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珠簾之外等候傳召,塔中的溫度對他而言太高了,悶得出汗。


    簾內,師問魚點燃一爐香,用手輕輕攏了攏煙,說:“進來吧。”


    第一秋這才走進去,師問魚回過頭,他長發披散、身材高挑、麵容清瘦,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一副不染塵俗的模樣。這般看來,他也不過三十來歲,並不顯老態。但他眼睛混濁,目光滄桑陰沉。


    時間雖然沒能奪去他的性命,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抹滅的痕跡。


    第一秋複又跪下,向他叩拜道:“陛下。”


    師問魚沒有讓他起身,隻是道:“聽說你新得了個精巧玩意兒,愛若珍寶。怎麽沒帶來朕看看?”


    第一秋心中微動,麵上卻是不顯,隻是道:“玩物罷了,豈敢帶到陛下麵前,辱沒聖聽?”


    師問魚輕笑一聲,道:“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女人。你這孩子,從小就看不開。”


    第一秋以額觸地:“微臣愚鈍。”


    “有些東西,沒有得到自然念念不忘。若是真握在手中了,也就視如草芥了。”他眼看著爐中香燃起來,道:“長生丹的事,準備得如何了?”


    第一秋道:“回陛下,靈丹將成,定能按時進獻。”


    師問魚嗯了一聲,似乎十分滿意,突然卻說:“老五最近在塔裏悶得慌,朕讓他過來尋你。想著你們兄弟之間,可以說幾句體己話。你若見了他,定要與他好生談談。”


    他故意先點出第一秋近日的愛物,以示他在司天監耳目之靈通。然後才提到老五,他雖久不出圓融塔,但各部之事,他什麽都知道。


    或許,老五的死他也已經知道了。


    第一秋低下頭,道:“五哥的性子,哪會同微臣談心?”


    真是,滴水不漏啊。師問魚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轉而道:“他雖性子桀驁,你也要多包容。畢竟是親兄弟。”


    第一秋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師問魚又說:“許是雪天嚴寒,朕近日總覺得身體倦怠。”


    第一秋了然,道:“長生丹還未結成,陛下龍體難以適應歲寒。不如仍以微臣之血暫解疲乏。”


    師問魚點頭道:“也好。朕膝下兒女無數,隻有你的血液,最為純正。”


    第一秋以額觸地,道:“微臣這就前去取血。”


    師問魚嗅著爐中煙,第一秋知道那是什麽——神仙草煉製的香料。


    百餘年前,他前往仙茶鎮,發覺黃壤專門培育了神仙草。她用這草為自己父親黃墅卷煙,此草易成癮,於是她又用醒腦丹解去其毒性。黃墅尤為喜愛。


    第一秋想辦法讓師問魚發現了它。師問魚多疑,自然查清了此草的弊端。可師問魚燃過此草之後,還是沒能抵禦住誘惑。


    他也謹慎,同樣服用醒腦丹,以抵禦神仙草的藥性。


    此草的神奇之處,在於吸食它之後,會立刻陷入極樂之境,所求所盼,盡數成真。這樣的東西,明知必有代價,卻總有人難以割舍。


    果然,師問魚吸了這香,神智漸漸昏軟,他揮揮手,道:“去吧。”


    第一秋來到塔下,圓融塔下竟另有乾坤。


    這裏不再是浮麗的壁雕,昏暗的燭火隱約照出幾間囚室。


    囚室裏的人被鐵索捆縛,隻能走出一丈之地。聽見聲音,他們撲到囚室門口,蓬頭垢麵,不似人形。更可怕的是,他們身上俱是密密麻麻的蛇鱗。蛇鱗雜亂無章,在身上隨意生長,令人望而生怖。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們拚命搖動牢門,發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有內侍將燈撥亮些,他們頓時捂著眼睛,縮到角落裏。似乎很受不得這樣的光。


    內侍恭敬地遞上一把銀刀,又捧來一個金碗。


    第一秋接過刀,在手腕一劃。血汩汩而淌,漸漸地在碗裏匯聚成一片鮮豔的紅。那內侍盯著碗,直到血接了大半碗,他終於取出藥紗,道:“可以了。奴婢為監正上藥。”


    第一秋按住傷口,說了句:“不必。”他自行將傷口纏好,內侍便送他出去。


    臨上去時,他又回頭。在這不見天日的囚籠裏,一雙雙眼睛死死盯著他。


    這裏關押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身為皇子皇女,他們本應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可現在,他們被囚於此地,不人不鬼。


    “監正?走吧。”內侍賠著小心催促道。


    第一秋步出地牢,回到圓融塔第一層。像是從地獄重返人間。


    他緩緩出了塔,身後卻似乎還有什麽東西注視跟隨。


    第一秋素來心性堅定,但此時,卻有些想要回頭的衝動。


    大抵還是被那香的藥性影響了。


    師問魚隻知道那是神仙草,他不知道還有一種草,是神仙草的變種。因為外形、氣味都一模一樣,每次製香的時候,摻入一兩根,根本不會有人察覺。


    玄武司。


    黃壤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她回想自己的一生,發現真是可笑。自從嫁入玉壺仙宗後,她有一百年在等待謝紅塵。後來被刑囚於山腹密室,她有十年時間等待脫困。


    現在,她開始等待第一秋。


    風雪之中,傳來極熟悉的腳步聲。


    黃壤恨不能驚坐而起。


    門吱呀一聲響,人還沒進來,風雪先灌了一屋。


    第一秋關上房門,他似乎極為困倦,隻簡單脫了衣裳、鞋襪,徑直上榻。黃壤等了半天,見他不打算搭理自己,頓時十分失望。


    可是過了一陣,她突然覺得被子在微微抖動。黃壤不明所以,她餘光看過去,在微弱的燭火中,第一秋在發抖。


    他是在哭嗎?


    黃壤心中震驚,頓時出現了很多想法。


    他去見了他爹,回來之後躲在被子裏偷哭。那他爹是做了什麽禽獸事?


    黃壤不是無知少女,她知道這世上什麽人都有……有人戀母的、戀父的,難道師問魚……戀子?


    那他……那第一秋……我的天呐!


    黃壤的想法,漸漸不那麽健康。直到第一秋翻身抱住了她,她才發現,第一秋是冷。他指尖按在她的後頸,簡直像是結了冰。他整個身體,透過衣衫都能感覺到寒氣。


    而第一秋很快放開了她。


    他起床穿衣,又替黃壤蓋好被子。黃壤不僅看見他手腕包紮的藥紗,還看見他毫無血色的臉。他的聲音也滿是倦意,道:“我去書房睡。”


    說完,他拿了輕裘,關門出去。


    那一刻,黃壤想要留下他。可惜如今的她,就像一張琴、一棵樹,說到底隻是死物。


    人間風寒雪驟,誰又溫暖得了誰呢?


    第8章 夢回


    黃壤已經準備一個人度過這風雪之夜,忽然耳邊響起千萬人的呼號。她頭上的盤魂定骨針像是在發燙,漸漸變成燒紅的鋼針烙鐵一樣。


    一般力量拉扯著她的神識,似乎要將她撕裂。黃壤看見無邊的黑暗,黑暗湧過來,裏麵密密麻麻、若隱若現的,是無數人的臉。


    黃壤想要喊叫、掙紮,可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也全然不聽使喚。靈魂在軀區中翻滾,像是想要掙脫皮囊的枷鎖。


    痛,那種撕裂般的痛席卷了她。被盤魂定骨針催生的黑暗像是無數怨魂厲鬼,它們眼珠血紅、張牙舞爪,嘴裏隻是哀嚎,或怨或恨,或驚或怖,這樣一股磅礴的力量如大海傾覆,猛地向她翻湧而來。


    黃壤被淹沒其中,無數聲音在她的腦海中此起彼伏。


    不,不能瘋。否則十年堅持,為了什麽?她深深吸氣,並不與黑暗混為一體。謝靈璧還好端端的活著,謝靈璧……她念著這個名字,在無盡煉獄般的黑暗中維係著自己的神智。


    ——謝靈璧,終有一天,我要將我的痛苦、我的怨恨、我的恐懼,如數奉還於你。


    我要你知道,黃壤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周圍風狂雨疾,而她的意誌,如同一縷殘存的燭火。


    黃壤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突然,她隻覺身體一輕!整個人如同被拉扯,從身體裏驟然脫出。麵前忽地變了樣,不再是第一秋的臥房。


    周圍大雪一片,雪地裏一座金色的高塔沉默矗立,像一個冷峻的巨人,麵無表情地俯視著她。這是哪裏?黃壤繞塔而走,隻見塔底玉階八麵,高有九層。


    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作夢?


    黃壤一步一步,行至塔下。就在塔頂,一個人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沐雪而立。距離太遠,黃壤看不清他的臉。他注視著黃壤,像神靈注視螻蟻。


    “像你這樣聰明的孩子,應該知道怎麽做吧?”他的聲音也像這雪夜,既寒也輕。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隨手一扔,那物掉落下來,正砸在黃壤麵前。


    黃壤撿起來,發現是那儼然是一根……茶針?茶針如琉璃似冰玉,針柄雕花,頭部尖利,質地十分堅硬,不是凡物。


    “珍惜時間,做你想做的事。”塔尖上的人一甩袍袖,“冰融之時,夢也該醒了。光陰可貴啊。”


    什麽意思?黃壤想要開口,但麵前九重塔淩厲威嚴,塔尖的人更是如神臨凡。她一個小小土妖,說不了話。


    她握緊冰針,一道驚雷突然劈過高塔,萬丈光芒向她散落。黃壤眼前白光縱橫交錯。場景頓時迥異!


    黃壤用手擋住眼前的強光,待能視物時,她已經站在一個三角小亭旁邊。小亭中還擺著幾樣精致的小菜、糕點。幾步遠的地方就是一方水池,池邊種著一株梅花,隻是此時無花無葉,看上去頗為蕭索。


    ——正是那株念君安。


    黃壤心頭巨震,這個地方,她太熟悉了,因為這裏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俱出自她手。這裏是玉壺仙宗的祈露台。自嫁給謝紅宗之後,她在這裏住了一百年。


    眼前站著的,正是謝紅塵。黃壤意識昏亂,恍惚間自己的聲音,在說:“夫君有沒有想過,留意一下老祖的動向?前些日子我發現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總覺得,夫君應該獨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不……別說,他不會聽的。


    可這句話,到底是還是說了出來。


    這應該是個噩夢吧,正是十年前,她最後一次見到謝紅塵。


    等到她徹底融入身體,話卻已經出口。她麵前果然站著謝紅塵,而黃壤的雙手正替他整理衣飾。


    他依舊衣白若雲,玉冠束發、腰間懸佩。玉壺仙宗崇玉,而他是這整個仙宗,最無瑕的美玉。


    黃壤目光定定地望他,而謝紅塵眉峰皺起,他撥開黃壤正為自己係衣帶的手,已是怫然不悅。於是他神情嚴厲,聲音更是帶了訓斥之意:“這不是你應該過問的事。你身為晚輩,背地議論尊長、挑撥是非。黃墅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這一番話,他說得疾言厲色。黃壤無言以對,不真實的感覺那樣強烈。


    她盯著眼前的謝紅塵,竟不覺紅了眼眶。謝紅塵沒有因她的楚楚可憐而心生惻隱。百年夫妻,他一直心存戒備,絕不會陷入她任何的“溫柔陷阱”。


    落淚沒有用,黃壤早已知道。所以久別重逢,她忍住了所有的情緒。


    於是,謝紅塵拂袖而去。而且,他很久都不會再過來。


    黃壤快走幾步,默默地把他送到祈露台門口。他不會回頭,這麽多年以來,他對她,從不會表現出任何的留戀、偏寵。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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