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沉萱,除了另擇良人的消息外,也斷了音訊。


    明無塵的手臂抱住膝蓋,看著自己身下的這條豹尾:“我還是覺得,那不是我的錯。”


    “確實不是。”小惠道,“修行路上的磨難,是為了讓你堅韌、強悍、不可摧毀,有時,也是讓你新生。”


    小惠姑娘是特殊靈物,很少表達自己的見解。所以明無塵聽了先是點頭,然後又驚奇地看著她:“原來姑娘也會說安慰人的話。”


    小惠:“……”


    “我以為姑娘是假的呢。”他說,“就是,是梅先生設定的一種、一種陣法或者符篆,隻會回答規定的那幾句話,被觸發關鍵詞之後,才會回複固定的話。比如離某地還有多遠、今日天氣如何、要不要加衣服……”


    他用手指數到一半,見小惠姑娘盯著自己看,臉龐上的胭脂格外鮮豔,她目光無波,語調平平靜靜:“是真的。”


    她扭過頭,又說:“我是紙人,紙人也是人。”


    明無塵呆愣了一會兒,喃喃重複道:“紙人……也是人?”


    他突然覺得自己變成幼豹趴在小惠的腿上睡覺,有那麽點兒不知分寸了。


    ————


    在明無塵的修行進境一日千裏時,青鸞輿轎抵達了清虛之境。


    這裏是劍修聖地,所以到處都能見到負著劍的修士或武夫,一些求仙問藥的百姓也匯聚在此,半空中時而便有禦劍飛行的修士颯遝而過,宛若流星。


    賀離恨的修為已至金丹巔峰,身體還算強盛,又有梅問情在身邊,所以雖然揣了幾個月崽,但並沒覺得有什麽辛苦,隻是脾氣大了點,時而嬌氣。


    所幸梅問情非常包容,並沒因為這點小事就跟他計較。這孩子不知道要孕育多久,但初期的難關已經過去,賀離恨這幾個月內,身體已經被調養得十分適宜孕育,陰陽平衡,梅問情的氣息正在緩慢地影響著他的身軀。


    誰能想到,賀離恨唯一難以忍耐的孕期反應,居然是挑食。


    修士中大多辟穀,但有時也不妨礙享受些口腹之欲,像梅問情這種最怕無聊的性子,當然也喜歡搜羅美食。


    從前梅問情喂什麽,他隻管張嘴就行,她挑過的東西就算有些奇怪,也離譜不到哪兒去。賀離恨閉上眼咽下去就是了。


    然而懷孕數月,終於到了清虛之境尋覓美食,梅問情隨手塞給賀離恨一串糖葫蘆,他也順理成章、習慣使然地張口咬了一顆,麵無表情地嚼嚼。


    可那股酸味兒一衝上來,賀離恨根本控製不住,他捂住嘴,不想在梅問情麵前露出馬腳,板著臉硬生生咽下去,眼睛裏都憋出淚花了。


    梅問情拉著他的手,又挑了一塊兒甜甜糕點,遞到夫郎唇邊,然而一貫來者不拒的賀郎忽然不理她,看都不看一眼,隻說:“你自己吃吧。”


    “你不是說,在天上不是辟穀就是吃丹藥,舌頭都嚐不出味道來了麽?”梅問情道,“不是我挑你,我說寶貝賀郎,你這兩天怎麽一天轉一個性子,做妻主的實在好難啊。”


    賀離恨抿了抿唇,神情平靜地道:“不好吃。”


    梅問情看著眼前甜膩精致的糕點,忽然領悟了他的意思:“我聽說清源劍派有一種酒非常可口,名叫大夢浮,飲之可以解去一切煩惱,也悟出一切煩惱,不如我們去討杯酒喝?”


    就算她不這麽說,也是遲早要去清源劍派的,別的不說,一是讓明二郎將謝風息的罪狀公之於眾,就算不能讓清源劍派忍痛殺她,也要令其身敗名裂、再無清譽,二是跟沉萱當麵對質,看看此人究竟是迫於無奈、還是無情無義,其三……自然是為段歸回報無極真君的恩怨。


    無極真君是為沉萱之仇,所以累及魔尊舊部的,如今為了他的恩怨,去尋他妻主的麻煩,也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梅問情以為賀離恨是想去辦正事,所以才這麽說的,然而賀離恨心中卻想:別說是能讓人了悟紅塵、勘破夢境的大夢浮了,就是尋常酒水,他這時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喝?


    聽說修士有孕,飲酒不僅無害,還能怡性情、有助胎兒發育,這孩子在腹中本就比凡人生育強韌。但這說法雖然有,賀離恨畢竟沒有嚐試過,他的酒量時好時壞,難以揣摩,隻是聽說大夢浮酒性很淡,應當無礙。


    賀離恨想了想,輕輕點頭。


    於是在梅問情單方麵以為的一拍即合之下,幾人順著山峰雲梯而上,前往清源劍派的主山門。


    清源劍派與懸浮在山中和雲層的遊仙宮不同,此劍宗的每一處建築,都與一座蒼莽大山連為一體,裏麵打通了無數靜修密室、習劍場所,外表樸素簡單,而內裏卻十分不凡。


    登上幾千階石梯,抵達清源劍派山門時,四周雲霧繚繞,除了能夠禦劍飛行的劍修和築基以上的修士外,其餘修士罕少來到此地。


    此時既非清源劍派招收弟子的盛典,又不是論劍大會開啟的時間,所以即便是頂尖劍派,山門前也渺無人煙,四周盡是山林中吹拂而來的落葉。


    落葉幹枯,門前有一個紮著發髻、身穿道袍的女道童手拿掃帚,不斷地清掃落葉,然而落葉紛飛,時常掃去一重,又落一重。


    女道童的外貌大約六七歲,見有人來,便將掃帚支在一旁,伸手行禮,聲音清脆、帶著一點兒奶聲奶氣地道:“清源劍派,孟琨玉。請問娘子有何貴幹?”


    梅問情在前,身側挽著賀離恨。她身後是麵無表情的小惠姑娘、以及帶著鬥笠長紗遮掩麵容的明無塵。


    梅問情先是沉吟幾息,決定如實回答:“尋仇。”


    女道童怔了一下,眨巴眨巴眼,好笑道:“娘子若無化神之境,還是請回吧,我派一門三元君,雖然……那位大師姐壽數不長,瀕臨隕落,可也不是說尋仇就尋仇的。”


    梅問情微笑道:“說尋仇,其實隻是尋一個公理。試問滿天下中,豈有師姐奪取師妹心上人的道理?豈有婚約在前,卻被同門修士強擄侮辱的道理?還是獨獨你清源劍派不同,許給女修一人,就算許給全門上下,肆意糟踐了。”


    她說話語氣不重,輕柔飄渺,似乎像是玩笑,但內中卻嚴峻得很,分明字字句句指責清源劍派沒有天理門規,說她們肆意玩弄郎君,寡廉鮮恥,草菅人命。


    這可是劍修門派,出了謝風息那一個瘋子已是聞所未聞,其中修行者大多無情寡欲,跟男人少有牽扯,居然能聽到這麽匪夷所思的指責。


    孟琨玉聞言皺眉,當即道:“道友若無罪證,就是在這裏含血噴人。”


    剛剛還親切地喚一聲娘子,這時候又公公正正地稱呼一聲道友了。隻是這女道童看起來年紀雖小,說話做派卻不像小孩兒。


    她拍了拍手上的塵土,一張還帶著嬰兒肥的臉龐上流露出嚴肅之態,身上是隨處可見的淡灰道袍,長發紮了個髻,別無他飾,手中雖無劍,卻讓人覺得其人便是一把頂峰之劍,隨時便可出鞘。


    梅問情怎麽沒有罪證,她可有明二郎這麽一個活生生的人證呢,便讓開幾步,示意明無塵上前,同時輕輕質疑道:


    “昔日沉萱與明家嫡出二郎定親,又悔婚不娶,另納他人。玉映劍君謝風息受困天劫後,就很少聽說過她的蹤影,難道真是清心寡欲,不近男色嗎……你們這一門三元君,其中的兩個之間,是共享夫婿,還是達成交易?弄出姐奪妹夫、如此齷齪之事。”


    這種指責嚴重得過分,孟琨玉眉頭緊鎖,已經有些聽不下去,然而眼前這個白衣男子卻掀開鬥笠,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她怔了怔,幾乎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明無塵的眼眶瞬間紅了,道:“大師姐。”


    “二公子?”


    孟琨玉啞然一瞬,連忙道:“我聽沉師妹說,你不願嫁她,跟人私奔遠走了……我還去尋找過你,怎麽……”


    明無塵收斂情緒,低聲道:“她真是這麽說的嗎?孟師姐,請您帶二郎見她。”


    孟琨玉吐出口氣,神情複雜:“好,你跟我來。”


    誰能想到外表如幼童、常年在山門邊掃地的道童,便是清源劍派中資曆年紀最長的師姐,玉清劍君孟琨玉。隻不過孟琨玉從十幾年前便不太理事,所以連清源劍派的年輕弟子,有時都認不得她。


    梅問情跟著孟琨玉身後,感歎了一句:“返老還童,嘖,確實是壽數到頭之兆。”


    修行之人,若是臨近壽數不足、將死之刻,要麽會迅速衰老,容顏不再,要麽就會返老還童,以幼年外貌出現。


    兩方離得不遠,她這句話一感歎出口,孟琨玉肉眼可見地腳步一頓,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賀離恨伸手戳了戳她的腰窩,默默道:“小點聲兒,這是天下第一劍宗的地盤,你不怕挨揍麽。”


    梅問情握住他手,跟他悄悄嘀咕:“怕什麽?我有賀郎在身邊,你還能袖手旁觀不成?再說,她才多高,跳起來都打不到我的腰。”


    賀離恨:“……如果你不是我的妻主,我這時候真想站在孟元君那邊,封上你這張氣人的嘴。”


    “還未討到清源劍派的酒,怎麽能這就住口呢?”梅問情笑了笑,指著唇跟他道,“不過你若以吻封口,這一套我是吃的,保證安安分分,再不惹事。”


    賀離恨被她帶歪了,一邊默默看了一眼孟琨玉的背影,一邊盯著她的指尖,居然真的在想這事兒的可行性。


    第53章 .舊事“我的魔尊。”


    孟琨玉,曾經也是修真界名動一時的劍修。


    凡是抵達元嬰之境的修士,都會在玉簡書卷上留下一筆記載,即便是散修、魔修突破,都常常被記錄其中,更別提這種正道劍修。


    此人勤奮刻苦、天資卓越,曾經一劍斬退三千英才,乘飛劍鋪路大笑而去,被視為一等一的傲氣狂徒。


    隻是她從剛剛踏入金丹開始,便從清源天女手中接過了清源劍派的實際主導權,以大師姐的身份處理門派內政。那時清源天女乃是化神期老祖,雖然隕落於大道之前,但清源劍派卻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勢。


    清源天女一死,門派地位也一落千丈,客座長老越權幹涉,而她的三個弟子卻都還未突破,實力不足,幾乎所有人都判定這門派的主人即將改名易姓,被盜取千載基業,然而孟琨玉卻以玉清真人的身份接掌,收斂一身鋒芒,出人意料地扛了下來。


    她的心機、手段、城府,以及行事作風、判斷思考,絕非一個單純劍修。也正是這樣,原本天才英拔、亮博不群的孟琨玉,也被門派事務拖累了精神,一個年少動天下的天才,竟然拖到壽數將盡、前途無望的地步。


    十四年前,她的師妹謝風息渡劫未成,心境受阻,一生的前程幾乎盡毀,而孟琨玉也算出自己時日無多,短則五年,長則二十年,就會徹底油盡燈枯。


    孟琨玉與謝風息徹夜長談,燈燭亮了整夜,在燭淚成灰,日光映過枯蠟的第二日,孟琨玉將清源劍派的掌教之位傳給了小師妹沉萱。


    故而,沉萱除了玉真劍君之名以外,還身為清源劍派的掌教,手持一把天寶玄器昆吾劍,因為昆吾劍為玄器,幾乎隻有化神期的老祖們才持有,故而她也有幸被尊為昆吾劍仙。


    十四年前的那件事,孟琨玉也曾懷疑過,隻不過她更為信任自己朝夕相處的小師妹,認為她不會做出如此斷情絕義之事,便真的以為是明二公子尋到了元配真愛,師妹另娶他人,是無可奈何之舉。


    然而今日,那個在沉萱口中留書私奔的二公子,卻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指責謝風息與沉萱狼狽為奸、擄走圈禁他,這實在太挑戰孟琨玉的底線了。


    她身軀隻有六歲左右,臉頰圓潤,但此刻麵沉如水,緊皺眉頭,她穿過清源劍派巨大的萬劍塚,在遍地插滿名品飛劍的蒼莽廣場上行過,周遭的內門弟子見到她,無不躬身行禮,口稱劍君。


    明無塵跟隨著她,但此刻已經將鬥笠長紗撥下來,隱藏存在感。所以劍修們大多見到的是梅問情與賀離恨兩人,這兩人生得實在醒目,俊美者鋒銳,清豔者溫潤,實在是少見的既矛盾、又般配。


    四周劍修有男有女,隻不過女修要多些,大概占到六成。若是在主攻醫毒的門派或是合歡宗,這個比例則會大大變化,合歡宗的男弟子更是要占到七成以上。


    在劍修弟子的一路行禮之下,孟琨玉很快便將幾人帶到清源劍派的內殿,雖是內殿,但也寬闊廣大,中間拿來鬥法恐怕都足夠。


    孟琨玉進了內殿,見上首無人,拽了一下守殿弟子的袖子,怒氣衝衝:“沉萱人在哪兒?謝風息呢?叫她們兩個給本座滾出來。”


    若不是認識這是本門劍君,這弟子簡直要以為是什麽邪魔外道來搗亂了,她從沒見過孟元君發這麽大的火,哆嗦了一下,連忙道:“掌門去了無極宗,說是午後歸來,二長老的行蹤,向來神出鬼沒,晚輩何曾知曉啊。”


    這個二長老跟客座長老的含金量可不一樣,乃是清源劍派的嫡係,可以共參大事,地位崇高。


    孟琨玉道:“去敲鍾,給我把人叫回來。”


    那守殿弟子瞪大眼眸:“敲鍾?請您三思,沒有非死即傷的大事,門派內是不能敲鍾的啊!上一次鍾鳴,還是祖師離世……”


    “讓你去你就去。”孟琨玉怒道,“我要讓這兩個孽障給活活氣死了,難道我死不能敲鍾?還是我這師姐做得不好,這千秋基業傳給她,我倒成了罪人了!”


    守殿弟子再不敢言,連忙轉身離去,拿著孟琨玉的令牌前往吩咐。大約半燭香後,清源劍派山門頂上的巨大古鍾,響起了一聲幾乎震蕩寰宇的悠長鳴響。


    一、二、三……總共敲了七聲,意思是“十萬火急,速歸。”


    在鍾鳴震蕩天下,傳遍整個清虛之境時,一道銳利劍光也突破雲霄,飛快地雲端降下,再掃蕩成一片波光,衝進殿中。


    這個叫法確實行之有效。這道劍光一閃,便有渾身鋒芒畢露的身影立在殿內,正是玉真劍君沉萱。


    她花顏烏鬢,臉龐雖然極美豔,可望之又極清冷,有一股疏離寒意。發絲之間戴著金梳玉簪,斜斜地綴著一條水晶步搖,雖然無甚表情,但的確如鬆如柏、凜若秋霜,怪不得一個女子,能讓無極真君那樣的男人為她甘心付出。


    若不是她眼中閃過幾許惶急之色,恐怕都看不出是赴鍾鳴而來。


    沉萱先是端詳孟琨玉,見師姐雖然麵有怒色,卻並無異樣,便收劍向下,合手道:“沉萱見過師姐。”


    孟琨玉吐了口氣,試圖冷靜:“謝風息呢?她怎麽不來?”


    沉萱道:“師妹不知。”


    她不知道,梅問情倒是知道幾分,謝風息被她斷了一臂,元氣大傷,又遠在清虛之境以外,就算是用比飛行法器快的遁光前來,也沒有那麽快,估計三五日之內,甚至她的傷更重些,半個月都未必能到。


    “你不知道?你要是不知道,怎麽會跟謝風息幹出這種無恩無義,不知廉恥的事!”


    孟琨玉忍不住喝罵她一句,招手讓明無塵過來,兩人當麵對質。


    時隔十餘年,明無塵再度見她,此人已從一個身懷抱負的金丹真人,成為了人人尊敬的昆吾劍仙,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是怨恨還是歎息,原來年幼相識的青梅竹馬,數百年交情,也有如此涼薄的一日。


    “二公子,你不要怕。”孟琨玉道,“有何冤屈,可以直言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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