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寫的什麽啊?!


    自己一個土妖,好不容易重新入夢,再獲自由。為什麽要來啃劍仙的法卷?


    真的好難啊,時刻都在懷疑自己不是土妖而是笨蛋成精。好想吃喝玩樂、招蜂引蝶、放浪形駭啊!!哪怕是去司天監玩第一秋……呃,陪第一秋玩,也比啃這個好啊!


    黃壤一個頭磕在幾案上,腦袋還彈跳幾下,發出咚咚的聲響。然後她雙手揉臉,咬牙切齒,又埋入書堆。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就將下巴塞進繩圈裏。


    謝靈璧,謝靈璧……


    她念著這個名字,又能多看幾行書。


    曳雲殿右側是一座存書堂,名叫無象閣。上麵掛了一塊匾,寫著諸法無象。


    堂中,謝紅塵埋頭書寫一本練功心得。他以為那個人在得了他的允許後,很快就會前來曳雲殿。這種想法不知從何而來,卻讓他深信不疑。


    可外麵天日漸暗,也有弟子陸續入偏殿借書,卻沒有一個是她。


    她沒有來。


    也是。她新得了法卷,這些天根本看不完。


    怎麽會前來無象閣呢?


    謝紅塵想要弄清這絲臆想的來處,然而他思索很久,卻一無所獲。


    精舍裏,黃壤正在繼續攻書。


    曾經,謝紅塵對她有諸多禁令,以至於她對他任何的鬆動退讓都十分積極。謝紅塵不讓她繼續育種,卻並不製止她培育蘭花。於是她便在玉壺仙宗種滿了蘭花。


    謝紅塵愛飲茶,她知道後,立刻便培育了名茶一瓣心。


    謝紅塵偶爾飲酒,於是她千般琢磨,釀了玫瑰酒。


    細思過往,當年祈露台的黃壤,隻為謝紅塵一顰所牽、一言所動。


    黃壤提筆,在法卷旁邊做著注解。


    往事零零碎碎。人愛回憶真不是個好事兒,很多時候,它讓人分不清真實或者虛幻。


    第44章 情書


    這一日,黃壤收到了一封書信。


    她以為是來自仙茶鎮,或者司天監。她從前身份低微,再加之心性所致,並沒有多少可以念情的故友。然而書信打開,發信人卻是何惜金。


    黃壤意外,她跟這位何掌門其實十分生疏。有什麽事需要書信告知?


    她目光向下,查看信件內容。


    何惜金先是同她寒暄幾句,隨後才問及她在玉壺仙宗的仙煉情況。而信到一半,才提及他的本意。他仍是殷殷囑咐,讓黃壤不可因修煉而荒廢育種之事。


    又提了當下民間所缺的良種,並隨信附了一物。黃壤打開,發現那竟然是一張銀票。


    銀票數額巨大,他說是賀她拜得名師。但其實仙門之中,能用到銀錢的地方甚少。這樣一筆錢財,恐怕真是想讓她繼續育種。


    黃壤隻覺莫名其妙,她見多了沽名釣譽之輩。甚至說,她自己曾也是其中一員。


    可是這樣語重心長的囑托,實在少見。


    黃壤不是一個會為別人盛情所動的人——若是別人說什麽,她就信什麽。隻怕現在黃家的農田裏,早就鋪上她的血肉。


    她將信收了,終於踏進了曳雲殿。


    那時候正值傍晚時分,盛夏的白晝總是久些,斜陽鋪進來,將她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


    謝紅塵正查看弟子近日的課業,一抬頭看見她,心裏竟然有一點隱隱的欣喜。


    他按捺住這一點微妙心思,問:“何事?”


    聲音仍是清冷的,不失宗師魁首之氣度。


    黃壤身披斜陽,向他拱手施禮:“師尊,弟子今日收到何惜金何前輩的書信。他在信中殷殷叮囑,希望弟子修煉之餘,仍能繼續育種。弟子特來向師尊請示。”


    說完,她雙手遞上何惜金的書信。當然,還有那張銀票。


    謝紅塵接過來,一目十行,很快便道:“何掌門一慣體察百姓疾苦,他信中之言,也是惜你才華。你如何看?”


    黃壤道:“弟子拜入師尊座下,本就是想為這天下略盡綿薄之力。若師尊允許,弟子便取閑暇繼續育種。若師尊覺得不妥,弟子這便回絕何掌門。”


    她進退得當,謝紅塵微一思索,道:“那你便抽時間,繼續育種。但仍是修行為重,不可本末倒置。”


    看,如果不做他夫人,他其實多麽寬仁?


    黃壤道:“弟子領命。不過若要育種,便需要土地。如今點翠峰恐怕並沒有合適的地方。弟子請求外出租田。”


    她話是這麽說,但謝紅塵定然沒有讓她租田的道理。他說:“玉壺仙宗弟子不多,其他峰要挪一塊農田,也並非難事,何必舍近求遠?”


    黃壤微笑,道:“也是。昨天弟子四處走走,發現一個地方十分合意。今日便想厚著臉皮,向師尊求來。”


    “何處?”謝紅塵同她說話之時,總是不太能集中精神。心思繁雜得令他不解。


    黃壤輕聲說:“祈露台。”


    這三個字一出口,謝紅塵隻覺得心口情緒湧動,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他怔忡很久,以至於黃壤還以為自己露出了什麽馬腳。


    但隨後,謝紅塵道:“好。”


    好像這個地方,天生就應該給她一樣。


    黃壤得了他的允許,心情大好。她一路來到祈露台,這裏是整個玉壺仙宗最偏遠的所在。而現如今,它還沒有圍牆,沒有房屋。


    它就是空空蕩蕩的一個地方,雖不說野草叢生,卻也是人間荒涼。


    黃壤在未盡的斜陽裏,伸出手,隔著一百餘年的夢去觸摸記憶中的三角亭。很好,很好。


    接下來的幾天,她親自動手,依著記憶將白露池先挖出來。隨後將其餘地方都開墾成農田。


    仙茶鎮的日子,讓她做這些事極為熟練,而武修的底子,也讓她體力充沛。身為一個土妖,對土壤天生便熱愛。


    黃壤甚至覺得,這才是老娘想要的生活,那個什麽鬼劍修……真是該死啊。


    她興衝衝地翻土墾地,沒有留意遠處站著一個人。


    謝紅塵站在石階上,遠遠地看著正忙著開荒的人。


    彼時天熱,周圍又沒有人。黃壤便將外裙脫了。然後她將袖子紮起來,褲角也挽到膝蓋。她額上細汗如珠,但眼神卻狂熱明亮。


    謝紅塵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但腳步如有靈,不知不覺,仍是踏上這長長的階梯。


    祈露台是座孤台,不屬於任何一峰,也不通往任何一處。誰會獨登高台、四顧無路?


    他站了很久,卻終究還是沒有走過去。黃壤是個女子,又是他的弟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衣裳不整,自己這樣冒然過去,當然是不妥的。


    黃壤喜歡育種,他看得出來。刻在血脈中的熱愛,是難以偽裝的。


    那為何又要苦修劍道,為難自己?


    他不明白。自從遇到黃壤之後,他心中總是縈繞謎團。他轉過身,緩緩步下長階。祈露台的石階由山岩所鋪,曲折漫長。


    他走了幾步,又莫名回頭,總覺得石階盡頭,會有人沉默相送,目光溫軟。


    可石階之上夕陽漸殘,隻有山嵐與清風。


    一人獨行的感覺太可怕,謝紅塵覺得自己簡直是墮入了魔障。


    他開始拒絕思及這個人,他決定離開宗門,外出遊曆。


    他每次雜念叢生之時,便會出門遊曆。身為宗主,他總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誰能幹涉他的行蹤?


    黃壤在次日就知道他下山雲遊了。


    ——夢外的成元五年,他們成親不過三日,謝紅塵也這麽雲遊過一次。沒有同她知會一句,沒有留下歸期。


    黃壤也沒有問。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被牽絆的人。若是問東問西,隻怕他不耐煩。


    黃壤孤身嫁入仙宗,出身又低微,沒有家世可倚仗,周圍又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唯一識得的夫君默不作聲地下了山。她獨自留在那座孤台,每日裏做些小食糕點,去拜會仙宗的同門。


    她脫下喜服,那些弟子也不識得她。她隻得麵帶微笑,滿仙宗找人搭話,記住他們每一個人,也盡量讓他們記住自己。


    仙宗弟子真是多,從外門到內門,從長輩到晚輩。有些歲數與外貌不相似,她一個不慎,便錯了稱呼,壞了輩分。


    幾次受挫之後,她滿心頹唐,躲在祈露台,開始不想出門。


    但她知道這是不行的。她將自己認識的所有人都記錄成冊,認真記下他們的身份、性情和喜好。


    漸漸的,她很少再出錯。


    謝紅塵外出遊曆三個月,在各處誅魔鎮邪,其功德蓋世,世人傳揚。


    而等他回到仙宗時,黃壤已經能夠認出仙宗每一個人。


    她用盡全力,完美掩藏自己“仙茶鎮土妖”“黃墅之女”這樣上不得台麵的身份。


    她淺淺含笑,成為了近乎完美的宗主夫人,麵對遊曆歸來的夫君,沒有一個字的埋怨。


    而如今夢裏,謝紅塵又出外遊曆了。


    黃壤很忙,她每天晚上滿臉苦悶地練功,白天就去祈露台開田。當土壤調理妥當,可以育種時,黃壤便要考慮第一個培育的良種。


    真要說來,肯定要培育念君安,這樣虛情假義之花,最適合開在這裏了。


    然而黃壤想了想,卻選擇了另一個品種。


    上京皇宮,圓融塔。


    李祿以前去看第一秋,隻帶公文。現在過去,他還得帶幾片桃樹葉或者桑葉——喂那隻洋辣子。那洋辣子命大,盡管裘聖白每日都威脅著要踩死它,它卻仍然越長越肥。


    如今已經是一條心寬體胖的洋辣子了。


    李祿進去的時候,裘聖白攔住了他。


    他悄悄看向囚室,隻見第一秋麵朝牆壁,他背影仍然浮腫,耳後青筋爆起,看上去十分駭人。李祿見之心驚,隻得問:“這又是怎麽了?”


    裘聖白翻看著醫案,說:“監正的身體與虺蛇毒融合得很好,我便為他換了一點血。”


    “換、換血?”李祿連舌頭都不聽使喚。


    裘聖白說:“要改變體質,自然要換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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