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到學校需要轉車,之前耽擱了一下,我在下第一輛公車之後恰好錯過了第二輛公車,夜裏車子進站時間間隔長久,然後我就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但是我的心情一直很好,等到後來又拿出那本筆記本來,翻到最後一頁,靠著站牌邊上的那盞路燈燈光,仔仔細細地看,看得入神,一直到那公車在我麵前停下才注意到。


    將近十二點我才回到學校,校門口到寢室有一段很長的路,我在校門口停下,蹲下來緊緊鞋帶,然後深吸一口氣,開始跑步。


    寢室十一點熄燈十二點鎖門,雷打不動的時間,我因為打工一直偶爾會晚到摸黑上床,但夜不歸宿是絕對不行的。


    我在寢室大樓鎖上前的最後幾分鍾踏進那裏麵,鎖門阿姨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我,好像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我這個人。


    我奔上樓梯,轉角有鏡子,月光從側邊的長窗透進來,照在我的臉上,我看到鏡中的自己,臉是紅色的,頭發跑散了,氣喘籲籲,眼睛潮濕晶亮。


    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鏡中人是陌生的,怪不得阿姨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我在鏡子前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側邊一聲輕響,有黑影從窗外跳進來,我嚇得猛地倒退了一步,一聲驚叫就要出口。


    “別叫,”那黑影對我做手勢,叫我的名字,“常歡,是我。”


    我驚魂未定,“春妮?”


    “是啦。”她拉住我。


    “你怎麽……”我指窗外,這是二樓,窗外就是寢室樓後牆,牆內是一排樹木,稀疏枝葉在風裏搖晃。


    “爬進來的唄,約會,回來晚了。”她化過妝了,但是口紅半褪,睫毛暈開,夜裏看過去疲憊不堪,說話時不以為意,然後把拎在手裏的鞋子放到地上,伸腳進去。


    那是一雙高跟鞋,在這個陰冷冬夜看上去真有些危險。


    “牆那兒有個缺口,下回帶你爬一次。”


    “我?”


    “別藏了,今天這麽晚回來,你也是去約會了吧?常歡,下回你會用得著這個缺口的。”她穿好鞋,笑嘻嘻地看我。


    我的臉又紅了,“不是,我隻是今天打工出來晚了,錯過一輛公車。”


    “得了吧。”她對我擠擠眼睛,“他是幹什麽的?有錢嗎?你們怎麽認識的?”


    “別問了,我們回去睡吧,我困了。”我不想回答她這些問題,尤其是她這樣的無中生有,並且還是用連珠炮的方式在問我,。


    “說說嘛,我想聽。”


    她湊近我,唇上是半褪的紅色,我想起那天在校門口看到的那個男人,忽然覺得煩起來,未及思考身子就是一側。


    “沒有,我跟你想的不一樣。”


    她沉默了一下,一開始笑容還在臉上,後來突然地板起臉,聲音又冷又硬。


    “有什麽不一樣的?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讀書好就了不起了?以後你就知道了,誰都是一樣的。”


    她真是……不可理喻!我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就走。


    我在第二天接到petric教授助理的電話,電話撥到我的寢室裏,是個女聲,說英語,問了我一些問題,然後才說了中文,最後要了我的信箱地址,說她會發申請表格以及要求過來。


    我把學校信箱給了她,然後問她大概什麽時候可以收到,我好去圖書館查收郵件。


    她一直四平八穩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變化,半晌才奇怪地問了一句,“你沒有電腦?”


    我答她,“學校圖書館就有,學生隨時都可以用,很方便。”


    她頓了一下才回答,“好的,我現在就發,你準備好材料之後按照申請表格上的地址找葉小姐,就是我。”


    掛上電話之後我忍不住跳了一下,動作有點大,但仍是不足以表達我的興奮,幸好寢室裏沒有別人。


    周末,其他人都回家了,就連春妮都不在,她現在除了上課時間很少出現,偶爾連上課時間都看不到她,有人在傳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我記得她昨晚對我說的是,“我在約會。”


    電話又響,我伸手去接,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調子非常高,很奇怪的感覺,就算隔著電話兩端,都讓我想到疾言厲色這四個字。


    她劈頭就問,“我找費春妮。”


    我回答她,“她不在。”


    “她是住這兒的嗎?”她逼問。


    我本能地覺得不該與她多說一個字,遂提問,“你找她有什麽事?”


    “啪”地一聲,電話被掛斷了,用力之猛,就連話筒裏都仿佛能感覺到震動。


    留下我握著話筒,莫名了一瞬。


    第14章


    下樓的時候我遇到了春妮,想到那個電話,我張口想叫住她,但是她板著臉從我旁邊走過,表情冷漠到極點,我的聲音半途停頓,然後決定放棄。


    我從不是個熱血熱心的人,既然她不再把我當朋友,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去了圖書館,雖然是周末,但是將近考試,圖書館裏仍是有些人的,那幾台公用電腦前都已經被占滿,我隻好坐在一邊等了一會兒,順便將政治經濟學的原理再過了一遍。


    申請表格非常複雜,附件羅列了許多附加材料,我仔細看了一遍,填表格的時候盤算著能夠請哪位老師給我寫一封推薦信,還有一欄要求我填寫參加過哪些相關的社會活動,我撐著下巴傷腦筋,不知在思凡的打工經曆算不算社會活動,我有一肚子的銷售心得,但現在看來與江浙民企轉型的關係都不大。


    我很珍惜這個機會,不希望出一丁點差錯。


    我就這樣在圖書館裏消磨了幾乎一個下午,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的時候才驚覺太陽都要落山了。


    上海的冬天日頭落得早,沒有陽光的時候陰冷比平時更甚,我連午飯都沒有吃,饑腸轆轆,再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那些未填選項,最後還是決定明天繼續。


    食堂裏倒是很熱鬧,周末留校的學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邊吃邊說笑,我到窗口打飯,阿姨認得我,一邊往我的飯上多澆一勺子肉汁一邊說話。


    “多吃點,小姑娘瘦得都要飄起來了。”


    我捧著碗笑,說謝謝。


    有那麽多能讓我覺得溫暖的人和事情,我為什麽要覺得不快活?


    快吃完的時候有人從食堂門口走進來,在我身邊那一桌邊站住,大聲說話,聲音興奮。


    “哎,你們都在這兒啊?知道伐,剛才我從女生一宿過來,看到那裏有一群女人圍在那兒吵架,可熱鬧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看。”


    “真的?一宿女生那麽彪悍啊,吵架跑到外麵吵。”


    “不是啊,是外麵來的,三四十的都有,一看就不是學生,好像在找人,宿舍阿姨攔著不讓進,然後就吵起來了,話說得可難聽了,說我們學校誰誰誰跟她老公睡了,做小三兒,勾引男人。”


    “這麽有勁啊?走走,我們也去看看。”


    我就住在一宿,聽他們這麽說話忽然覺得不安,匆匆把飯盆放了也往回走,還沒走到寢室大樓就聽到沸騰的聲音,不知道多少人圍在大門口,外圍的往裏擠,認識不認識的都口耳相交熱烈討論,我還看到同班的兩個女生,撇著嘴講話。


    “我說那個費春妮在外麵做你們還不信,沒勾搭男人她哪來的錢手機換了兩個,衣服一套一套的買。”


    “是在外麵做嗎?不是說勾搭了一個有婦之夫嗎?人家老婆都來了。”


    “一樣的呀,這種跟做雞有什麽區別啦?就算隻是一個男人也是賣了,不為了人家的錢她會去做小三兒嗎?”


    “你說這些外地過來的怎麽這麽亂啊?沒皮沒臉的。”


    “誰知道?我們班上外地來的又不止她一個,還有表麵樣子正宗的不得了的,背地裏不知道什麽樣子,反正家裏人都不在這兒,誰管啊。”


    我聽到這裏終於無法忍受,走到她們身側說話,“讓一下,我要回寢室。”


    她們一回頭看到我,臉上表情精彩,然後同時別過頭去,轉身就走。


    人群中心的叫罵聲在繼續,我繼續往裏走,有人嫌我擠,有人踮起腳隻想看個究竟,張張臉上都是熱烈興奮,然後學校保安來了,撥開眾人對著中心的那群女人說話。


    “不要吵了,這裏是學校,再鬧我們要叫110了。”


    當先的那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叫呀,你們這種學校,培養出來的學生在外麵勾搭有老婆的男人,跟妓女有什麽兩樣?警察來了正好,帶她出來我們派出所裏講清楚。”


    我得了空擋,終於穿過人群進了寢室樓,樓裏每一層窗戶邊都站滿了人,每個人都扒著窗口往下看,邊看邊熱烈討論,我跑上樓,寢室門緊緊關著,敲過也沒人應。


    我用鑰匙開門,天已經黑了,裏麵沒開燈,漆黑一片。


    我想開燈,角落裏忽然有聲音,很低,抖著。


    “別開。”


    我收回手指,走到那一團陰影前。


    是春妮,坐在最靠裏的那張床上,背緊緊貼著牆角,手腳都縮在一起,我把手慢慢放在她的肩膀上,感覺到她的顫抖,骨架都要抖散那樣。


    我在這個地方曾經的唯一的朋友,現在就在我麵前,抖得像一片風中枯葉。


    我真難過,不知道怎麽告訴她,看到她這樣,我真難過。


    她開口,聲音也是抖的,帶著哭腔。


    “常歡,你來看我的笑話嗎?”


    我搖頭,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半晌之後才又聽到她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陪陪我,行嗎?”


    我點點頭,想了想就在她身邊坐下了,跟她肩膀挨在一起。


    “一開始我不知道他是結婚的。”她在黑暗中說話。


    我想叫她別說了,不過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對我好,給我買衣服,買手機,他比我的爸媽對我還好,那是我的第一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後來知道了,已經什麽都來不及了……”她聲音裏的哭腔重了,最後終於哭了出來,嗚咽聲斷斷續續。


    我默默聽著,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門突然響了,有人在外麵叩門,叫春妮的名字。


    “費春妮,你在嗎?喂?在不在?”


    那聲音,是我們班的輔導員。


    她斷斷續續的哭聲突然靜止,被刀斬斷那樣,我身子一動,然後手被她抓住,她抓得那麽緊,指甲好像要陷進我的皮膚裏,黑暗中拚命對我搖頭,頭發掠在我的臉上,帶著潮濕的味道。


    我真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出那麽多眼淚來。


    我想對她說些什麽,但是來不及了,門外有鑰匙板的聲音,然後有人推門,走廊裏的燈光一下子透進這小小的寢室裏,橙黃色的,卻沒一點暖意,徹骨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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