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坐回車上,曼曼難得沉默。老趙和楚承的話,在心頭盤旋纏繞,周坐到駕駛座上,她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搶著要開車。


    車廂裏清涼安靜,默默地看著周,他就坐在身邊,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邊。娘娘,你究竟是誰?直到現在,她才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第一次看到他,隻當他是個五官清秀的公司老板之一,第二次,領略到那樣的無邊春色,又同情他寂寞孤獨,開始一廂情願地以為他是個不受寵,被排擠的公子哥,後來慢慢發現,寧總和其他大老板,全都對他畢恭畢敬,自己多半是被他騙,可是到了那個時候,已經被娘娘迷得不辨東南西北,哪還會去計較,但心裏仍舊自以為是地肯定著,周隻是一個商人而已,直到今天,接連被兩個人提醒,仿佛當頭一棒,這才發現,對坐在身邊的這個男人,她好像知道很多,其實全不明白。無數個問題冒出來,真想一次問個清楚明白。


    周,為什麽你這樣鎮定自若?這份方案,是從政府官員手中外流的,就連盛乾那樣的大公司,都會膽戰心驚,不敢趟這趟渾水,你難道完全不當一回事嗎?


    為什麽,你從來不出現在公開的場合裏,公司裏的人就算想見你一麵,都難如登天?


    為什麽你的媽媽,憂鬱成那樣?明明是個出身富貴的大家小姐,為什麽老趙說起她,語氣那麽憐憫?


    為什麽從來沒有聽到你提過父親?你的爸爸,究竟是誰?竟然讓每個提到他的人,都三緘其口,小心翼翼。


    無數的謎團,突然將身邊的這個男人團團纏繞,這時的周,在曼曼眼中,仿佛被濃霧籠罩,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楚。


    感覺到她的注視,周突然側過臉來,對著她微微一笑,“好看嗎?曼曼。”


    啊——無言以對。這句話,隨便換了誰來說,一定讓人嗤之以鼻,可是麵前的娘娘,笑起來,就像陽光透過雲層,實在讓她招架不住。


    “吃飽了嗎?”車速緩慢,周語調輕鬆地開始和她聊天。


    點頭,“周,現在回公司嗎?我出來那麽久了,30597要返工,時間很趕,再不回去,他們更要來不及了。”


    “不用趕了,我已經通知寧染和勞倫斯,30597我們不要了。”


    驚呆,本來大家準備得熱火朝天,勢在必得的大項目,現在居然變成一塊燙手的山芋,誰都不想要了。


    “你在想什麽?腦門上都是問號。”他微微笑著,打方向盤,“是不是有很多問題要問我?”


    您還真是神通,連我想什麽都知道。曼曼咬著嘴唇,不知道從何問起。


    “那是什麽地方?”他突然指著前方,開口問她。


    凝神看過去,“美術館啊,那上麵有個很漂亮的餐廳,叫kathleens5。”指點著前方的建築,陽光明媚,映著美術館標誌性的鍾樓尖頂,煞是漂亮。


    “走,我們去看看。”


    “啊——又翹班?”黑線條,這樣下去,她遲早被丹尼斯趕出設計部。


    “30597都不用返工了,我想現在設計部,個個都在慶祝吧,你回去幹什麽?還有,你不是有很多問題要問我?上次錯過了,今天補給你機會,讓你一次問個夠。”


    說到她心坎裏去了,曼曼點頭。


    走進美術館,冷氣開的充足,拚接的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與外麵好像兩個世界。坐電梯到樓上,麵前紅木長桌,放著餐廳介紹,長桌兩邊是旋轉而上的木質樓梯,扶手雕工精細,往上走,轉入平台上的餐廳,通透的玻璃屋,間中栽著花樹小景,精致可愛,吧台外側,是開闊的露台,已經有些食客坐在那裏,襯著露台外的濃鬱青翠,好像是一幅畫。


    兩個人在露台坐下,下麵就是一個精致小巧的公園,小橋流水,綠樹掩映中,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行人,在公園中閑散漫步。


    “曼曼,想知道什麽?你現在可以問了。”俯視著麵前的美景,半晌之後,周終於側過臉來,微笑著率先開口。


    35


    問題無數,可是直愣愣地看著麵前人的微笑,心裏隻是問自己,知道了答案,又怎麽樣?有關係嗎?會吃驚得掉頭就走嗎?


    “很想知道,我是誰吧?”見她不語,周好心地接下去,“曼曼,我並不姓周。”


    猜也知道,整天周來周去的,哪有人連名帶姓就隻有一個字。


    “我是家裏的獨子,沒有兄弟姐妹,跟你一樣。”


    哦——看你這個樣子,也知道是獨苗,走出來就跟金枝玉葉似的。


    “我的母親,出身還不錯,紅色資本家的女兒,外公有點小聰明,跟共產黨關係搞得不錯,所以當年沒怎麽吃苦頭。”


    說得這麽輕描淡寫,資本家還能跟共產黨關係搞得不錯,娘娘的外公一定不是尋常人。這邊曼曼在心裏碎碎念,周的微笑漸漸收住,語速放緩,“還想聽下去嗎?”


    點頭,當然啦,根本就沒有說到重點好不好。


    “我母親很早就生了我,身體一直不太好,在我十歲的時候,就過世了。”


    雖然是第二次聽到,但是從周嘴裏說出來這句話,曼曼的心還是突然酸軟,抬起頭來,伸手過去握住他放在桌沿的手臂。他微微一震,仿佛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樣,望向露台外的眼神突然收回來,專注地看了她一眼。


    啊——!實在難以抗拒他每每神來之筆的無邊美色,曼曼隻覺得手心突然滾燙,好像觸在一塊烙鐵上。本能地想抽回手,可另一種力量突然冒出來,讓她堅持著維持原來的姿勢,艱難開口,“其實也沒什麽,那個很多人,出生就沒有看到過媽媽——人生自古誰無死——呃——”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胡天胡地,她到底在說什麽呀,一邊說一邊想抽自己,果然不是安慰人的料。


    但是效果很好,周一陣錯愕之後,突然笑了,春暖花開,連帶曼曼都笑了起來,反手握住她的手,周傾身過來,臉頰一暖,好像微風拂過,周的嘴唇,薄而柔軟,最後落在她耳邊,“曼曼,還有一件事,關於我父親——”


    “嗯?”早已經被刺激得意亂情迷,此時的曼曼,隻會傻傻地發出一個單音節。


    “他的樣子,你應該很熟。”


    答不上話來,怎麽可能?周已經夠神秘,他的父親,更是隔了千山萬水的人物,連想象都無法想象,更不用說很熟了。


    看著她迷茫的樣子,周垂下眼簾,突然微微歎息,“曼曼,有時候,你真得挺笨的。”


    啊啊啊!黑線條又冒了出來,怎麽也想不到他突然講出這句話,曼曼霍地張大眼睛,狠狠瞪了過去。


    “想知道嗎?今天晚上,陪我回家,一起看新聞聯播,我指給你看。”已經坐回原位,卻被她的表情逗樂,他伸手捏住她的臉頰,嗬嗬笑起來。


    從來沒有覺得,看一次新聞聯播會看得這樣驚心動魄,一直到的主持人微笑宣布結束,曼曼仍舊維持著驚脫下巴的表情,愣愣地坐在沙發上。


    周走到廚房,又走回來,一杯冰水從天而降,落在她的腮幫子上,凍得曼曼驚跳起來,差點將杯子裏的水全都撞翻到身上。


    “回神了,曼曼。”


    已經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曼曼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接過冰水,本能地灌到嘴裏。


    “慢一點,跟灌蟋蟀似的,小心嗆死。”周用指尖將杯子從她手中抽走,笑著拍了拍曼曼的後背。


    猜測過上萬種可能,也隱約想得到周的背景非同小可,但是事實真相還是讓曼曼震驚過度,娘娘,原來您住的不是西宮,您住的是東宮才是,一直以來,都叫錯了。有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父親,怪不得您要深居簡出,無論麵對什麽事情都輕描淡寫。慢慢清醒過來的大腦,開始冷靜下來,最初的震驚終於過去,曼曼開始脊骨發涼,這樣的周,對她來說,永遠都是遙不可及的吧?麵前的微笑,好像突然變得遙遠,手心裏冰涼的感覺仍在,現在卻慢慢沿著血液的流動,往身體各處散開去。


    他眼梢的那點笑意,隨著她的沉默一點點褪了下去,將杯子隔到茶幾上,輕聲脆響,“現在說不要,還來得及。”


    這樣的語氣,曾經聽到過。在那條小路上,他說突然很想走一走,要不要一起來?隻是微一遲疑,他便側眸一笑,要讓司機來送她回家。那語氣,明明是笑著的,卻仿佛突然生疏了,讓她心裏沒來由地空落落的,微覺得涼。那時不明白,現在才知道,不舍得放開的,其實是她。


    客廳裏燈光柔和,她的表情纖毫畢現,完完整整地展現在他眼前。現在說不要,還來得及。其實說完,就有已經有些後悔了。母親是在他十歲的時候過世的,對其他的孩子來說,十歲還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可對他來說,已經什麽都明白了。曾經未來的路非常簡單,娶一個麵目模糊,但是路線正確的妻子,或者一個人逍遙自在,過完這一生。


    還記得有一次,和肖跑到法國的酒莊喝紅酒,那時肖剛剛離婚,那家夥屬於麵具型人物,也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難過,不過到底喝高了,難得對他說了幾句掏心掏肺的話,


    “周,我現在才明白,這世上的一切,對我們都不算什麽,唯一奢侈的,不過是感情。”


    那時他還打趣,“哥哥,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從來沒想過要耽誤哪個天仙美人。”


    “那是你沒遇到,有些事,是命裏注定的。”


    “別,我聽了瘮得慌,你還是繼續當你的斯文敗類我比較習慣,不要突然轉行當文藝小生。”當時的他,完全嗤之以鼻,沒想到報應來得那樣快,初夏的傍晚,那條小路幽靜綿長,她始終走在他後側,腳步落在他投下的陰影裏,一下一下,聲音輕悄,如果沒有凝神細聽,就好像他是一個人在獨自行走。但是心裏明白,她就在身後,跟得很好,一步都沒有落下,一直都在。從沒感覺到那樣的安靜平和,隻是因為身側多了一條小而纖細的影子,胸口就被一種陌生的東西填得滿滿的,這才明白肖的意思,有些事,是命裏注定的。


    怎麽辦?怎麽回答?他說現在不要,還來得及。不要嗎?離開好不好?他說過,和我在一起,會很辛苦。那時不明白,現在知道了,不單單是辛苦吧,那些泛黃的照片,周的媽媽,鬱鬱的,沒有笑的,她沒有出嫁的時候,不會是那樣的吧?還沒有真正開始,她的生活就已經變得跌宕起伏,如果在一起,不敢想象了。可是要離開嗎?現在不要,還來得及,還來得及。默默地注視著周的臉,就連她這樣單純的傻瓜,也知道將來會有多危險,手指微微地抖了,明知道不行的,可是不舍得,不舍得。


    “不舍得?”他的臉突然湊近,笑得好像百花齊放,“曼曼,大點聲,再說一遍。”


    啊——!!!她怎麽不知不覺說出聲音來了,這奸詐的男人,這樣的話怎麽也該是由他來說,太過分了。


    胸中的大石突然落地,隻覺得暢快無比,周抓住身前羞得手腳無處放的的曼曼,笑著親吻下去,前路漫漫,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不過以後有她始終走在身側,單是遙想,也覺得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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