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擊鼓的那幾位連個影子都沒有,似乎不是人。她應該是在統計真正的‘人’的數量。”梅問情道。


    兩人稍一合計,決定她們兩人先進去,讓賀離恨跟月郎先遠遠看著,賀離恨的能力有目共睹,保護安全應該無虞。而梅問情跟狐仙兒一個是人,另一個恰好不是人,能夠試試這鼓到底有什麽名堂。


    賀離恨不放心她,抱著蛇刀坐在馬車外,盯著她倆的身影。


    兩人走到進城的隊伍裏,胡掌櫃在前,蒙麵女果然沒有敲鼓,而是仿佛用黑布下的眼睛看了她許久,等到梅問情上前,她拿起鼓槌高高舉起,還沒落下,梅問情便笑眯眯地問:“這位娘子寫什麽呢?”


    她身姿矯健敏捷,一眨眼就到了書案麵前,單手壓在桌麵上,飛快地掃過去一眼。那記錄的女子呆滯一瞬,大怒道:“沒有你的事,這不能看!”


    匆匆一眼,梅問情已經見到上麵的字跡。


    在那張長長的紙上寫著:“食客,第三十一,狐。食材,第四千二百五十……”


    後麵的字她還沒寫。記錄的女子轉頭向蒙麵女道:“還愣著幹什麽,敲鼓啊!”


    蒙麵女舉著鼓槌,僵硬不動,似乎還在認真地看著梅問情,過了好半晌,她才喃喃地道:“這是食材……不,這是食客……這是食材?還是食客……”


    她麻木地喃喃著,如同一個卡死的機器難以運作,直到她說:“你是不是食材,你是食客?讓我嚐嚐,讓我嚐嚐……”


    那架紅漆大鼓的鼓內開始震動,裏麵仿佛有什麽活物一直在頂動,終於,嘶啦一聲,鼓皮被一個頂穿,一個嬰兒從裏麵爬出來,這個嬰兒眼眸漆黑,長著一條蠍尾,它趴到蒙麵女的肩膀上咯吱咯吱地拍手笑道:“她是食材!她是食材!”


    說罷,蠍尾鼓童從她肩上猛地跳起,彈跳力驚人地飛撲過來,一把抱住梅問情的脖頸,猙獰地張開還沒長牙的嘴,衝著她的咽喉一口咬下!


    刺啦一聲,她脖頸上的金紋瞬間微亮,仿佛冷水入熱鍋,燙出一股滾燙的白煙來。鼓童淒厲地慘叫,瞬息掉在了地上,兩隻手都被金紋燙得血肉模糊,它大叫道:“她欺負我——她欺負我!”


    梅問情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被它碰過的肌膚,淡淡道:“我果然很討厭小孩。”


    第20章 .傀儡“你若是做成這樣,必定是我的心……


    鼓童在地上翻滾大哭時,胡掌櫃和那個記錄的女子也一同看呆了。女子畏懼地吞咽了一下唾沫,上下仔仔細細地看了梅問情一遍。


    蒙麵女僵硬地低頭抱回鼓童,喃喃道:“不能吃,少爺,不能吃,不能吃的不是食材。”


    “她欺負我——我要母親!我要母親殺了她!”


    蒙麵女道:“這是食客。”


    她履行自己的職責一般,將被稱為“少爺”的蠍尾鼓童塞回鼓裏,但這麵鼓壞了,蒙麵女一抬手,身後的侍女便遞上一個托盤。


    她扯掉托盤上的布,托盤上有一塊血淋淋的東西,她拎起此物一陣擦拭,露出人皮的原貌,然後用它修補了這麵鼓,把鼓童重新封在了裏麵——這竟是一麵人皮大鼓。


    隨後,蒙麵女道:“食客請。”


    旁邊記錄的女子也如夢方醒,飛快地勾掉了之前寫的幾字,而是改成“食客,第三十二……”她猶豫了很久,才筆鋒顫抖地在後麵寫了個“人。”


    鬧出這麽大的動靜還允許進入,看來這位城主、或是那位蠍娘娘很願意辦一場別開生麵的大宴席。


    兩人試探過後順利進城。不多時,賀離恨跟月郎也同樣進入了許州城,隻不過他倆記錄的都是食材,幾人匯合之後找了一家客棧入住,才算徹底抵達這座妖魔橫行的許州城。


    “根據我的情報,快則三五日,慢則十幾日,天人大會就要舉行。”胡掌櫃給月郎喂了一副安胎藥,讓小郎君睡下,坐在床邊跟兩人商議,“而四方鬼王大多數時候,就在這座城池裏。”


    “許州城既然是主城之一,那麽應該有鎮壓邪祟的物品才對。”賀離恨疑問道,“怎麽會讓一位鬼王久居城中?”


    “這也是司天監心急如焚的原因之一。”狐仙兒將封印盒放在眼前,歎氣道,“許州城鎮壓邪祟的寶物,就是那位城主的女兒。”


    “……活、活人?”


    “對,城主今年五十有餘,她隻有這一個女兒,今年已過三十。但城主之女永遠都是九歲女童外貌,她是聖靈之體,自從生下來就等同一件靈物,群魔辟易,百鬼不生。許州城這三十年來,幾乎都是晉陽五道周圍最堅固安全的一座主城。”


    聖靈之體。修真界也有這個說法,據說修煉起來事半功倍,純澈無比,也是極好的爐鼎材料,若這是個男兒,或許能引起諸多修士的爭搶掠奪。


    賀離恨思索著道:“她病了,所以驅邪效果大大減弱,給了蠍娘娘可乘之機?”


    “不知道現今城主是否活著,她到底是不是還歸屬朝廷,或是已經跟鬼王沆瀣一氣……”胡掌櫃想得頭痛,單手捂住臉,“梅先生,到時候我帶著兩位巡邏使廝殺,你可千萬替我顧好身後啊!”


    梅問情剛剛拋飛起來的銅錢剛下落,掉在手心裏,她握著銅錢沒鬆手,微笑道:“要不要先生我幫你起一卦,看看此行如意否?”


    胡掌櫃扭頭看向賀少俠:“她算卦準麽?”


    賀離恨想了想,道:“從來沒見她算過。”


    胡掌櫃勉強道:“也許是先生她深藏不露呢?”


    不等賀離恨打擊她的期望,梅問情就鬆手扔下手裏的銅板,然後伸手抱過拆台的賀小郎君,很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臉頰,靠近他的耳畔低語道:“我真的深藏不露,你不試試麽。”


    賀離恨一開始沒聽明白:“我管你深不深……”


    他話語停了,從耳朵尖紅到脖頸邊,用刀鞘拍了拍她摟著自己腰的手,半晌才憋出來一句:“……卑鄙好色之徒。”


    梅問情愉悅地彎起眼睛:“哎呀,就算不看卦象,我猜也應該是個大吉。”


    ————


    在白日裏,許州城中雖然冷清,但至少還是尋常景象。而這種清冷景色到了夜晚,居然漸漸繁華熱鬧起來。


    白天裏沒有幾人行動的街道上布滿了支起的棚子和攤位,盡是商販走卒之流。即便在春末之時,這些人也大多穿得很厚實,大多數的攤子上都掛著一個雪白的紙糊燈籠。


    而買賣的人群幾乎都戴著麵具。


    胡掌櫃戴著一張黑色狐狸麵具混跡其中,她道:“掛白燈籠,這麽不吉利。”


    “這是許州城的舊習,我在《世方誌異》裏看到過,許州城安全穩固、繁華富庶,城中從不禁止買賣,夜市極為豐富,一到了晚上就在攤位邊掛起燈籠,以示喜慶吉祥、生意興隆。”梅問情頓了頓,“但沒聽說是白燈籠。”


    白色的紙糊燈籠怎麽可能喜慶吉祥,總不能整個城池的人都是色盲吧?胡掌櫃這麽想著,脊背一涼,悄悄問:“有點邪門兒……”


    “月郎留在客棧是對的,這座城處處古怪。”賀離恨抬手按了按麵具。他一身玄色金邊錦袍,墨發束冠,麵具是梅問情給挑的,兩人是一對兒幾乎差不多的半臉惡貓麵具。


    “這樣看不見臉地交易,裏麵恐怕是一片渾水,怎麽可能繁華富庶。”胡掌櫃雖是狐仙兒,但對人類社會非常了解,“沒有規則隻能是一盤散沙。”


    三人順著人流一路向前,路途中也見到不少滿臉懵懂的“外地人”,或是警惕防備、或是傲慢自負,都是仗著有點本事前來參加天人大會的能人。隻不過這些人不熟悉城裏的規矩,東張西望暗暗打探,很容易暴露身份。


    滿街的紙燈籠晃出蒼白的火光。


    原本的許州城應該有城衛維護治安,而走了這麽久卻完全沒看見城衛的影子,反而是一麵一麵的鼓擺在街道兩側。


    “你們有沒有感覺這溫度不對。”梅問情忽然問。


    “確實不對。”賀離恨道,“太冷了。”


    白天的時候,許州城雖然冷清,但陽光普照,一件單薄衣衫足矣。此刻夜色微涼,三人均加了外袍,居然越走越能感覺到些許刺骨的寒冷。


    梅問情道:“看來你和我的猜測所差無幾,許州城已經是她蠍娘娘的地盤。這條道,自然也不是為了人準備的。”


    這股寒冷越來越濃重,伴隨著越來越濃鬱的夜色,夜市的繁華在眼前漸漸變化,那些老實本分的商販仿佛慢慢變了模樣。它們的麵具之下的臉開始不規則起來,四周的商品活潑地脫離了貨架,化作一根根組成商品的線條,仿佛從實物壓縮成了紙上的畫一般,長了腿似的跑過來。


    那些線條化成一條條繩子,停在了離梅問情幾人不遠處,對著一個慌張後退的外地人。


    在街道兩旁的鼓裏傳來跟蠍尾鼓童一模一樣的聲音,童聲嬌嫩:“這是食材!這是食材!”


    下一瞬,不知道哪一麵鼓砰地一聲響了一下,那商品化成的“活繩索”就將那人捆住,那人倒地掙紮著,被繩索拖拽著繼續前行。


    這些線條蹦蹦跳跳地向前,停在了街上的“顧客”麵前,一時間,看似熱鬧的景象陷入此起彼伏的尖叫和罵聲當中,當然也有自以為有些能力的人拿出了符紙木劍,隻不過這些東西在鼓聲和線條麵前,幾乎不堪一擊。


    如此紛亂場景裏,也有一條漆黑筆直的線條“遊”了過來。它翹首以待,旁邊的鼓聲對著賀離恨緊隨而起:“這是食材!這是食……”


    刀光揚起,一線冰雪般的鋒芒折射而下。


    漆黑的蛇刀穿過地麵,將這線條釘在了地上,那活線條被魔氣壓製,極力掙紮之時,賀離恨反手拔刀,連帶著刀鋒上的線條一起挑起,捅穿身旁最近的一麵鼓。


    鼓麵嘭地一聲被捅個對穿,鼓童的聲音驟然消失,像是被活活地摁死在嗓子眼裏。


    “啊,好凶。”梅問情嘴上這麽說,眼睛裏卻滿是笑意,隨後,她微微靠近道,“原來這些人也不全是酒囊飯袋。”


    賀離恨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到一個戴著鬥笠的女子屈指成爪,那手居然瞬息間生出鱗片和尖爪,攜帶著風雷般的氣息將活線條絞成碎片。


    “這也能被當成食材?那蒙麵女看來也沒什麽眼力。”狐仙兒也湊過來道,“連我都看出來了,這不就是江女降臨嘛,梅先生,咱要不上前問問她歸屬那道川、那條河?”


    “這不是江女。”梅問情望著她的背影,思考著道,“江女大多有廟,身上總沾點香火氣,她身上沒有味道,不食香火。”


    胡掌櫃愣了愣:“敢情這天人大會是真熱鬧……”


    整條街上的“食材”有九成九都被活線條和鼓聲捆綁起來,捆起來向前拖拽著。舉目望去,四周冷冷清清,僅剩的幾人都能望見彼此,同時,一道令人骨縫發冷的鑼聲猛地一響。


    鑼聲伴隨著洪亮的嗓音:“請貴客入席——”


    “請貴客入席——”


    這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久久地回蕩。那些攤前的商販都摘下麵具,露出了各自不同、奇形怪狀的臉,還有藏在厚厚衣物之下殘缺的四肢,或是缺手、或是斷腳,殘缺不一。


    它們麻木著一張臉,慢吞吞地來到“貴客”的身邊,向食客們躬下身,似乎是帶路。


    梅問情的目光盯著它的臉:“傀儡。”


    賀離恨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道:“這就是你的心頭最愛?”


    梅問情聞言便笑,側首貼著他的耳畔:“你若是做成這樣,必定是我的心頭最愛。”


    賀離恨心神恍惚,差點覺得聽起來還不錯,他反應過來,一邊心驚自己這稀奇古怪、荒唐可怕的想法,一邊把話壓回去,故作冷淡地道:“我命硬得很,輕易別人收不走。”


    梅問情並未繼續說下去,而是牽著他的手跟隨傀儡上前,大概走了百十來步,周圍愈發清寂寒冷時,麵前突然出現了一道門。


    門上掛著四個燈籠,朝向門外的一半是白色,朝向門內的一麵是紅色,燈籠上寫著幾個字——


    許城鬼門。


    第21章 .宴請“不要鬆開我。”


    進入“鬼門”之內,向前直走,便是巨大無比的露天宴會席,天空也由夜入晝。傀儡將三人引到座位上,然後跪在旁邊倒酒。


    胡掌櫃有些緊張地抱著懷中的封印盒,她是非常相信巡邏使的實力的,但到了這裏,也差不多猜到這八成是那鬼王的老巢,有些心裏打怵:“這是什麽意思?這位娘娘還真要開個席,請大家吃頓好的?……怪不得城裏的百姓不怎麽出來,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你覺得城中的百姓還有多少?”梅問情道。


    “看生活跡象,最多還剩五成。”


    兩人各自沉默了片刻——許州城是一個堅固主城,常住人口約有五萬,蠍娘娘借道而來也不過一個多月便已殘害無數,她是真想把許州城化作一座鬼城。


    席麵上的一張桌案能容兩人共飲同食,賀離恨在梅問情身邊,狐仙兒則在右手邊臨近的桌案,而那個戴著鬥笠的女人正好落座對麵。


    她摘下了鬥笠,露出一張生長著鱗片和角的臉,麵龐跟蛟龍類似,但她渾身既沒有香火味兒,也沒有海腥氣,光憑氣味而言,很像個純粹的人類。


    桌案上燃著白色蠟燭,每個席位上食客都麵貌不一,奇形怪狀,大多是猖獗醜陋的異變鬼物,也有些長著獸臉、不成氣候的妖。它們之中有的第一次入席,惴惴不安,有的神情期待,早已是蠍娘娘宴席上的老饕。


    上首的位置是空的,在上首的右側第一個,則坐著一個腰間掛著葫蘆的年輕男子,放眼望去,他的外表是這些東西裏麵最像人的。


    “那個人就是巫郎。”胡掌櫃悄悄道,“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那個。”


    根據司天監的情報,蠍娘娘麾下有數位鬼兵,兩大護法,一個是她的幹女兒怨魂蛛母,如今已經被巡邏使切成碎片,另一個就是“巫”,這是一個真正的活人,而且是蠍娘娘的男奴愛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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