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死法都是。


    她甚至沒有閉眼,平靜地注視這邪異的功法。


    那骷髏黑霧帶著尖嘯,裏麵似乎湧動著無數人的痛苦呼號。


    黃壤心中寧靜如水。


    可就在黑霧將要撲向她的那一刻,一片黑影驀地擋在了她身前。


    黃壤一怔,擋在身前的黑影輕輕顫動,黃壤過了很久方才看清——那不是什麽黑影。那是第一秋!他一身浴血,被黑霧包裹。


    而黑霧中無數的骷髏,向他露出了尖牙!


    啊——


    黃壤聽見自己心中瘋狂地哀嚎,可是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她隻有眼睜睜地看第一秋被這些邪物獰笑著,啃得鮮血淋漓、白骨森森!


    第一秋!第一秋!


    她一聲又一聲慘痛呼喊,可是沒有人能夠聽見。


    那個人擋在她身前,一手抵著內城城門,血沿著五指滴落,他一聲不吭。


    “走啊!”他向苗耘之道。


    苗耘之回過神來,他狂呼一聲,瘋了似地推起黃壤,衝出內城。


    骷髏極快地啃食了他半身,他胸腔之上,露出內裏鮮紅的內髒。


    血濕透紫袍,和著碎肉滴落成灘,他依然毅立,不肯倒下。


    內城城門處,如今早已無人值守。


    苗耘之推著黃壤一路疾行。隻要出了內城,他就能用傳送法符,至少先將黃壤帶到一個安全的所在。


    黃壤能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可她聽不到第一秋的動靜。


    不,我不走。


    ……我不走。


    那一刻,她的意念攀至頂點,周圍一切緩緩凝固,似乎連風都變慢。


    聲音模糊,萬千慘叫、詛咒、哭泣,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腦內融為一體。不遠之處,師問魚仍然靜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謝靈璧以為黃壤已死。


    他向皇宮走出幾步,也驟然意識到什麽。他回過頭,然而連這個動作,也變得緩慢無比。


    遠處的內城之下,一個血人擋住了城門。黃壤的輪椅就在他身後。


    這賤人,她還活著!


    謝靈璧想要舉劍,然而不過是這瞬間,周圍突然變暗,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劍。


    黃壤腦海劇痛,但這痛卻令她狂喜。


    千裏之外的玉壺仙宗,羅浮殿密室裏,突然有無數鬼泣與她呼應。


    天邊烏雲翻騰,頃刻間,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第一秋!”黃壤猛地睜開眼睛,眼淚已經漫過了臉。她跳起來,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另一個地方。


    她藏在一個草堆裏,似乎正在午睡。


    黃壤很快反應過來——這就是……第三夢嗎?


    第一秋他怎麽樣了?


    她低下頭,發現一支透明的茶針掉落在地。這一次,她似乎是強行入夢,也不曾見到那座奇怪的九層塔,和那個身著道袍的古怪男人。


    第一秋,不知道他如何了。


    黃壤知道,自己八成又回到了仙茶鎮。


    ——她這一生,生在仙茶鎮,嫁入玉壺仙宗,被害後,又到了司天監。乃至最後的白骨崖。總共也就這麽幾個地方。


    而此時,她摸摸自己的臉——她還是一個小小的幼童。


    這一年的第一秋,還未出生。


    黃壤撿起地上透明的茶針,她注視著草堆,再一次重獲新生並沒有給她帶來狂喜。


    她回到了一個,還沒有他的時間。


    這真是,想想便令人難過。


    第一秋,這一夢,我便為你而來。我們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黃壤將茶針插在發間,走出草堆。


    外麵的農田熟悉又陌生,田地間有佃戶正在農作。


    黃壤走過田坎,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姐姐!”她跑過去,那個正在查看種子的女子,果然是她姐姐黃均。


    此時的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然而眉眼間已經滿是倦怠。她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無憂無慮。


    啊,她當然沒有。


    黃壤收起笑容,卻忍不住拉著她的手,輕聲喊:“姐姐。”


    她連聲音都放低了許多,黃均臉上並沒有笑容,她從腰間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黃壤,道:“邊上吃去。”


    黃壤接過那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包蜜餞。


    她慢慢退到田邊,黃均繼續去查看那些良種。黃壤忽然想起來,其實黃均一直就不愛笑。


    黃壤從小由她一手帶大,黃均比息音更像她的母親。


    但她對黃壤,也並沒有多麽寵愛。


    她不會笑,也不溫柔。


    大多時候,她總是沉默的。


    黃壤吃了一顆蜜餞,那東西並不甜,反而有一種模糊的苦意。


    我這是回到了哪一年?


    我母親……她是不是還活著?黃壤突然這麽想。


    她其實半點也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記憶中的人,總是怨恨而刻毒。


    有什麽可看的?


    心中這麽想,然當黃壤回過神來,她已經沿著田坎,一路回到了黃家。


    此時的黃家,尚沒有多年後的氣派。


    也不過是土牆灰瓦,更像個鄉紳之家。


    黃壤沿著記憶的輪廓走進去,突然頭皮一痛,有人拽住了她的頭發。


    “臭丫頭!你姐姐呢?”身後一個聲音居高臨下,滿是不屑。


    黃壤痛叫一聲,隻覺得頭皮都要被撕裂。她回過頭,便看見了一張臉——大哥黃增的臉。


    見黃壤不說話,黃增一腳踹過來。黃壤先是被踹倒在地,然後才覺出腹部疼痛。手上的蜜餞撒了一地。


    黃壤發現自己好久沒有挨過打了。


    她捂著肚子,問:“你找我姐姐幹嘛?”


    “今天反了你!”黃增一把將她拽起來,迎麵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黃壤臉被扇得偏到一邊,黃增冷笑:“賤種,早晚也會跟你姐姐一樣丟人現眼,還不如打死!”


    他抬手還要再扇黃壤幾記耳光,旁邊有個女人說:“增兒!你在幹什麽,也不怕髒了手!”


    黃增這才丟開黃壤,他跑到那個女人身邊,說:“娘,昨天這臭丫頭又跟爹爹告狀,害得我被爹爹罵。”


    那女兒於是尖著嗓子道:“忍了吧。誰叫人家有那本事,生了兩個女兒。大的那個,老爺已經愛得不行。眼看這小的也快長成了,到那個時候,人家母女三人侍候,何等貼心呀?隻怕要不了多久,咱們娘倆兒也要看人家眼色過活了。”


    她意有所指,引得其他院裏的女人譏嘲不已。


    黃壤從地上爬起來,從始至終,母親的小院裏並沒有人出來。


    黃壤慢慢走進這小院,光陰多無情啊,記憶年年被腐蝕。後來的她,連這個小院的樣子也想不起來。


    庭院沒有人認真打理,於是也沒有什麽花草珍木。


    這在以育種為生的黃家,屬實讓人吃驚。


    方才的叫罵之聲,並沒有引出院子裏的人。


    她仍留在後院,精心地熬著藥。


    是求子的藥。


    據她找來的神醫說,隻要按方抓藥、及時服用,她一定能生下男孩。


    她信了,於是這藥她天天都熬。


    到了後來,黃壤每每聞到這苦藥味,都能想起她。


    息音。


    黃壤腳步放輕,緩緩走進後院。


    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削瘦得可怕。她穿了一身淺灰色的衣裙,長發高高綰起來。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也沒有回頭,隻是癡癡地盯著爐上的湯藥。


    湯藥煮沸了,於是她很小心地將藥罐端下來。


    “娘親……”黃壤還是叫出了聲。


    而藥爐前的那個人,並沒有回頭。


    黃壤於是在她身後,站了很久很久。


    臉上仍火辣辣地痛,黃壤伸手在鼻子下麵一摸,抹下了一手的鮮紅。剛才黃增幾巴掌,扇得她鼻血橫流。


    而她竟然並未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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