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視角真的拉近後,卻見到梅問情那張跟自己記憶中毫無區別的臉龐。她依舊那麽風姿絕世、美貌動人,身上的深紫道服趨近於黑,衣帶袖口等等地方都縫著珍珠,有一種優雅莊重的味道。


    但她的脖頸上卻沒有禁製金紋。


    賀離恨不知報以何等心情,遲疑地轉過目光,看向那具水晶棺材,然而那棺材裏躺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賀離恨愣住了。


    他猛然發覺,這裏並不是自己的記憶,他在這兒已經死了,這是梅問情的視角……或者說,這是“天意”的視角。


    死去的賀離恨躺在棺中,穿著一身赤色長袍,皂羅帶,長發散落,除了臉色蒼白了點,並不像個隕落在天劫中的屍體。


    梅問情就坐在一旁,她看了看水晶棺,手指抵住額角,像是很累似的。她的鬢發有些鬆了,玉簪上的枯梅蜷曲了花瓣,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疲倦。


    賀離恨看著她,他想,她這時候是不是沒有如今喜歡我呢?既不哭,似乎也不難過。但若是她不喜歡我,又仿佛為我做了很多,以至於勞心勞力,損傷心神。


    賀離恨走近幾步,見到她發間摻雜著一縷銀絲。


    大羅金仙、半步金仙?梅問情她……曾經這麽厲害嗎?可就是這樣令人望塵莫及的修行,也不能免除心血熬幹生出的白發。


    過了不多時,那個被稱為菩薩的佛門修行者走入進來,先是宣了一聲佛號,而後又道:“您已經盡了所有能盡之事,這是他自己的劫數,他跨不過,與您無關。”


    這位佛門中人踱步過來,聲音慈和地勸告:“我與道祖前幾次坐談時,便已說過,輪回轉世,三世即散,您要是願意,待他轉世長成之後,再去尋找便是。”


    道、道祖?


    賀離恨眨了眨眼,有點兒懵。


    梅問情閉目不語良久,聽聞此句,才開口道:“三世即散?”


    菩薩斂眉不語。


    “太短了。”她道,“日月久長,他在我身邊的年歲,於我而言,幾乎隻是一瞬而已。”


    “……請您勿怪貧尼多嘴,隻要賀主君與您相遇,這道劫數就是難免的。在您這裏受到的恩惠,他千世萬世都不能還清,何況這區區的大道無望?更何況,這世上本就沒那麽多得證造化之人,細細算來……”


    梅問情抬起眼。


    慧則言見到她的眸光,便忽然緘默,隻管撥動著佛珠。


    “菩薩說錯了。”梅問情站起身,“我本該無災無劫,所以隻能應在他身上,然而他的報應,何嚐不是我的報應?”


    慧則言並不認同,但也沒有反駁,隻是靜靜聆聽。


    “我叫你來,是因為菩薩你是半步金仙,已經跳出這人世的輪回更替,可以享受日月之壽,這件事,隻有你和我,可以做一個見證。”


    慧則言的神情漸漸變化:“您是想……”


    “我要將這個天地翻過來。”梅問情語調淡淡地道,“我要將時間,撥回他降生的那一刻。”


    慧則言啞口無言,喉嚨裏似堵著一團棉花,她轉過頭,望了望天宮之外,似乎已洞穿萬裏,望見世間的有情眾生,她收回視線,緊緊閉眸,直覺般地感到:這是大災難、大罪過,這是人為扭轉乾坤,偏移天道,這是將萬物新生與寂滅的至理踩在腳下,這是瘋子才會說出的蠢話,幾乎不可能實現。


    但這是梅問情,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梅問情。


    她低下身,伏在水晶棺材的一側,道袍拖曳在地麵上。梅問情伸出手,指腹輕輕地滑過棺中人的臉頰,她低下頭,發絲間最蒼白的一縷滑落下來,落在他鮮紅的衣襟上。


    她說:“我要我們重新來過。”


    第55章 .詭計守株待兔。


    我要我們重新來過。


    別說是慧則言菩薩,就連賀離恨也怔愣當場,他低下身,注視著梅問情微鬆的發鬢,低垂的眼簾,看著她摻雜在烏發之中的一縷雪色。


    讓這樣一個人生出白發,她究竟為自己考慮了多少呢?


    他伸出手,指尖慢慢地靠近,想要觸碰一下她,但此時真正的自己已經躺在了這具水晶棺材裏,即便往事浮生一幕幕襲來,他也不可觸摸、無能為力。


    賀離恨蜷縮了一下手指,聽到慧則言菩薩驚詫的聲音。


    “這樣做……實在是……”慧則言欲言又止,隻能搖頭,“這和輪回轉世不一樣,您這麽做,顛倒乾坤,整個天地的規則都會不斷削弱,主君雖然可以不斷重來,可本方大千世界,卻無法再承載您的本體了啊。”


    梅問情輕描淡寫地道:“用幾個封印就行了,這世上本來也沒有需要我全力以赴的人物。”


    慧則言急速地撥動著佛珠,身上一半雪白、一半朱紅的袈裟覆蓋佛體,她是半步金仙,所以在本方天地之間不受時空回調的影響,除此之外,其他的億萬生靈、天地眾生,都會跟隨這種輪轉回到曾經的某一個時間點,萬事萬物演變的規律,將生出另一種可能。


    因為既定的未來變成了未發生之事,這可能性實際上有千萬種之多。


    菩薩道:“請道祖三思。就算您真的如此,主君這道劫數是天命所定,隻要跟您相遇,就不免會撞入情劫內,走進這樣的末路窮途。而您長生久視永無災劫,根本不必要……”


    她話語未盡,梅問情指尖輕撫著賀離恨衣襟上的玉扣,低低道:“你覺得是我沒看透紅塵,入了執念迷局嗎?”


    慧則言道:“貧尼不敢。”


    她既修行至此,任何執念都不該纏身。


    梅問情笑了笑,道:“這不是深陷執念,我比誰都要明白利害得失,可人之性情隻為了利害而生,難道就有意思麽?道法講究天理自然,不加幹涉,我如此以神通幹涉扭轉,看似破壞法道,可我的心隨意動,身隨心動,也是天理衍生之一。”


    慧則言歎道:“道祖……”


    這話說得沒錯,梅問情想要做什麽事情,其實隻是她此時想這麽做而已,由心而動,不考慮什麽利益得失、什麽後果。


    甚至慧則言覺得,她也不覺得一定要替賀主君擺脫天命,此刻她想要顛倒乾坤,不過是因為:梅問情,想要再見到他。


    三世太短,僅此而已。


    菩薩既然不語,那便更沒有可以勸說她的了。梅問情伸出手,掌中旋轉著一黑一白兩個小球,這兩個黑白小球互相盤旋著合抱在一起,在這個過程當中,周圍的景象逐漸模糊,一股很難以形容的,仿佛天地鴻蒙初分的氣息漸漸湧現,在她的手心裏,這兩個黑白小球已經合為一體,演變為日與月,天與地,陰與陽,一個小世界般的球體懸浮在她掌中。


    除了梅問情與慧則言之外,四周的一切都在發生變化,水晶棺材陷入一股鴻蒙模糊之態,消失於眼前,而更多、更多的生命、草木,各界,歡聲笑語與恩怨是非,盡皆消失遠去。


    與此同時,梅問情手指與空氣的接觸麵,產生了輕微的撕裂感,帶著淡淡的扭曲和光線消弭。


    在她掌中小世界演變過程中,梅問情分了點心,抬手掐了個決,在麵前的虛空中抬手勾畫,複雜精致的禁製篆文自上而下,不斷漂浮移動,隨著她勾畫書寫,漸漸鋪滿了麵前的一整麵虛空,而後隨著指尖收束,合為一條爍爍金紋。


    金紋從她指尖融入,將她的一部分能力禁錮起來,不再影響這個天地規則已經薄弱幾分的大千世界,這道封印沿著她手指而去,最後停留在了脊背之間,隱入脊柱。


    而梅問情身上的這道法衣道袍,也從衣擺下方浮現出一串若隱若現的金紋禁製。


    陰陽小世界達到了她想要的程度,四周朦朧迷幻的變化也逐漸消失,一切歸於和平、寧靜,唯有天際之間掠過一道慘白光線,又墜入下來化成血紅色,沉進梅問情的指間。


    “殺機。”慧則言道,“這是人家在反抗你呢。”


    這個“人家”是指代一種規則、根源、或者說是可能性,是一種非常玄之又玄不可描述的東西,如果非要形容,可以形容為“天”。


    “天之殺機。”梅問情將這團紅色絲線在指尖轉了轉,不太在意地繞在指甲上,“隻敢落下一絲殺機警告我別亂來,卻沒能耐給我個劫數解悶兒,恐怕它也知道,拚盡全力用整個世界的殺機對付我,寂滅得隻會是它,不會是我。”


    慧則言斂眉不語,心裏卻想,若不是這是你所立之地,你現在這話可真像個冷酷無情的後娘。


    從其他生靈,或者從這個玄之又玄的“天意”視角來看,這位道祖還真是任性得過了頭。


    她伸了個懶腰,伸手摸到發絲間不知何時出現的白發,抬指輕輕一掃,雪發悄然而斷。梅問情將之收起,這連日來的倦怠終於在做決定的此時卸下:“請你前來,真是辛苦了,留在陰陽天宮下會兒棋?”


    慧則言苦笑道:“辛苦倒沒有,請道祖略微休息吧,等到他長成,你們又能再見麵了。”


    梅問情歎了一聲,又從容地開了句玩笑,仿佛方才之舉,隻是很小的一件事般:“是啊,我可不想找過去時,他還是什麽繈褓嬰兒,不會要我帶孩子吧?”


    她走入屏風深處。


    帳幔,軟榻,寬闊的書架和畫屏,似乎千百年來無有變化。在陰陽天宮的內殿,她解下道袍外衣,簪釵耳墜,睡在一道永恒不變的清光之下。


    這道光是此世開辟後的第一縷月光,被梅問情取走,關在一盞淩霄瑪瑙燈罩裏。


    賀離恨剛剛見到了宏大難以想象的場麵,這時才有些稍微回過神來。他不知不覺地跟隨她進去,見到了道祖大人的內殿私室,因冒昧地進入女子臥房內,還有些心理徘徊打鼓。


    但梅問情的身影在前麵勾著,他的視角又不聽使喚,隻能不斷地靠近、靠近、再靠近。


    直到坐在那盞光輝溫柔的月燈麵前。


    他心中的擂鼓之聲忽然又變大了,響得幾乎頂到喉嚨眼兒。


    那位生死禪院的菩薩不在,這室內隻有他們兩個人……梅問情在休息,褪去那件道袍後,她的身形雖然高挑,但其實也很瘦削,脊背筆直,似一棵掛了霜的鬆柏。他光是坐在一旁,就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淡淡寒意。


    賀離恨很想讓這酒、或是讓這天意再告訴他點什麽,可一切卻沒有動靜,悄然靜謐。他伸出手,緊張得不知怎麽克製自己,半透明的指尖輕輕地觸碰她的發絲,在發絲間穿過、停頓,即便沒有觸感,他也有些說不出的滋味複雜、莫名高興。


    就好像一個本來就舉世無雙、不可代替的人,不僅喜歡你,而且還生生世世都喜歡你,即便不清楚此刻的梅問情對於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可賀離恨居然覺得,若是因為和她在一起,所以生生世世於大道無望,竟也可以理解。


    這可是梅問情啊,又不是為其他人。


    他心中的特殊感受不斷增長,心中一半迷惘,一半高興,還不等這高興的意頭多過一會兒,原本安靜小憩的梅問情忽然睜開雙眼。


    她一睜眼,簡直就像是看著他似的,讓人不由自主地一慌。但很快賀離恨就發現,她並沒有看他,而是在望著身側那盞月燈。


    清幽月華透過淩霄琉璃燈罩,底座上卻係了一個醜陋簡單的絲綢蝴蝶結。賀離恨沿著她目光看去,見到那蝴蝶結上串聯著一絲熟悉的氣息,角落裏用金線繡了一個“賀”字。


    這是自己曾送她的禮物嗎?沒想到前世的繡工也這麽拿不出手,難為她還擺在家裏榻前,放在轉眼就能看到的邊兒上,怪丟人的。


    賀離恨感同身受,深深地體會到了“這麽醜還被她掛起來”的窘迫心態。然而梅問情卻沒說什麽,隻看了看,又轉過身去,低聲嘀咕了一句:“小麻煩精。”


    他剛想爭辯,又記起對方看不見此刻的自己,於是隻能悶氣坐在旁邊,隔空拌嘴:“是你非要用麻煩的辦法,前世來生,三世還不夠給你用的麽?”


    他嘴上這麽說,其實卻隻是心疼她。


    賀離恨靜坐在這兒,不知道守候了多久,久到陰陽天宮外的雲層光線都變了幾番,也不知道這一世的自己是走了什麽路,是不是仍降生在那個幽暗冷僻的小院子裏?


    月燈裏的光線漸漸淡了,他的意識也逐漸沉沒,墜入一場意識渙散的甜夢之中。


    ————


    清虛之境,清源劍派。


    主人和主君因醉酒而休息,小惠姑娘受到梅問情囑托,自然會照顧好明無塵。


    明無塵在沉萱與魏憐衣麵前,人家是妻有情郎有意,恩愛非常,感情甚好。而他連坐在旁邊飲酒喝茶,不言不語,都覺得自己仿佛礙了這位無極真君的眼。


    隻不過他經曆如此變故,多年的折磨和強奪都沒能擊垮精神,這時候就更不會妄自菲薄、自卑自疑,所以也不屑於主動退席,他既不避我,我何須避他?


    明無塵沒走,反而從旁聆聽孟琨玉跟魏憐衣的交涉,這似乎讓魏憐衣覺得這個男人的在場,讓孟琨玉沒有麵子鬆口退讓,顯得不端方莊重,給他的交涉造成了無形的阻力,於是總是頻頻看過去。


    明無塵也不搭理他,在對方如有實質的視線下靜靜喝茶,雙手捧著滾熱的杯盞小口品味,有鬥笠輕紗遮掩,表麵上好像看不出他有緊張。


    但他確實有緊張的,小惠可以作證。


    明無塵正在喝茶時,身畔的小惠姑娘扭過頭來,忽然道:“二郎。”


    他的手一抖,險些讓茶水燙了,禮貌地湊過去小聲問:“姑娘?怎麽了?”


    小惠的臉上流露出一股非常人性化的糾結,她這張如同陶瓷年畫的臉上其實不應該出現這種活靈活現的表情,過了一息,她微皺的眉頭鬆開,臉上的殷紅胭脂好像擴散暈開了。


    “你的尾巴纏住我的腿了。”她說。


    砰。


    明無塵的茶杯啪地掉到了桌案上,所幸裏麵水不夠多、杯子又堅固,才沒摔碎。那頭又吵得激烈,因為沒有謝風息當麵而爭論不休,所以沒有造成太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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