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實在無法將那些狎昵的稱呼叫出來,直呼我名字也可以。”她衣衫懶散,霜色的領子微敞,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頸和鎖骨。腰帶也沒束緊,兩條宮絛怠惰地盤縮在下裳的薄紗裏。“我看你年紀不大,勉強叫我一聲好姐姐,我聽了說不定能舒心。”


    年紀不大?他忍不住想,自己這歲數要是說出來,她都得拿個錘子把他釘到棺材板裏。


    賀離恨看向她,見到擋著她臉龐的書卷,從內頁裏零落調出來一張插圖。他低頭一掃,是春宮圖。


    他頓時收回視線,咳嗽了一聲,道:“……我想洗漱沐浴,可以嗎?”


    這幾日礙於傷勢,總是浸水擦拭一番便罷,至多也不過拆洗長發,還未好好沐浴過一番。


    重傷以前,他道體完滿,雖是魔修,但自然潔淨、不染纖塵。如今傷重至此,雖然仍比普通人好得多,但稍稍沾上一些浮塵,便有些難以忍受。


    放在梅問情眼裏,大傷未愈還要沐浴碰水,估計是非常嬌氣又矯情的事了。


    他如此想著,這位散漫的教書先生卻並沒嘲諷戲弄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又翻過去一頁,她道:“你一個人洗得了麽?就你這點體力……有一頁掉你腳下了,撿一下。”


    賀離恨讓她說得噎了一下,他顧忌傷口,有點不自然地低下身拾起那張插畫,再扶了一下桌沿兒,看都不看一眼內容地遞過去。


    梅問情也沒抬頭,探手隨意一接,書頁連同他的手腕都掐在掌中,兩根手指給探了探脈:“……還行。”


    這似乎是允準了。


    賀離恨計算著複原的時間,又想到自己死不見屍,那些老仇家未必就真能寬心,雖然人間紅塵尋人是大海撈針,但耽誤久了難免出事……他思索片刻,又抬頭看了一下梅問情:這若是連累了她,總歸不好,就算要養傷,也得另尋個無人的所在。


    他這麽一抬頭,卻正好對上女人的眼眸,那雙黑漆漆、寒沁沁的雙眼隻跟他對上一刹,隨後就錯覺般地舒展來,如抽枝伸展的嫩芽:“你這一個人闖蕩江湖,膽子還挺大。”


    賀離恨道:“有時候逼到一個份兒上,膽子小的,就都死掉,化為塵土了。”


    梅問情微笑著表揚:“哎,好凶啊。”


    這麽一句評價,都聽不出來是正麵的,她居然還講得像是誇獎似的。賀離恨頓了頓,接話:“我是個沒有感情的殺手,若日後我能養好身體,你有了想殺之人,我可以幫你。”


    梅問情道:“若是養不好呢?”


    賀離恨愣了一下,他沒有太過思考這個可能性,就如同此人的性格一樣,他從不認為自己的任何低穀期是爬不起來的。……如果這麽容易就一蹶不振的話,大道參天,他早就死了,連修真問心,便都不配。


    “那就……”


    “那就當我的仆人吧。”梅問情自然地道,“我救你一命,按理說,你這條命其實是屬於我的。對不對?”


    “挾恩圖報。”饒是賀離恨非常想裝,也沒能裝得下去,他吐出這四個字,撇開眼神,“為人輕佻。”


    梅問情有一個名士的名頭,可天下名士多是性情古怪,她混在其中,有幾分輕佻懶散,不夠莊重,倒也不足為奇。


    梅問情沒把他這兩句低語當成一回事:“好了,賀少俠,那就這麽說定了。”


    “誰跟你說定了。”賀離恨道,“身為師者,私蓄男奴,縱然沒犯什麽律法,總歸也不是什麽好聽的事。”


    “我管它好不好聽。”女人將掉落的書頁夾在其中,反手放回身後的書架上,然後從床畔的藤椅上起來,舒展了一下身軀。


    她隨手拉緊了腰帶上的宮絛環佩,衣料往瘦削緊實的腰身上一裹,姿態隨性,像一隻優雅又懶惰的大貓:“衣服脫了,我給你弄點水洗澡。”


    賀離恨方才看著她,聽著她腰側叮當作響的環佩晃了一下神,隨後才反應過來:“現在?我自己洗就行了,不用……嘶——”


    對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根本沒用力,隻是放在那兒,那片撕裂的傷口就憋著勁兒弄疼他。賀離恨眼角泛紅,一口涼氣抽回來,痛得冒冷汗,喉頭到胸口都要結冰了。


    她從上方壓下來,陰影籠罩在眼前:“你就是這麽行的?”


    賀離恨咬緊了後槽牙,忍住發抖的喘息。


    他原本還真將這當成可以忍耐的皮外傷,但隻是被這麽碰到,就猝不及防地勾起五髒六腑的疼痛和虛弱,好像有什麽東西硬生生地從他骨頭裏抽出來……殘餘的仙道真氣還留在軀體裏,往神魂裏鑽。


    梅問情屈起手指,指尖輕盈地搭在他肩膀衣衫的上方,觸感微不足道:“賀少俠,最好多聽聽我的話。”


    賀離恨驟然有一種仿佛被猛獸含著脖頸,舔著喉骨的錯覺。


    他雙睫被生理性眼淚浸濕,緩緩地勻穩了一口氣,聲音發啞:“梅問情……不許這麽突然地碰我。”


    她笑了一下,然後收回手,抬指將對方外披上的兩根細繩一抽,外衣就落下來,露出整齊係到最上端的內衫。


    “熱水沒涼之前,”她說,“我在旁邊的房間裏等你,如果需要扶的話,叫我一聲,我就幫你。”


    ————


    水霧彌漫。


    劉瀟瀟前幾日剛給她敬愛的先生帶了一應洗漱用具,特意還為賀公子捎了一份全新的,比起“輕佻浪蕩”的梅先生來說,她這位弟子才是世俗意義上的、文雅體貼的正人淑女。


    熱水溫度稍高,這屋子又顯得小,隻開了一個窗縫通風。梅問情垂著眼眸,目光落在兩指之間,一團白膩膩的霧氣在指間繚繞著。


    那是她剛剛從賀離恨身體裏抽出來的殘餘真氣。


    清冽鋒銳、連綿不絕,傷他的人修為倒是很深厚,這團真氣要是留在他身體裏,那這傷十幾年也好不了。她行善積德,隨手幫忙。


    嗯,隨手幫忙,絕不是看他長得好看,也不是可憐他那張倔強又忍耐的臉。


    那團真氣明明屬於別的修行者,可到了她手裏,卻乖順如綿羊,任由她捏來捏去,隨意聚散。她很快就失去了興趣,任由這團氣息消散不見。


    身後響起有些沉重的腳步聲。


    以他的身體狀況,就是走到這裏,也費力忍痛、頗為艱難。不過梅問情倒是預料到了這一點,賀離恨雖然不拘小節,但比起她來說,還是挺要臉的。


    霧色繚繞聲中,衣衫一件件搭在屏風上,浴桶裏的水麵泛起漣漪。


    梅問情雖然正對著他,可目光很安分老實,靜靜地盯著他的臉,根本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在她眼皮底下脫光衣服洗澡,眼波都不動一下:“熱嗎?”


    賀離恨沒吱聲。


    他還在不高興,眼角殘紅未褪,那塊的皮膚太薄了,熱氣升騰上來,連耳朵尖兒都泛起血色。


    不知道是霧氣給熏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梅問情嘖了一聲:“多餘問。”便起身拿起毛巾,繞到背麵給他擦拭後頸、肩頭。密密的水珠從肌膚上往下滑,避開了未愈的傷處。


    她單手解開對方的發帶,道:“你說誰家妻主給夫郎親手洗澡的啊?更別說你不是我娶的了,我都沒睡過你,還對你這麽好,又救又養,伺候吃穿,你還那麽凶我,你說你做的對麽,嗯?”


    賀離恨低著頭,任由她把玩自己的長發,半晌才道:“……但凡你不那麽戲弄人……”


    梅問情的手從後麵繞過來,忽然卡住他的下頷,兩指分明沒用力,可輕易就把他的臉抬了起來。


    她低頭,模樣倒映在賀離恨的眼睛裏。沒簪住的剩餘長發落下來,發梢打著旋兒碰到了水麵。


    “別躲。”她道,“我看看你脖子上這塊好全了沒有。”


    賀離恨被她鉗著下頷,下意識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出於一種保護性的本能和姿態。他忍著脆弱之處被人觀賞的恐懼感,連忙道:“已經好了,我已經……”


    梅問情的臉龐在他眼前放大,她先是看過了傷疤結痂的邊緣,而後又看向他,忽然道:“你這蛇也愛洗澡?”


    賀離恨一個沒反應過來,就感覺按著自己的手忽地一鬆,掌心裏的手腕也倏忽抽了回去。她的手沒入水底,拎上來一條濕噠噠的黑蛇。


    雙方麵麵相覷,黑蛇眼眸猩紅,吐著血色的信子,渾身都是五彩斑斕的黑,鱗片透亮。


    賀離恨見魔蛇被她拿在手中,生怕這蛇受驚咬她:“別掐它……這是毒蛇。”


    “毒蛇。”梅問情笑眯眯地捏著它把玩,魔蛇那雙凶神惡煞的眼睛裏隻剩下畏懼發抖,隻不過小蛇背對著賀離恨,沒讓他看到。“居然跟你形影不離。”


    她還不想把“賀少俠”的小寵物嚇壞了,便隨手放到了旁邊,任由小蛇自閉地團成一個球兒,慢吞吞地爬回賀離恨的身邊。


    “對,”賀離恨謹慎地圓謊,“畢竟我是個殺手……”


    “知道了。”她濕漉漉的手指拍了拍對方的臉頰,氣息發涼地撲過來,“沒有感情的、凶巴巴的小殺手。這個身份我已經記住了。”


    “……敷衍。”


    第4章 .桃樹“叫我?”


    敷衍總比看破了他要好。


    梅問情願意不挑破、裝糊塗,他便也不解釋。一個無親無友的兒郎,在這女子掌權為上的塵世當中,不要說是習武做什麽少俠,就算是孤苦伶仃地活到這麽大,幾乎也是件辛苦事。而他身上有如此重傷,保不齊會是什麽通緝逃犯、危險人物,種種隱患之下,梅先生這樣的身份,竟然問都不過問一句。


    這份不過問,既看得出她傲慢,又能窺得出此人在俗世中的地位,應當很不一般。


    水霧彌漫,一重又一重地阻礙視線。


    梅問情隨意地撥弄他頭發,累了就將布巾丟給他自己擦拭洗漱。她挽了道袍的袖子免得沾水,手腕間露出一道金色的紋痕。


    賀離恨目光掃到,見那是一圈淡金色的紋路,盤在她白皙的腕骨上。他功體盡廢,看不出什麽,但覺得不太尋常:“你手腕上這是……”


    “嗯——”女人從喉嚨裏揚起聲,順著他目光看了一眼,“你才看見,我脖頸上也有一道,怎麽沒瞧見?”


    賀離恨道:“之前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狂悖可恨。看來我再狂悖也不如你。”


    “怎麽說?”


    “既然你說了我們至多是留有恩情的關係。你怎麽會覺得,我要對你身體上的事情了若指掌,梅先生這麽放誕不拘,不怕把孩子教壞了嗎?”


    梅問情不僅不生氣,反而有了些高興的模樣。她的手臂挨在浴桶邊兒上,被霧氣繚繞著,伏在對方的身後左側,低低地笑問道:“你才認識我幾天,就說我放誕,看來我這規矩確實守得不好。但你也認識了我學生,難道劉小娘子不是當世中罕見的淑女?原來你喜歡這樣的。”


    劉瀟瀟才八歲,不過民間裏八九歲定下婚約的也不在少數。


    賀離恨道:“我什麽時候說——”


    他轉過頭來,迎麵對上梅問情幽深的眼眸,她雖是微笑著,說得話也很有一股荒唐勁兒,但眼裏卻清冷沉寂。


    賀離恨的話停在嘴邊,忽地從她眼裏望到一股震人心神的涼意。他頓了頓,潛意識裏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怕,道:“又戲弄我。”


    梅問情道:“我以為你該習慣了我的戲弄。跟我一個陌生女人共處一室,甚至衣服脫了一地、裸裎相見,我卻連你水底下的守宮砂長什麽樣子都沒見到,這樣還不能表明先生我潔身自好,坐懷不亂?”


    賀離恨沉默少頃。


    一隻手潛入水麵,濕淋淋的水珠沾染了她的指間,又伸過去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了他的脈搏。


    賀離恨被帶著抬起手,濕潤的指尖撥動著女人脖頸間的亮銀瓔珞環,那些綴在環上的珠鏈被別到一邊兒去,露出她喉嚨間的淡金花紋。


    這種紋路,他隻在那些符師、術師的玉簡上見過。


    賀離恨對這些花紋篆印類的東西不敏感,也沒有涉及過。他隻是打量觀察一瞬,指尖就觸到了溫熱的肌膚。他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手指。


    掙脫不開,梅問情就是這種性子,散漫、隨意、可又不容忤逆。


    那些金紋細膩微亮,十分美麗。賀離恨一細看,就不知不覺地沉淪其中,一時難以拔出神來,直到他的手幾乎從一側覆蓋到了梅問情的脖頸上,半個手掌都撫摸著那些紋痕、感覺著對方清晰的血脈跳動。


    他猛地收回手。


    “摸完了?”她道。


    賀離恨想到先前批判她的那些話,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怎麽就看入神了,估摸著他這時候在人家眼裏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說一套做一套,比唱得還好聽。


    他隻好道:“摸完了。”


    梅問情點頭,笑眯眯地道:“合你手感便好。”


    她欣賞似的看著男人轉過頭去,從耳根子臉紅到脖頸,熱意不散。賀離恨方才還說她放誕荒僻,這時候小貓後頸皮讓捏住,提溜起來四腳不著地,又收起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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