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閉著眼,身上到處都是絲線,仿佛被什麽無形之物吊著一樣行動。他見賀離恨沒有主動躺到棺材裏,當即抬頭撞了上來,尖銳的指甲跟蛇刀的刀身相撞,劃出嘶啦一聲,冒起火花。


    這東西勢大力沉,賀離恨一時不防,險些被撞倒,他死死架住這屍體尖銳的指甲,刀柄上探出的蛇牙幻化為荊棘,噗呲紮入他的手腕中纏繞起來,汲取血液。


    有了主人的血液加持,蛇刀魔氣更盛,使力橫掃過去,那屍體便被削掉了頭顱。


    頭顱滴溜溜地滾下來,在腳邊張口笑道:“哎呦哎呦,是個厲害人物,好香好香,就該燉了給姑娘我吃肉喝湯!”


    說罷,這頭顱又滴溜溜地向另一邊滾去,一直滾到這棺材鋪的最角落。


    賀離恨順著望過去,見到棺材鋪上麵坐著一個大概一米一高的木偶,分明它才是木偶,卻穿著衣裙,手中連著無數絲線,每一道絲線都在夜色下瑩瑩發光。


    賀離恨眼神不是很好,所幸周圍有白蠟燭點燃,才能看清,他道:“你是什麽東西?”


    木偶姑娘咯吱笑了一陣,答非所問道:“你們準是那老太婆叫來對付我的!她也不想想,壽寧鎮都要沒了,那還會有像你們這樣的人向域外去?仗著有幾分本事就像對付姑娘我,還真以為自己是那司天監巡邏使呢?”


    看來巡邏使的威名確實廣播四海,連域外的妖魔鬼物都心懷畏懼。


    說罷,鋪子裏密密麻麻的無數棺材便揭棺而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眾屍體穿著壽衣、滿身絲線,被木偶姑娘操控著撲了過來!


    賀離恨神情無波,蛇刀魔氣充盈,漆黑的刀鋒幾乎要流出血來。


    他道:“我到底有幾分本事,那你就來試試吧。”


    ————


    梅問情擲下手中的道經,對著成千上萬年的無聊無趣深深地歎了口氣。


    她道:“今日便到這裏。”


    坐在雲霄中的修士們便麵露遺憾之情,但並未強求,皆是恭恭敬敬的起身行師禮,尊道祖為師尊。


    但實際上,這師禮也不過是表麵的名頭,陰陽道祖不曾真正收過誰為徒,也不曾將誰納入膝下稱作徒弟,她隻不過是不計較這些而已。


    此次講道結束後,為天下開蒙傳道的玄黃功德之氣便升騰而起,隨著整個大千世界的歡欣鼓舞而落下,流入她的手中。


    梅問情將手裏這些功德之氣捏成糖丸,然後放進自身開辟的空間裏。她站起身踏入雲霞間,所過之處形成陰陽二氣纏繞的圖樣,一路鋪展到天宮之中。


    啊……一點也沒意思。


    才分別一時三刻,梅問情已經開始想念賀離恨被逗得臉紅的模樣了。


    她自然知曉這是幻術,隻不過施術者本人估計也不知道陰陽天宮這個所在。即便是在她座下聽道之人,也大多是眾門派隱世不出、潛心修道的祖師們,比如魁祖一類,而真正熱熱鬧鬧、波瀾起伏的修真界,反而與陰陽天宮毫無幹係。


    她進入天宮之內,見到一人轉動著手中佛珠,含笑向她點頭:“要讓你回來一趟,真是千難萬難呐。”


    梅問情道:“就算急著想見我,也不用撥弄人間的因果,在幻術中見我吧?”


    “道祖真是洞明世事。”撥弄著佛珠的比丘尼道,“這可耗費了我的好大的力氣。你沒第一時間就破術而去,是貧尼之幸。”


    她伸手指了指麵前這盤棋,梅問情隨意入座,與她續了下一手,頭也不抬地問:“有事要跟我說?”


    “無量壽佛。”比丘尼宣了一聲佛號,“你身上的禁製……”


    梅問情眉峰一挑,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與在人間不同,不止她身上現有的這幾道金紋,連同這件紫色道袍的每一寸上都隱隱透出封印禁製的金光,一道一道覆蓋著道衣,令人見之生畏。


    “怎麽了?”


    “這上麵任何一道禁製,足以將一隻橫行無匹的大妖打回原形。”菩薩道,“我是要提醒你,你身上的禁製不可再多了。否則……”


    她遲疑了一瞬,梅問情卻麵色不改,目光依舊注視著棋局:“說下去。”


    “否則不僅想要的得不到,且連你自己都要惹上更為棘手的麻煩。”菩薩說完,又補充似的,“也是我多嘴,無法不垂念蒼生,這大千世界由你而創,生滅自然在你一念之間,不該我來管,隻要你不在乎……”


    “好了。”梅問情道,“下棋。”


    她沒有發怒,依舊溫和平靜,但比丘尼卻一息間心口一顫,有一股呼吸不暢的可怕之感,連她這個境界的神魂都倍感壓力。


    道祖並沒有特意針對,在她這種滿身禁製的情形下,隻稍稍不悅,居然就能令人心驚肉跳。


    兩人隻走了五十手,比丘尼便投子認輸,敗下陣來,她背生冷汗,心神不寧。梅問情見她如此,也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緒,不太願意因為自己心情不好就牽連旁人。


    她向後倚坐,放鬆了一下身軀,笑了笑:“勝之不武,嚇著你了。多謝菩薩的提醒,這破地方我實際上不愛來,下次想我了,可以約在別處。”


    此言說罷,梅問情伸手敲了敲棋枰,周遭的一切便如流水般褪去,消失得一幹二淨。


    四周仍是人丁寂寥的小鎮,她抬起頭,見到麵前不再是鬼打牆,而是一間棺材鋪,外頭掛著紙幡和燈籠。她撩起長長的挽聯走進去,見到一列列整齊排布的空棺。


    這似乎是棺材鋪的後門。


    既沒有迎客之人,也沒有那個可怕凶殘的邪祟,連跟邪祟串通一氣的裁縫娘子也不在這兒。她從容向前走去,因為對賀離恨頗有信心,所以擔憂之情並不是很強烈。


    才走了兩步,右側邊傳來蹬蹬的腳步聲,隻不過都是一蹦一跳的。她轉頭望去,見到一隊被絲線糾纏在一起,渾身缺胳膊少腿的屍體,蹦蹦跳跳地過來。


    這群屍體雙眼緊閉,身上的絲線有的仍在,有的已經斷裂。他們跳到梅問情麵前,跳不過去了,抬起的手臂直戳胸口。


    “嘖,怎麽還耍流氓呢。”梅問情感歎一句,戳了戳為首那具屍體的肩膀,這一隊破爛跳屍便倒下來,渾身溢散著被蛇刀披散了的魔氣,在地上碎成血肉。


    “賀郎下手也太凶殘了。”梅問情向前走去,自言自語道,“脾氣這麽壞,我可哄不了。”


    她一路走了,見到七零八落的跳屍,被砍碎的花瓶和架子,滿地淩亂的壽衣花圈,整個棺材鋪仿佛被人全拆掉了。而走到棺材鋪的正中時,一個胳膊腿都碎成一截一截的木偶倒在那裏,它四肢淩亂,眼裏流淚,口中麻木重複道:“她沒死,她沒死,是我騙你的,她沒……”


    嘎吱。


    梅問情一開始沒注意它,一腳不慎踩到木偶的臉上,它臉一歪,碎了。


    “我當然知道他沒死。”梅問情道,“不過你倒是把他惹得很生氣。怎麽被砍成這樣。”


    此刻,自信從容的梅先生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她繼續向前走,路上有更多屍體,有的零碎地線都穿不起來,有的已經被砍成了肉泥,麵目模糊,景象淒慘,血泊如流。


    梅問情越看越不對勁,終於有些迷茫起來:這魔氣劈砍痕跡,必是賀郎無疑,到底發生什麽了?


    梅問情加快腳步,沿著地上混合的血跡向前,越走越心中不安,直到她踏進棺材鋪正門的院子裏。


    初冬,微雪。


    賀離恨的肩上落著細細的雪花。


    他半跪著,細刀插入地麵,殷紅的血跡順著手腕流淌過去,那身原本鮮豔的朱砂色紅衣,被凝涸的血跡覆蓋,汙染成枯敗的暗紅。


    如果不是能聽到細微錯雜的呼吸聲,梅問情簡直以為他已經死了,仿佛這隻是一具癡化為碑的身軀。


    她的腳步聲似乎引起了注意,縱橫的魔氣被蛇刀裹挾著,揚起雪色的鋒芒——


    “是我。”她道。


    刀鋒停在麵前。


    賀離恨抬起頭,用一種很茫然的視線望著她。兩人對視了許久,他依舊在凝望,黑白分明的星眸裏一點點地湧起了神采,然後就是濕潤的光。


    他棄下蛇刀,猛地擁抱過來,不分力道地擁著她,手指繃得發白。梅問情抬手按住他的背,聽到耳畔急促的,快要崩潰的喘息聲。


    “發生什麽了?”她問。


    賀離恨閉著眼,抵在她的肩膀上,用力地搖了搖頭。


    就在半刻鍾前,他又陷入了有她的幻術當中。


    但這一次,不是為了蒙蔽他的感知引誘他躺進棺材,為他綁上絲線,而是那隻木偶為了擾亂他的心緒,在交戰當中悄悄運用幻術,為了引他失控、尋求破綻。


    他也確實失控了。


    他明明知道梅問情深不可測,知道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告訴自己,但卻見到了自己將她帶到修真界,被自己的仇家截殺的場麵。這畫麵在他心中、腦海中,其實上演過無數次,他也曾無數次警告過自己不要拖累她,不要越線。


    ……但他的意誌力常常在對方麵前土崩瓦解,就像是第一次陷入幻術時一樣。


    為了一場虛無的成親,差點就著了道。


    賀離恨抬起眼,雙眸中盈著濕潤的淚,眼角泛紅。他抿了抿唇,什麽都沒說。


    梅問情大約猜到了什麽,還沒等她問,賀郎就猛地將她按倒在地,他跨坐在梅問情的身上,低頭死死地堵住了她的唇。


    這哪裏是親近,說是胡鬧還差不多。賀離恨技巧不純熟,隻會用力地舔她,要是舌尖探不進去就不聲不響地掉眼淚,梅問情頭皮發麻,縱著他狠狠地親了一回,被賀離恨的尖牙咬出來一點血跡。


    他討好地舔了舔誤傷的地方,血跡斑斑的手環著她的脖頸,手腕上的血痕已經凝涸了,血管發青。


    “賀郎……”


    賀離恨望著她的眼睛,喃喃道:“不要離開我。”


    梅問情伸手環過他的腰,道:“都怪我,輕敵了,這小玩意兒怎麽那麽卑鄙下流,拿這種事欺負你,都是我的錯,好不好?”


    “什麽事,你又不知道。”賀離恨聲音哽咽、但強裝無事地跟她拌了句嘴,低頭伏在她肩上,“不是我離不開你,是你離不開我,你沒有我的保護怎麽辦……”


    這脾氣,難受成這副模樣還不忘了嘴硬,生怕自己示弱。


    梅問情摩挲著他的發尾,一時也不知道是先哄兩句好,還是像平常那樣開開玩笑才好,她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竟然讓這事兒給難住了,想了片刻才道:“對,我沒有你的保護可怎麽辦呀,沒有賀郎在身邊,我什麽都幹不來。”


    她此言一出,不僅沒能讓賀離恨平靜,反而聽到他隱忍的啜泣和喘氣聲,溫熱的淚水濕了半個肩頭。


    第26章 .煉丹(加更)“……不怎麽樣嗎?”……


    雪花落了薄薄的一層,在墨色的發間。


    在兩人的呼吸交錯之間,這層雪慢慢地融化,濕潤青絲。溫熱的淚水跟冰冷空氣形成懸殊反差,梅問情靜靜地擁著他,聽到隱忍的、快要碎落一地的泣音。


    “好賀郎,”她輕聲道,“你都要把我的心哭碎了。”


    賀離恨在她懷中動了動,片刻後止住眼淚,他抬起頭望著梅問情,兩人四目相對。


    他眼角紅潤一片,睫羽濕著粘在一起,墨眉襯著這雙明亮如星的眼,唇間血色很淡,半晌才喚道:“梅問情。”


    “嗯。”她應答,“怎麽了?”


    賀離恨握住她的手,明明在寒意肆虐的初冬裏,這隻手的手心竟還是熱的,他緊緊地攥著對方的手指,將她帶到自己的衣領間,牽著她解開了領口上的玉扣。


    他眼眶泛紅,指節卻繃得蒼白:“你要了我吧。”


    梅問情怎麽也沒想到是這樣的,她就算猜到了一二分,也無法篤定對方究竟受到了什麽刺激,遲疑了一下:“在這裏?”


    其實不該同意的,人在受到刺激時心情大起大落,往往會做出令自己後悔的衝動之事。但梅問情怕自己若是拖延、拒絕,會讓賀離恨更加傷心,故而也就有些說不出口。


    “嗯。”他道,“……沒關係,被看到也沒關係。”


    在棺材鋪的院子裏,院門迎客半開,壽寧鎮雖然沒有多少人,但也並非所有人都閉門不出,這鋪子地段又好,還是有幾率被人發現的。


    這還在其次,外頭也實在不暖和,更別說寬衣解帶了。


    賀離恨卻好似全然忘卻這些,他牽著梅問情的手解開了腰間的束帶,香囊、絡子、平安扣,叮當地墜落在地。他衣衫散亂,上麵甚至還有凝涸的血跡,甜腥猶在,這滿身的殺意還未被飛雪洗淨,就要剝落外殼,露出柔軟的芯子。


    梅問情無法拒絕,可也不想趁人之危,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有這麽好心守規矩了,何況這地方實在冷,並不合適,便將手貼到他的腰間,隻說:“天地為席,這雪要是不停,就將我們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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