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黃壤於是也識趣地重說,“你初任監正也沒多久,怎麽就如此圓滑周到?”


    監正大人這才道:“宮裏勾心鬥角的事,見多了。”


    他沒有往深處解釋的意思,黃壤也就識趣地沒有多問。她隻是道:“反正有她在,我是回不去了。都是你惹的事,你要負責!”


    “嗯。”監正大人忍笑,難得有這條鹹魚也感到棘手的人。他說:“你就一直這麽厭惡她?”


    “也不是。”黃壤手臂交疊為枕,整個人趴在桌上,“後來我做了個夢,夢見她死了。死在我還很小的那一年。我一直告訴自己,她死得好哇。從此以後,我和我姐算是脫離苦海了。”


    她重新踏進夢外的那一年,進到小院裏,注視那一地一牆噴濺的血。最後目光低垂,看著柚木的桌麵,眼淚墜落無聲:“可是那一夢太冰涼也太漫長,長得我從拍手叫好,慢慢地理解和原諒。最後舊恨風吹雲散,隻剩了反反複複的回想。”


    她深吸一口氣,道:“所以現在,我想,我可能也沒有那麽地討厭她。”


    當然了,也不喜歡。


    第一秋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許久說:“那隻是夢罷了。起碼現在,她還活著。我母後很早就過世了,她是陛下的繼後,宮裏甚至找不出一張她的畫像。我早已記不得她的模樣。”


    “我記得啊!”黃壤一聽這話,可來勁了,“來來,拿紙筆。”


    監正大人將信將疑,黃壤推了推他,道:“走走,去你書房。”


    二人結伴出來,乘著盛夏的晚風,一路來到第一秋的書房。


    黃壤把紙張鋪開,興衝衝地道:“來來,磨墨。”


    監正大人隻好取了墨錠,開始磨墨。


    黃壤提筆蘸墨,開始作畫。


    第一秋發現,她畫技竟然不錯。


    “你……好像也不是那麽鹹魚。”監正大人自言自語。


    黃壤鄙夷地道:“鹹魚?這也是你沒看見老娘用功的時候。哼,不是我吹,我若卷起來,你也隻能跪下當個弟弟。”


    “不許胡說!”監正大人最不喜別人調侃自己年輕。就如黃壤最不喜別人說她老一樣。


    黃壤倒也依他,立刻改口道:“好吧好吧,我若卷起來,你也隻能甘拜下風,哼。”


    監正切了一聲,頂嘴道:“依本座看,你這吹牛之術比畫技更勝一籌。”


    黃壤哈了一聲:“懶得再和你耍嘴皮子。”


    她落筆如有神,一副仕女圖緩緩在筆下成型。


    第一秋眼見畫中人越來越清晰的眉目,不由恍了神。


    畫中的女子,身著後服,頭戴鳳冠,額頭還有坐月子時戴的護額。


    她盈盈帶笑,美貌端莊,真真是一國之母的賢淑端莊。


    隻是……


    監正大人指了指美婦懷中,問:“她為何抱了個嬰兒?”


    “哦,你問這個啊!”黃壤興致勃勃地解釋,“這個就是你啊!你不知道,那時候正趕上你滿月,皇後娘娘邀了我姨父姨母入宮。哎呀,許多人圍著你,個個都誇你一臉福相。”


    她一邊說話,筆下卻不停,監正大人的臉色慢慢變了。


    黃壤還在得意洋洋:“說起來,我也是喝過你滿月酒的人!也幸好我去了,不然你現在想見你母親,那可真是難上加難……”


    監正大人盯著她,半天幽幽地道:“那還真是多謝了,黃姨。”


    “呃……”黃壤臉上表情慢慢凝固。


    半晌,書房裏傳來一聲尖叫:“你叫我什麽?你這不識好歹的狗東西!你再叫一聲試試!”


    隨之而來的,還有砰砰嘭嘭的聲響。


    書房的守衛也默默地離開了一丈遠。


    第89章 涼涼


    兩個人打打鬧鬧了一夜,但先皇後的畫像卻終究是畫好了。


    第一秋看著畫上的女子,他並不知道這畫與他的母親有幾分相似。


    但是黃壤說先皇後長這樣,他便信了。


    他親自將這幅畫作裱起來,就掛在書房。


    黃壤看著自己的傑作,也很是欣慰:“當初用心學作畫,本是為了鞏固一下‘玄度仙子’的才名。沒想到數夢更迭,竟然還真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玄度仙子?”第一秋皺眉,“玄度為月,你還有這等雅號?”


    黃壤怒目:“看不起誰呢?”


    第一秋道:“總覺得你說話古古怪怪。聽說你八歲就到了育種院,十四年一種未育。哪來什麽玄度仙子的美名?”


    黃壤一臉滄桑,感歎道:“那可真是許多年前了。不提也罷。你就說這畫好不好吧?”


    “工法倒是紮實。”秋師傅並不會昧著良心說話,他點點頭,道:“你這個人,若是正經些,必也能有一番作為。”


    “我怎麽不正經了?”黃壤翻了個白眼,然後想起正事。她神情凝重,道:“你今天記得把我母親弄走啊。我跟她實在是無話可說。”


    她是真不願和息音見麵,母子談心什麽的,想想都虛偽做作。


    第一秋道:“待會帶她出去逛逛上京。”


    黃壤挑眉,正要說話,第一秋無奈道:“我陪你一起。”說完,他似乎意識到什麽,立刻往回找補。他指了指牆上先皇後的畫像,說:“算是感謝你這幅畫。”


    黃壤這才不情不願地道:“好吧。”


    學舍裏,息音也怪不自在。


    她既想黃壤回來,又怕她回來。


    時間是漸漸增厚的寒冰,如今她與黃壤之間,隔著二十二年的冰牆。


    這些年千般不是,萬般言語,又從何處講?


    而正在這時候,門外有人道:“息音姑姑。”


    息音滿心忐忑地打開門,隻見一個少年站在門前,依舊是紫色官服、玉帶束腰。他很是白淨,這身官服更是襯得他麵如冠玉。


    而黃壤站在他身後,背過身望著外麵的天空,並不向這邊看。


    第一秋的聲音,帶著少年的清朗與朝氣,他拱手道:“在下第一秋,乃當今聖上……八十六子。當年,息家曾與皇家結過親,若是按照輩分,我理應稱您一聲姑姑。”


    息音回過神來,黯然道:“你不提我都忘了,我確實有一位姐妹嫁入皇室。不過……我久不與息家來往,這關係也就攀得勉強了。”


    “無妨。”第一秋的身上,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持重,“姑姑難得來上京一趟。不如就由在下陪您遊賞一番,可好?”


    息音看向不遠處的黃壤,黃壤仍舊不往這邊看,仿佛根本聽不見二人對話。


    “好是好,隻怕是耽誤殿下公務。”息音跟第一秋客套。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同一個人說過話了。但麵前這個少年,他在維護阿壤。


    息音看得出來。


    第一秋道:“不妨事,姑姑請。”


    他將息音請出來,今日的上京,天氣晴好。


    金色的陽光潑潑灑灑,天地流光。


    息音跟隨第一秋,在燦燦陽光之下,行經司天監的花磚小道。


    她身上衣裙素淨,臉上的傷上過藥,也終於消了腫——第一秋給她的藥,效果甚好。


    兩個人走出一段路,第一秋突然問:“你還不走嗎?”


    息音微怔,卻聽身後黃壤氣哼哼地說:“要你管!”


    話雖這麽說,人卻還是跟了上來。


    第一秋知道息音不曾來過司天監,他便將腳步放慢些。


    三個人走走停停,經過書聲朗朗的玄武司,往來學子或追打嬉戲,或樹下讀書。


    又經過鑄器煉丹的朱雀司,不少鑄器師正絞盡腦汁地鑄器,並不曾留意周圍有誰經過。


    到白虎司,演武場上,鮑武正在傳授刀法。


    夏日炎炎,他便赤著上身,武夫之軀,肌肉緊實、皮膚油亮。他臂上青筋鼓起,每一個眼神都透出力量。一口金刀在他手上仿佛有了生命,靈活無比,簡直如同他軀體的一部分。


    鮑武出自武夫世家,由師問魚重金所聘。他的修為,便是放在仙門也數得上名號。於此時剛剛成立的司天監而言,他是眾人的膽氣。


    是以,每當他授武,所有差役也都不願錯過。


    此事練功場人滿為患。


    息音在濟濟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他。


    但隻看了一眼,她便移開了目光。


    她乃世家小姐出身,幾時見過這樣粗魯的武夫?


    這般坦胸露腹,即便是看一眼,也是失禮。


    她加快腳步,身後,黃壤卻停了下來。


    練功場上,除了鮑武,還有許多差役。鮑武都光膀子了,他們自然也有樣學樣。其中不乏一些年輕英俊、腰身勁瘦的青年。


    黃壤前幾夢,是沒這個福氣。


    ——玉壺仙宗的弟子,誰敢這般不顧儀容,不被師尊揍死才怪。


    是以,她這一輩子,也沒福氣見過幾個……


    “啊——”黃壤這福氣還沒享受多久,忽然耳朵一痛。監正大人幾乎是提著她的耳朵把她揪走。


    練功場上,一眾差役又想笑,又不敢。


    鮑武被黃壤的痛叫吸引,他目光向這邊看過來,隻見一個女子身著素裙、步履翩然。夏日的清風穿過她的衣袂,她實在太消瘦,似要乘風而起一般。


    鮑武認出那個女子是誰——黃壤的母親。聽說從前也是世家貴女,一時錯眼誤嫁了豺狼。


    但他對這些事不關心,他一介武夫,隻要刀在手,哪在乎什麽情情愛愛。


    “喲,鮑監副看什麽呐?”有那膽大的差役察覺到他的目光,取笑道。


    鮑武怒目:“好小子,出來,鮑爺跟你練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度君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度君華並收藏不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