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賀離恨握緊刀柄。


    “哎,你——”梅問情阻攔不住,見到他眉間盡是堅決之色,便知道他是想著胡雲秀“半個媒人”的身份,所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怨分明敢愛敢恨,說得就是她家賀郎了。


    她也隻好道:“誰讓你遇上我們倆這種大善人,這麽慈悲心腸。”


    這回她可是真心實意地誇賀離恨“慈悲心腸”,結果他聽了卻握了握她的手,靠過來道:“別生氣。”


    梅問情正要解釋,賀離恨便隨胡雲秀轉身,朝著那門中怪物而去,她一口氣噎在喉嚨裏,心中罕見地冒出點吃味來——我哪有這麽小心眼?我會因為你幫別的女人生氣?嗬,笑話。


    她就地一坐,身上的金紋映出淡淡微光,那些湧動的幽綠液體根本無法近身,避之不及般地繞開她。


    賀離恨上前時回頭看了一眼,見到如此場麵便更加放心,做口型道:“等我。”說罷便頭也不回地持刀闖入門中。


    他與胡雲秀一旦踏入門中,這血肉怪物才好似有了意識,仿佛被冒犯了自己的領地般顧湧得更加強烈,它一旦起伏,紮根進土地裏的“血管”周圍便冒出幽綠液體,能夠腐蝕地麵的毒液隨著它的晃動一股股湧出。


    賀離恨飛身上前,周圍的魔氣盤旋如刀,凜冽殺意從他眼中升騰而起,蛇刀撲哧一聲切入那肉山的皮膚當中。


    刀身猛地一捅進去,竟然沒有往外流血,而是呼啦啦地噴出濃綠發黑的液體。賀離恨當即閃身避開,被一道妖力衝蕩偏過去,才險險沒有沾上。


    “汙穢肮髒,滿身毒液。”胡雲秀道,“一等一的邪物。”


    人間的邪祟之物多是如此,像蠍娘娘那樣有了自我意識還修成人形的反而是少數。但這卻不代表蠍娘娘就比它們強大,有些邪祟之物的強大之處超過想象,盡管它們沒有意識、沒有腦子。


    在幽綠液體噴出之後,那道傷口開始往外冒出血水,血水間摻雜塊狀物。賀離恨低眼一看,那些塊狀物很快便長出一張嬰孩的臉,發出咯咯的笑聲。


    “你以為你能瞞得住嗎?”童聲嬉鬧地道。


    “你騙了她,你騙她,她會拋棄你、會恨你。”


    “人人恐懼厭惡的魔也癡心妄想,她知道你的事之後會不會討厭你呢?”


    “哈哈,報仇?還是認命吧,那些人都白死了,留你在這裏享受安樂!”


    “你已經忘了自己的仇家了,你忘了悟道修行了,你被絆住手腳變成廢物了,哈哈……”


    這裏頭的每一字、每一句,由童言戲語般地嘲笑著念出來,卻每一句都是在他腦海心中,掩藏至深的恐懼之事。


    這怪物雖沒有腦子,卻有洞悉弱點的特殊之處。


    賀離恨渾身發抖,隨著童聲戲語仿佛看到了自己所害怕、畏懼的每一個畫麵。他仿佛回到了壽寧鎮的那個雪天,見到她被血跡淹沒、見到她的手垂下去……但這一次更多,他仿佛看到了更多更多。


    這並非幻術、也不是幻覺,可卻在怪物的言語蠱惑下仿佛見到了真實的未來般。他突然發現自己更為畏懼梅問情厭惡自己、更為害怕她不喜歡自己、恨自己……這種心念一經喚醒,就仿佛在他腦海、心裏、在他的神魂深處根植了很多年一樣。


    賀離恨心口寒冷痛楚,思緒紛亂,驀地冒出來一個難以想象的癡念:她怎麽可以不喜歡我,如果是這樣,還不如……不如我……


    下一刻,那些深入大山中的血管猛地拔了出來,帶出一片土地翻動,巨大的血管揚起極高,抽動著飛揚過去,先是卷住了同樣心神恍惚的胡雲秀。


    胡雲秀口中喃喃道:“……我不比她差、我不比任何人差……”


    她身軀被卷住,手裏的九節鞭也掉了,巨大血管將胡雲秀高高舉起,下方的肉山便向四周起伏著,露出一個幽深的坑洞,坑底的皮膚裂開,裏麵是幽綠的液體。


    它要吃了胡雲秀!


    與此同時,另一道血管也抽了過來,捆住賀離恨,但他的刀卻仿佛不見了。肉山的動作似乎遲疑了一下,與這座山一樣的身軀相比接近於無的思維在痛苦地思索著——這個食物的武器呢?


    它很快便難以忍受這種痛苦,將賀離恨卷起來高舉著,想要一起將兩人吞吃到孔洞綠水裏,就在血管鬆開的瞬間,變化為魔蛇的刀重新回到他手中,賀離恨眼中清明,轉身拎著胡雲秀,橫刀將身後的兩根巨大血管切斷!


    刀光一震,半截血管掉落進幽綠色的血液裏。


    肉山震動著,發出無聲的尖嘯和嘶吼。它猛地起身,所有血管都從地底拔出,渾身好似“站”了起來,無數血管抽了過來。


    “醒醒。”賀離恨拎著她的領子使勁搖晃,“再不醒就要喂給你三姐了!”


    胡雲秀猛地回神,打了個寒戰,她瞪大雙眼看著眼前的一幕,伸手喚回九節鞭,連聲謝也來不及說,鞭子一甩,帶著烈烈罡風纏住了飛襲過來的一根血管,死死地拉扯住。


    她咬牙道:“這個鬼東西!”


    在她身側,賀離恨傾盡魔氣才硬生生扛了下來,防得密不透風。但這樣下去他的體能會下降,曾經的魔尊以越戰越強著名,但今非昔比,他渾身掛了十幾個負麵狀態,耐久短得要命。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賀離恨心中一動,口中念起飛劍術,霎時間感覺到一股與劍相連的模糊感受。


    與此同時,在山門之外等候的梅問情心煩意亂,她腰間的絲帶輕輕一顫,仿佛是什麽訊號一般,梅問情鬆了口氣,道:“還不是得需要我……去吧。”


    言語一落,拿到金邊銀帶便從腰間抽出,光華一閃,化為一柄纏著梅枝的銀色長劍,嗖地一聲飛入山門當中。


    銀色長劍飛入山門,光華如雪,幾乎瞬間便映亮整座洞府,劍刃鋒銳。在模糊的感受之下,一股難以抵禦的冰寒之氣纏繞上來,在見到劍身的刹那,賀離恨被一股至清、至寒之感包裹、如明月、如冬日、如雨雪……極端的靜寂湧上心頭,令人精神無比鎮定。


    飛劍向上浮動,劍光隨著賀離恨的操縱一道道揮出,這把“萬重雪”每一道劍光,仿佛都跟前一道相接,時而鋒銳無匹、時而又柔和靜寂,難以分辨,在劍光揮舞之中,那座肉山像是被分割開了,一道道肉塊掉落下來。


    一劍、兩劍——


    劍光縱橫之間,飛舞的巨大血管也掉落下來,跟滿地的血水綠液融合在一起,腐化成飛灰。


    肉山怪物震動無比,它哀嚎,卻沒有嘴,痛楚,無法發聲,連它僅存不多的思維都無法判斷威脅的來源,隻顧著攻擊那柄飛劍、而看不到真正操縱飛劍的人。


    血水如同河流般溢出。


    在它的瘋狂掙紮中,整座山仿佛都快要震動著劈成兩半,山門抖動,四周的岩石峭壁被頂的稀爛,碎屑和落石滾滾,隨後洞府開裂,周遭的山石迸飛出去。在它的恐怖掙紮之下,頂碎了整座洞府!


    陽光直射在肉山的身上。


    銀劍揮出最後一劍,靜靜地懸浮在上空。


    靜止一息之後,那座血肉大山坍塌了。肉塊癱倒在地上,化為一堆無用的廢棄之物。


    賀離恨已經撐到極致,他的飛劍術其實用得並不好,此時已經耗盡功體,幾乎脫力。


    萬重雪在半空中落下來,停在賀離恨的麵前。他抬手撐著銀劍起身,身體被催化到極致,吐出一口滾燙的氣息。


    “應該還是好用的吧?”梅問情從後走近,伸手扶住了他的腰,讓賀郎靠在自己身上,隨後點了點銀劍,那劍身便化為綢緞,繞回原處。


    “……好用。”賀離恨累得不想說話,埋頭在她懷裏不動彈。


    “你這麽樂於助人,我得給你頒發獎品才行。”她在賀郎耳畔道,“連對手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都不清楚,就敢進去,膽子怎麽這麽大。”


    前半句輕描淡寫,後半句倒有幾分怪罪的意思。


    梅問情見他撒嬌似的蹭了蹭自己,準備好的話也沒能說下去,她抬起眼,見到那個巨大的怪物血肉融化,一片鮮紅液體當中,露出一雙鮮豔的紅眼睛,懸浮在空中。


    紅眼睛衝著她望去,眼中盡是人性化的惱怒,但隨後似乎笑了,眼睛彎起來,瞳仁倒映著她的臉龐。


    梅問情望著它,浩如煙海的記憶裏徐徐浮現出幾個字:“……再生靈?”


    紅眼睛彎著,隨後它身後便又構築起巨大的肉塊,仿佛重組再生般將那座肉山怪物重新拚裝起來!


    再生靈才是有智慧的生物,它的本質跟保路仙、江女等生靈是一類的,隻不過它並不食人香火,而是寄居在邪祟或怪物的宿主體內,吞食宿主的精華血肉慢慢壯大,表現形式有眼睛、耳朵、嘴巴,五官的任一樣出現都有可能是再生靈出現。


    “啊,你說說,有情緒,有腦子,這不就犯在我手裏了麽。”梅問情沒讓賀離恨回頭,她的手輕輕護著對方的後頸,另一手抬起,打了個響指,薄唇輕動:“拘、神。”


    腕上的金紋騰空飛起,如流水般繞去。


    第31章 .學習“被它主人炸了。


    那雙紅色眼眸一開始還目露笑意,得意洋洋,仿佛勝券在握一般,而當“拘神”兩個字落下時,它卻露出極度驚恐的神情,背對著那道飛馳而來的金紋轉眼就逃!


    兩隻鮮紅眼珠爭先恐後地向反方向逃脫,連背後拚湊起來的肉塊也不管了。這個有智慧的再生靈能夠感覺到威脅,在幾乎不可反抗的力量麵前流露出震驚、懊悔、害怕等種種情緒,下一瞬,金紋從後纏繞而上,將這對眼珠綁了起來——


    嘶啦!


    金紋與血眼觸碰的地方,燙出滾熱的白煙升騰而起,煙霧泛紅,血氣衝霄。


    它被捆綁著、拖拽著,押在兩人麵前,那些重新拚湊到一半的血肉巨山也跟著紛紛墜落,失去活性,最終化為一地血水。


    整座巍峨大山,此刻像是被從天穹上淋了一場血雨般,幾乎有一大半的地盤都被血色浸潤,枯草徹底萎死,殘餘的雪化為一層薄薄的、充斥著腥氣的冰。


    紅眼睛被困在金紋中央,發出無聲的嚎叫,它的眼角滾滾地落下淚來,望著梅問情,露出一抹鮮明的哀求之色。


    “看著還怪可憐的。”梅問情笑了笑。


    她懷中的賀離恨一聽她用拘神,臉色微微一變,皺了下眉,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耐久戰、接近脫力,若是放走了“再生靈”讓它將血肉怪物重新拚湊起來,恐怕得不償失。


    他有些想念自己功體完整、修為無損的時候了,起碼將她護在身後,還能穩妥無虞,不使她操心。


    梅問情可不知道她的賀郎心思有多麽千回百轉,她的手指貼著對方的後頸,玩鬧似的摩挲著細膩皮肉,手法跟揪小貓差不多,她輕聲道:“你看,跟胡雲秀聯手有什麽用,你要是早把我叫進去,還能有這麽多事兒?”


    賀離恨瞥了她一眼:“你一會兒別吐血就行。”


    這句話倒是穩準狠地掐住了命脈,梅問情剛浮現上來的一點兒笑意又被打回原形,隻好歎道:“我有你親近相隨、前後照顧,就是受了點小傷,難道還怕沒人管麽。”


    說罷,她拉著賀離恨的手,將胡仙姑之前給兩人準備的紙筆從儲物戒裏取出來,擺在再生靈的麵前,將一杆木質狼毫筆遞了過去,笑眯眯地道:“隻要你如實告訴我全部,我就饒你一條生路。”


    這血眼已經被金紋困得動彈不得、難以掙脫,它含淚眨了眨眼,兩隻眼球夾住了筆杆,沾著地上的血跡在紙上艱難寫道:“求娘娘饒恕。”


    這稱呼是一種尊稱,之前土地程秀冰也叫過。


    梅問情繞著賀離恨的腰,容他轉過身一齊參觀這隻再生靈,她問道:“閉關的狐仙兒還活著嗎?”


    血眼慢吞吞地寫出字:“仙隕了。”


    剛剛從一旁爬起來恢複神智的胡雲秀眼眶一熱,緊緊地咬著牙關,手指攥出一聲聲繃緊的脆響。


    梅問情看了她一眼,又問:“你是怎麽到這座山門裏的。”


    “跟隨我的……宿主。”


    “就是那頭血肉怪物?”


    “是。”


    “說說這玩意兒的培養方法。”梅問情摩挲著下頷,露出願聞其詳的神情。


    “陣法……汲取他人的生命力……控製……轉化……血肉繁殖……一直長、一直長……把我包進去……把靈力供給主人……”


    恐怕不止有單純的靈力,還有妖仙的妖力、整座大山的自然之氣,種種力量盡數由這個血肉怪物輸送過去,通過一些複雜的陣法、或者就單純是刻畫了一個吸靈長生陣。


    當初在許州城,福姬隻收到了第一個玉墜首飾,隨後便有蠍娘娘橫插一腳,所以無法預見後麵會發生什麽,又或許是福姬聖靈之體不好控製,所以才沒有後續布置,而胡家這邊的手段就顯得陰險可怖得多了。


    “你口中的那個主人,”梅問情道,“叫什麽名字?”


    夾著筆的雙眼似乎要寫,但隨後又猛地抬起,筆杆從眼珠之間墜下,它漸漸睜大瞳孔,然後嘭得一聲炸裂。


    血眼中的水液噴出,濕透了整張紙。


    梅問情看著這對被炸成碎片的眼睛,再生靈的氣息慢慢消弭。她抬起指尖輕輕地擦了一下唇角,一點很細微的鮮紅被抹去,淡淡道:“被它主人炸了。”


    “是詛咒麽?”賀離恨道,“因為觸及到了特定詞匯,所以就會被銷毀。”


    “差不多是詛咒的形式。”


    梅問情從他身邊抽出手帕,讓金紋重新飛回盤旋在手腕上,紋路清晰地依附在肌膚間,金光淡淡地隱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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