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之後,整個曳雲殿便都陷入了沉默。謝紅塵重鋪紙筆,許久之後,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筆下的畫。仍是梧桐葉落,散如飛花。


    而花下美人舞劍,顧盼生姿。


    他終於還是將她入了畫。而這心思卻不可對外人言。他有心將畫毀去,然而思慮半晌,卻隻是卷起來,收進了自己的儲物法寶裏。


    黃壤從曳雲殿出來,經過外麵的演武場,便見那傀儡站在角落裏。


    此時諸弟子已經散去,偌大的演武場,隻有它孤伶伶地站立。


    黃壤雖然在曳雲殿練了一日的劍,但她如今的體質已經提升太多。再加上畢竟土妖出身,也沒那麽容易疲倦。


    ——身為玉壺仙宗第一卷王,她可不會輕易休息。


    她來到傀儡麵前,擰動青銅鑰匙,抽出那把“一枝獨秀”的寶劍,繼續同它對戰。


    點翠峰山腰,謝紹衝由此經過,不由駐足而觀——這丫頭為何如此用功?


    他想不明白。


    黃壤的種種表現,看起來就像個武癡。


    但其實她又並不熱愛武道。她每一天都學得極為痛苦,咬牙切齒,卻絕不懈怠。


    像是……有什麽目的逼迫著她,不能鬆懈一樣。


    司天監。


    監正帶著四萬萬靈石,並沒有使用傳送法符,所以到達上京已經是夜晚。


    ——三千靈石的傳送法符,監正大人不到必要之時,也是懶得花的。


    此時的司天監,官員們已經散衙,四司隻有守衛值夜。


    監正大人忙了一天,有些疲倦。他洗了個澡,就想上榻睡覺。他雖然被虺蛇血改變了體質,但凡人身軀,對休息有著不可解的執念。


    偶爾小憇一下,真是身心舒暢。


    但壞就壞在,監正大人將要上榻休息時,看了一眼九曲靈瞳。


    演武場上,天雖然黑透,但四周有法寶“照月”的輝光,仍可視物。


    ——若沒有這樣的光線,黃壤隻怕也是不來的。


    而現在,她正跟傀儡對戰。


    傀儡的戰力是丙等,她摸索了好些日子,竟然也能跟它打得有來有往,像模像樣。


    監正大人看了一陣,忽而深深歎氣,打消了休息的念頭。


    他重新換上一身勁裝,又看了一眼九曲靈瞳,認命地歎了一口氣。他一路來到白虎司的練功場,打開一個傀儡,開始對戰。


    虺蛇血被他內力催動,他臉頰之上漸漸現出金色的蛇紋。整個練功場都彌漫著灰色的毒霧。


    次日,李祿等人上衙時,就見自家監正已經出了一身汗。


    他抽出絲絹,擦了一下額頭。李祿等人已經急著上頭,清理練功場的蛇毒。


    這蛇毒見不得血,若不清除,其他弟子有個受傷流血什麽的,隻怕就要命喪當場。


    而白虎司的差役們來得早,他們雖然身有官職,但跟普通差役畢竟是不同的。


    司天監用於個人對戰的小傀儡很多,白虎司少監也早早來到練功場,準備開始一天的訓練。


    於是演武場上,早到的差吏們開始了與傀儡的對練。


    這些傀儡的招式便相對簡單和套路,但謝紅塵說得不錯,對於這些凡人,他們並沒有漫長的時間用以修煉。


    問道這兩個字,更是太過遙遠。


    這些差官,隻要擁有一定的身手,再加上護身的法寶,能夠處理民間百姓遇到的疑難雜事便好。


    所以這些對戰傀儡的招式雖然簡單粗暴,卻很實用。


    監正大人在練功場旁邊站了一陣,一邊擦汗,一邊看手下差役練功。


    白虎司少監談奇正挨個糾錯,一切都井然有序。


    遙遠的天邊燃起一團金紅,太陽撕開朝霞,從雲層中探出紅紅的臉蛋。


    監正大人沐浴霞光,心思卻落在了千裏之外的玉壺仙宗。


    不知道此刻她歇下了沒有。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身後有人道:“哎呀,孫閣老,您怎麽來了?”


    第一秋回身,就看見了孫諫忠孫老大人。他是當朝首輔重臣,年勢已高,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他疾步入內,身後的長隨簡直要跟不上他的腳步。


    “今日是吹的什麽風,老大人竟然親自登門。”第一秋不冷不熱。隻因這孫閣老,對師問魚成立司天監抵禦仙門一事,一直十分反對。


    他十九入仕,一直瞧司天監不順眼。


    平日裏更是頻頻縮減司天監的用度,與第一秋也十分的不對付。


    此時他看著練功場上揮汗如雨的差吏們,也是冷哼一聲,說:“今日陛下又未臨朝,監正大人也不入朝議。本官有事同監正商議,可不隻有自行上門了?”


    他語帶不滿,因為第一秋雖然也是朝廷官員,卻從不上朝。


    第一秋也不在意,師問魚為求長生,修建圓融塔,改年號成元。


    從成元初年開始,他就長居圓融塔,很少臨朝。


    而司天監雖說隸屬朝廷,卻更類似仙門,並沒有時間處理朝堂之事。所以司天監隻有青龍司少監白輕雲一人上朝。


    平時也由他負責與朝廷各部對接。


    因此白輕雲這個人,再油滑不過。


    朝中沒幾個人願意同他打交道。


    孫閣老顯然也不例外,他接著道:“今日福公公送來一副丹方,要司監天協助煉丹。白輕雲不願傳話,本官便親自過來告訴監正。”


    說話間,他自袖中取出那張丹方,遞給第一秋。


    第一秋接在手裏,細細一看,已是眉頭緊皺,也瞬間知道了白輕雲為何推脫。


    這丹方消耗甚巨,朝廷能撥給司天監多少銀子?


    孫閣老臉上皺紋條條,這讓他顯得極為威嚴,他說:“朝廷的境況,你並非不知。陛下連年修仙,司天監更是養著一群不仙不凡之人,國庫連年空虛,入不敷出。這一副丹方的銀子,國庫隻能撥五分之一。剩下的,要你們司天監自己想辦法!”


    第一秋還沒說話,孫閣老緊接著又道:“聽說監正大人向玉壺仙宗售出一尊傀儡,得靈石四萬萬。正好可以用來替陛下煉丹。想來監正既為人臣,又為人子,當無異議才是。”


    說完,他轉身離開。


    “孫閣老也太過分了吧!”談奇不由怒道,“陛下的旨意,憑什麽……”


    “好了。”第一秋阻住他,道:“繼續練功。”


    談奇這樣的人,也終是怒火中燒了:“這些年朝廷一共才撥給司天監多少銀子?如今他倒是好意思……”


    第一秋輕聲道:“夠了。”


    孫閣老大步走出司天監,他身後的長隨連忙跟上,想要攙扶,卻被他推開。


    一直等到出了司天監的大門,孫閣老方長籲一口氣。


    他身後的長隨連忙命轎夫過來,孫閣老心頭窩著火,轉頭又看了一眼司天監的門頭,喃喃道:“好好的一群人,非要修什麽仙。到頭來不仙不凡的,畫虎類貓,隻苦了江山黎民。”


    長隨扶著他上轎,輕聲說:“其實這些年,監正大人也不容易。朝廷的錢款批下不去,他養著四司這眾多官吏,聽說連私宅都沒有一座。”


    孫閣老氣道:“你倒是會替他說話!”


    那長隨笑一笑,道:“不瞞大人,小人父親年輕時在戰場上傷了腿,多年不能行走了。十幾年前陛下派監正大人撫慰老兵,監正大人見他情況,便為他做了一雙假腿。”


    孫閣老第一次聽說這事,問:“假腿?”


    那長隨說:“正是。先前小人也將信將疑,但後來父親確實行走無礙。其實當時的監正,年不過十五。小人全家一直感念他的恩德,這些年小人又有幸跟隨大人左右,偶爾見些世麵,是以總能看到些他的好處。”


    孫閣老長歎一聲,說:“真要說起來,老夫與他本也並無仇怨。這些年朝廷撥款,也並非有意克扣,隻是實在民生多艱。如今良種價格日漸高昂,底層百姓日子不好過。我若手頭不緊著些,誰替他們著想?”


    那長隨說:“閣老心憂天下,小的自然知道的。”


    孫閣老嗯了一聲,撩起轎簾,又看了司天監一眼,說:“他若實在無法,這煉丹之資,便減半撥發吧。”


    長隨讚歎:“閣老仁心,令人感佩。”


    然而,第一秋也並未再找他。


    隻是次日,他便以兒子十周歲為由、渡劫成功為由,大發請柬。從朝廷官員到仙門好友,都請了個遍。


    收到請柬的人一頭霧水——這位監正大人一直住在官舍,孤家寡人一個。哪來什麽兒子?!還十周歲?


    還有,十周歲渡什麽劫?


    因著這份好奇,喜宴那天,大家還是紛紛趕至。


    人若來了,禮金自然是少不了的。


    監正大人也並不客氣,若是發現來人禮隨得少了,還會陰陽怪氣地挖苦幾句。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哪受得了這個?


    是以後麵的人都學乖了,禮金也十分豐厚。


    而到了宴上,麵對所有人好奇的目光,監正大人終於將他的兒子帶到了眾人麵前。


    ——一隻花花綠綠的洋辣子。


    這洋辣子夥食不錯,吃得白白胖胖。


    而監正大人為了延長它的壽命,也天天喂它一些靈丹。如今它膘肥體壯,顏色越發鮮豔。


    前來作客的戶部尚書周大人問:“這是……監正愛子?”言下之意很簡單——你他媽的還生得出這個?


    監正大人不緊不慢,說:“幹兒子。”


    “……”眾人心中罵娘,嘴上卻也不好說什麽。


    監正大人托著幹兒子,當著眾人的麵寵溺地喂了它一些靈丹,托著它四處顯擺,順便收禮。


    眾人吃了這虧,也隻得悶頭吃飯。


    而就在此時,李祿指著他手掌,說:“監正,這……”


    監正大人低下頭,隻見那洋辣子在他掌中結蛹,隨後破蛹而出,化為一隻綠翅金裙邊的綠刺蛾。


    這過程,緩慢卻溫柔。


    監正大人低頭凝視,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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