源的地方邁過去。


    停下,靜言,不要亂走!心裏對著自己大叫,可是身不由己。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她卻掙紮得滿頭大汗。最後,腳下一空,身體整個傾斜往下。


    死定了,是樓梯!腦子還是清楚的,但已經無法挽回,咬住牙,恐懼讓她緊閉雙眼。斜刺裏有力道,仿佛是推,又好像是抓。迷茫中分辨不清,身子隨著那力道往後坐倒,鼻端飄過清涼的味道,然後是跌落的悶響,猛地睜開眼睛,這宅子好像一瞬間醒透了,四處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靜言!”被一把抱起,疾步過來的孔易仁第一次失態到當著眾人的麵,將她上下左右先摸了個遍,確定她的確四肢無損,安然無恙之後,臉色還是白得徹底。臉頰被動地緊貼著他的心口,急促的心跳一陣陣穿過耳膜。


    “我沒事——”安撫地把手心貼在他臉頰上,靜言先低頭看樓梯下,管家和幾個仆從正從轉角處扶起一人,視線已經變得清晰,人群裏仔細分辨,那人竟然是孔易群。


    “快去看看二小姐,剛才幸好她把我拉住。”


    “海華,去叫德瑞醫生過來。”對著管家吩咐,孔易仁走下樓梯,低頭仔細看被眾人扶起的孔易群,她的確跌得不清,額角一點明顯的淤青,手扶著腳踝,到現在都沒有出聲。


    “易群,你還好嗎?”


    抬頭看自己的哥哥,孔易群對著仍在他懷裏的靜言勉強笑了,“易仁,還好,就是好像扭到腳,靜言,你沒事吧?”


    “我——”正想回答,孔易仁已經再次發話,“先別說話了,我讓他們送你回房,等醫生到了,你們倆都要做個全身檢查。”


    一小時後,靜言坐在床上,看著德瑞醫生用非常專業嚴肅的英國人口吻,再一次無奈地向坐在床邊沙發上的孔易仁保證,“孕婦晨起血糖低,偶爾暈眩很正常,現在沒事了,以後小心。”


    血糖低嗎?腦子裏還在思索那異常的香味,可是匆匆數秒,那香味居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很想找到解釋的理由,但是剛才現場一片忙亂,她盡全力去聞都聞不到了,難道真的是幻覺?血糖低也會造成嗅覺紊亂?


    “易群呢?”終於放過可憐的醫生,孔易仁開口問另一個。


    “二小姐扭傷腳踝,不過跌倒時碰到額角,說不準,最好能夠去醫院做個掃描。”


    “是嗎?”他皺眉頭,然後起身,“靜言,我去一下。”


    “我也想去看看二小姐。”急忙掀被下床。


    肩頭被按住,他搖頭,“你等在這裏。”


    仰頭堅持,“她是因為我才摔下去的,至少要去道謝吧。”


    二小姐的樣子,的確很狼狽。剛才那點淤青變得觸目驚心,腳上纏著固定繃帶,看到他們倆,坐在床上自嘲地笑,“這下可好,沒法參加婚禮了。”


    “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放心。”孔易仁開口。


    “是我不小心,對不起,謝謝。”靜言想上前,肩膀卻被攬得緊,腳步邁不出去。


    “靜言好客氣,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她側頭笑,慣常盤起的頭發鬆下來,淤青若隱若現。


    “易群,你好好休息,我會隨時電話你。還有,謝謝了。”


    聽到他的道謝,孔易群終於抬眼直視他們,伸手掠頭發,然後笑了,“易仁也這麽生分?一家人,你開心,我就開心了。”


    走出房門,靜言忍不住回望。


    “怎麽了?”


    “沒什麽。”開始祈禱那是幻覺,低血糖的幻覺吧,另起話題,“不是說早上走,現在怎麽辦?”


    “他們會等。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他還是皺著眉頭,


    “會等?”


    “讓德瑞跟我們一起走吧。”沒有正麵回答她,他還在思考問題。


    下午當車駛入倫敦郊區的機場時,靜言關於“他們會等。”的疑惑終於解開。


    走下車子,麵前是奶油色的商務飛機,七人座,米色真皮座椅,駕駛和副駕駛已經恭候多時,隨機的服務生正從機尾小廚房裏端出英式下午茶來。


    抬眼看身邊的男人,從早晨到現在,他一直眉頭緊鎖,一臉深思的樣子。伸手拉他,靜言讓自己聲音輕鬆,“希音和方隅昨天是坐它去蘇格蘭的?”


    “是。”


    “迷你協和式,還不用聽乘坐須知,”摸著沙發扶手,她笑,“孔先生,現在我終於有嫁入豪門的真實感了。”


    “靜言,婚禮可以推遲。”他直視過來。


    “輕鬆點好不好?”還是不行嗎?在他眼皮底下出事,傷到這個男人的自尊心了吧,她眨眼睛,繼續說下去,“唉,不要逼我,讓我說出其實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嫁給你這個秘密。”


    “公主,你說錯了,”他終於笑了,“急不可耐的人是我,我已經等不及要帶你是去參加加冕典禮了。”


    飛機一路低飛,窗外城市風景漸漸遠離,有點瞌睡,偎在他懷裏睡了一會,睜開眼的時候,隻看到綿延的綠色,深淺交融,一大片湖區晃眼而過,巍峨的白色城堡,藍天碧水中遙望有如夢境。


    “就是那個?”雙手按在窗上俯視,靜言小聲讚美,“真美。”


    蘇格蘭的純淨天空中,她雪白的小臉反射出透明的光,這樣的美好,觸手可及,就在他身邊,光是看著,也覺得心裏安定溫軟。他放柔聲音,伸手撫過她的發梢,“嗯,喜歡嗎?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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