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後來我還發現,思凡裏確實換了人,之前我熟悉的那幾張麵孔都已經看不到了。我在數天後遇見了南希張,她立在街上跟我聊了一會兒,說事情已經搞清楚了,問題並不出在我這兒,她已經做了相應的處理。


    我對南希張的印象一直是精幹利落,但她這樣大手筆的換人確實令我驚訝不已,但她並沒有多做解釋,隻是略帶遺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更沒有要對我抱歉的意思。


    可能她覺得沒有必要。


    幸好我也並不期待,我在這一年已經學到很多,比如說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你,不是你認為對或者不對的事情別人也會這麽想,還有就是,就算錯了,別人也不一定會對你感到抱歉。


    年三十將至,整個城市熱鬧起來,路上時不時可以見到穿得喜氣洋洋的孩子,還有排隊購買爆竹煙花的人們,走過時都感覺到過年的氣氛。


    三十晚上咖啡館暫停營業,我被姑姑硬拖回她家,姑姑是傍晚來的學校,我當時正跟樓下值班的阿姨一起攪肉餡,她拽著我說今天我不跟她回家她就不走了,阿姨還幫著勸,“過年還得跟家裏人過,年夜飯還是跟家裏人吃,你姑姑說的對。”


    我沒辦法,隻好換了衣服跟她去了,姑姑跟我多年不親近,一路上我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幸好她很健談,說完姑父說堂弟,說完堂弟說房子,說她已經看中了一套新房子,是期房,正打算出手,快的話明年就能入住了,到時候讓我過去好好住上一陣子。


    她說到房子的時候,兩眼放光,簡直判若兩人,我想到奶奶家那間黑暗窄小的小屋子,覺得她這樣的反應也很正常。


    大城市,不易居,隻是過去的那套房子雖然殘舊矮小,總是我在上海記憶裏的根,如果連它都沒有了,我和爸爸以後與這個城市還會有什麽聯係嗎?


    這個想法讓我沉默,然後開始在心裏罵自己奇怪,為什麽我要想這些?居然還想到了爸爸,這些事,原本就跟我沒關係。


    出租車在弄堂口停下,有人大冷天的還出來倒痰盂,也有小孩子跑來跑去放單個的小鞭炮,劈裏啪啦的聲音此起彼伏,巷口公共廁所味道很濃,混著隱約的煙花爆竹的味道,略有些古怪,鄰居的自行車排在窄小過道裏,走路都得小心。


    樓梯上一片黑,姑姑蹬蹬地往上走,我少來,不太習慣,一路扶著木頭扶手,開門的是姑父,房間小,臨時打開的圓桌正對著門口,冷菜已經上桌了,肉色紅腸帶著豔紅的邊,旁邊堆著褐色的鴨胗肝,還有醬油裏浸的海蜇頭,都是小時候來上海過年時常吃的菜,讓我想起奶奶。


    堂弟小年已經坐在桌邊了,我叫了一聲姑父,才要跟他打招呼,忽然有人從旁邊走出來,與我四目相對,看著我等我開口。


    我的聲音突然消失了,進退不能。


    姑姑推了我一把,“這孩子,怎麽人都不叫。”


    我囁嚅著,低低叫了一聲,“爸。”


    所有人圍著圓桌坐了,姑父在小小的廚房裏煎炒煮炸,一道道端出熱菜來,好不忙碌,電視裏播著熱鬧無比的聯歡節目,屋子裏年味十足,除了餐桌上。


    爸爸不停喝酒,都不用人勸,小年邊吃邊看電視,臉都要湊到屏幕上去了,根本不理睬我們,姑姑給我挾菜,幾筷子下來就堆得我碗裏冒尖,客氣得讓我都不知道怎麽端起碗。


    我推辭,她還說,“一家人呀,這小孩子,大哥你說是不是?”


    爸爸抬頭看看我們,沒出聲,她就繼續說下去,說了許多家裏過去的事情,還有她和爸爸小時候怎麽怎麽,最後又開始講房子,說這兒快要動遷了,她看中一套期房,在另一個區,地段是沒這麽好了,不過房子大了到底住得舒服,還問我們是不是?


    她問的時候臉差點靠到我鼻子前,我沒法不點頭,卻聽爸爸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小芬,有什麽話就說吧,別盯著孩子了。”


    爸爸聲音有些啞,姑姑聽完噎了一下,正好姑父端著一盤子青椒炒肚片過來,熱氣騰騰,盤子又燙,他一放下就用手摸了摸耳朵,“燙死人了。”


    姑姑“啐”了一口,“呸呸呸,大過年的,說什麽死不死的。”說完才回過臉來,看著我爸說話,“大哥,那我就不繞彎子了,今天一家人都坐在這兒,你也知道這些年沒事我也不麻煩你跑來跑去,這回倒是真要你幫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就簽個字。”


    爸爸問得直接,“簽什麽?”


    “這不家裏這套房子要動遷了,小歡戶口還在這兒,得讓她簽個委托書給我,這樣才好辦手續嘛。”


    “不行。”爸爸把酒杯放下,幹脆地吐出這兩個字,杯底碰在桌子上,“咯”一聲響,“這房子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小歡的戶口在這兒,動遷了她的戶口遷去哪裏?她大學在這兒讀,以後還得在這兒找工作,我不同意。”


    姑姑的臉色刷一下沉下來,變得無比難看,“動遷是政府要求的,可不是我們說不遷就不遷的。”


    “就算是動遷也得把我女兒的戶口安排好了,還有你別當我不知道,一個戶口算一份子錢,該小歡的那份,你一毛也不能少了她。”


    姑姑的聲音高起來,“大哥,你沒在上海這麽多年,爹媽可都是我養老送終的,再說了,那年小歡戶口遷進來的時候,我們還是簽過協議的,白紙黑字說清楚了你們是放棄這套房子的,你要這麽說,那現在就把戶口再遷出去好了,大家不要好過。”


    爸爸的臉突然漲得通紅,我與他坐在桌子兩端,隔著中間的熱氣騰騰都能看到他額角暴起的青筋,過去無數次的陰暗回憶又來了,我拿著筷子的手突然抖起來,脊梁骨一陣一陣緊縮,還有反胃的感覺。


    爭執聲還在繼續,我卻覺得那些聲音混沌一片,根本無法聽清,而我也不想聽清,這樣的爭吵已經超越了我能夠接受的範圍,讓我再也無法坐在原地忍受下去,我想做的隻有跑開,和過去每一次一樣,遠遠地跑開。


    我放下筷子站起來,姑姑的反應快得驚人,一把抓住我,手指甲都用了力氣。


    “小歡,你別走。”


    我被她抓得生疼,桌上砰一聲響,卻是我爸爸丟了酒杯站起來。


    手腕上的疼痛被忘記了,我驚恐起來,與過去的每一次一樣,爸爸臉上的表情讓我想尖叫,姑姑一定也被嚇住了,小年被濺出的酒水潑到,跳起來叫了一聲,廚房門被猛地推開,姑父衝出來,場麵一片混亂。


    而我眼前一黑,被姑姑抓住的手腕又被另一股粗暴的力量奪去,是我爸爸,他對我低吼一聲,“我們走!”然後拉了我就走,出門後猛力拍門,一聲巨響。


    姑姑在門裏叫了些什麽,但我完全無法聽清,樓梯狹窄,爸爸呼吸粗重,帶著濃重的酒氣,我的速度及不上他,幾乎是被他硬拽了下去,最後幾階台階走得跌跌撞撞,腳扭了一下,卻連呼痛聲都發不出來。


    我害怕這味道,隔著如此長久的時間,我仍是為這濃烈的酒精味道窒息,這不是思凡裏醇厚的,蕩漾著溫柔的紅酒的味道,這是最原始的粗劣的白酒味,能讓我聯想到的隻有暴力和痛苦。


    我被拖出樓外,出來得太急,圍巾都忘了,冷風呼地灌入衣領,姑姑追下來,一把將我另一隻手抓住,“小歡,這事情我跟你爸沒法說,你來決定吧,你都成年了,簽字你也行。”


    冷風讓我稍稍清醒,我在他們倆人的手中掙紮起來,尤其是我爸爸,他用的力氣幾乎要把我的手腕弄碎了。


    姑姑對他叫,“快放開你女兒,她都不想跟你走,你沒看到嗎?”


    她竟能說出這樣的話,我轉頭看她,但臉上“啪”地一聲,火辣一片,是爸爸,回頭給了我一耳光,怒視著我,“不跟我走?你是我女兒!”


    臉頰麻木,然後才是疼痛,洶湧而出,姑姑也愣住了,不知不覺鬆了手,我捂著臉往後退了一步,沒有哭,隻是在寒風中冷冷答了他一句。


    “我知道,你不想要的女兒!”


    這句話讓他喉嚨裏發出一聲異響,我幾乎要以為他又會衝上來打我,但他沒有,立在原地,漸漸目光呆滯,肩膀都落了下來。


    姑姑又要說話,而我轉身就走,再不想在他們身邊多待一秒鍾。


    第30章


    回學校的路上我走得極慢,大年夜,路上到處都是鞭炮碎屑,天空中不時有煙花炸開,紅紅黃黃,歡天喜地,風很冷,我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裏取暖,走著走著竟然笑了,自己都不敢相信,伸手去碰嘴角,摸到的卻是一手的陰冷。


    原來我是哭了。


    路邊電話亭裏有人靠著玻璃與人通話,是個男人,背靠在門上,該是說了很久了,吐出的熱氣讓玻璃帶著些霧。


    有個人跟我說過——常歡,你有我的電話。


    電話亭裏的人走出來了,穿著臃腫的棉外套,麵目黝黑,一看便知道不是這個城市裏的人,又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我,然後問,“喂,要打嗎?我打完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知覺在他麵前站了很久,再加上一臉狼狽,任誰都會覺得我的行為是古怪的。


    那人說完轉身走了,我又獨自立了幾秒鍾,然後才走進電話亭,反手關門。


    電話亭裏還殘留著一些熱氣,人的氣味,我投幣,話筒溫熱,第一聲單調的接通鈴音響起之後我突然間手指顫抖,“啪”地一下將話筒又掛了回去。


    電話亭的門鎖不好,我並沒有向之前那人一樣用背靠住,它就自己開了一些,冷風一陣一陣從身後吹過,鑽進腦後的領子裏,冰涼一片,我愣愣地立了幾秒鍾,然後拿起來再撥。


    鈴聲響了很久,在我就要放棄的時候突然通了,嚴子非的聲音,低低的一個“喂”字,清晰地傳入耳朵。


    我開口叫了他,但是喉嚨幹澀疼痛,發出來的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他停頓了一下才回答,說的是問句,“常歡?”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一時的衝動已經過去,我在電話亭兩側透明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臉,玻璃很髒,看過去模糊一片,五官都不能分明。


    心裏冷然有聲,常歡,你這是在幹什麽?向他求助,還是求他安慰,他有什麽必要來照顧你的心情,真是荒謬。


    電話仍是通的,他在那頭等我,我不得不繼續,但唇齒掙紮,最後隻囁嚅出三個字來,“嚴先生。”黑色的天空中有煙花爆開,眼前斑斕,我愣愣看著,又補了三個字,“新年好。”


    他並沒有很快回應,那頭背景安靜空曠,還有風聲,非常大,簡直是呼嘯而過。


    我這樣難過,都覺得不對勁,怕他沒聽清,又問,“嚴先生?”


    他像是突然回神,“恩”了一聲,這才答我,“新年好,常歡,你在哪兒?”


    我略覺不安,所以這次立刻開口答了他,“我在……”說到這裏才想到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這條路。


    我雖然不是第一次來姑姑家,但上海的道路一年數變,隔了這麽久,之前又一通亂走,我現在哪裏還認得清自己的方位。


    電話那頭劇烈的風聲減輕,像是他走到了另一個地方,再問我,這次幾乎是一語中的,“怎麽了?你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我答得氣虛,“不是,我在回學校的路上。”


    “吃飯了嗎?”他問我,之前聲音裏那一點那讓我不安的東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所熟悉的關心。


    吃飯……剛才發生的一切又回來了,我嘴唇開始發抖,用牙去咬,怕自己會哭出來。


    電話兩端都安靜了一會兒,我聽見嚴子非的呼吸聲,他該是走進了一個極安靜的所在,片刻之後又對我說,“沒吃是嗎?”


    我不想對他撒謊,但我也不想把之前所發生的事情再重複一遍,劇烈的矛盾使我持續無法開口,他又等了幾秒鍾,忽然開口,“常歡,能否告訴我你在哪裏?或者你去看一下路牌,不要掛斷電話,我在這兒等你。”


    臉頰仍有火辣辣地感覺,悲傷讓我軟弱,不,是他關切的語氣讓我軟弱,我忘了自己之前在堅持什麽,隻是用鼻音濃重的聲音“嗯”了一聲,然後將電話擱在那鐵盒上,推門往路口跑過去。


    路口並不遠,白底藍字的鐵牌在風中靜默,一眼之後我又跑回電話亭,將那幾個字報給他聽了。


    他又問我身邊有什麽?我四顧,街上所有店鋪都已經關閉,隻有一間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市在街角亮著燈,遠遠望去,一個客人都不見。


    我又報了那便利超市的名字,他說好的,讓我稍等一下,掛電話前又補了一句,“去超市裏等吧,不要凍著。”


    我才消失的眼淚又出來了,再想說話,那頭已經斷了,單調的嘟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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