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們師徒,便麵對麵地坐在滿滿的一桌百家菜前,邊吃邊聊,吃了一頓久違的三缺一團圓飯。


    我絮絮叨叨地對師父說這些年來的事情,師父慢慢地吃著,也不說話,隻聽我講,偶爾點點頭,說聲:“是嗎?”雖然仍是那張線條剛硬的臉,但眼裏卻一直帶著溫和的表情。


    我說著說著便恍惚了,覺得時光倒流,我們仍在當年的白靈山上,我坐在樹蔭裏等他練武或者研習兵法歸來,好不容易等到他,就抓著他的手說個沒完。


    等我說到太師傅去雲遊了,師父雖未說話,卻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我知道師父心裏想些什麽,立刻為太師傅說話:“其實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師父微微一笑,伸手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這頓飯吃得長久,收拾桌子之後,我已是頭重腳輕直打跌,這半月來一直在李家村內忙碌不休,能睡的時候其實極少,若不是我熟悉藥理懂得用藥物蓄養精神調理自身,早也是那祠堂裏躺著的其中之一了。


    我回頭再去看師父,見他沉默地坐在桌邊,在看一卷畫著山川水陸的薄紙,手背撐在臉上,暈黃油燈的光裏,睫毛在眼下的陰影打著顫。


    我擦幹手走過去問他:“師父,我替你整理床鋪,你睡一下吧。”


    師父並不抬頭,答我:“你去睡吧,我等一份軍報,明早還要趕路。”


    我有些緊張地:“趕路?”


    師父終於抬頭正視我,提醒道:“青州北海。”


    我“哦……”了一聲,難掩失望之色。


    師父便笑了,又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安慰道:“也不會太久,等我有時間了,就回來看你。”


    我默默,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上次聽到這句話之後,我等了八年。


    我想一想,不再多問,隻拿了小銅盆與香片出來,點了香,又拿了一卷書坐在師父身邊。


    “還不去睡?做什麽?”


    我打開書,輕輕地念起來:“肝藏血,血舍魂,肝氣虛則恐,實則怒……”


    師父輕笑:“玥兒,你念醫書給我聽嗎?”


    我“噓”了一聲:“這是太師傅留下的書,我每日都在研讀呢。”


    師父低聲:“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那些藥丸兒,很是有用。”


    我眼睛看著書,吐氣輕輕的:“還不夠。”


    師父帶著模糊笑意的聲音:“還不夠?玥兒要做神醫嗎?”


    我的臉幾乎要與書粘在一起了,回答的話隻有自己聽得清。


    “師父你說過,等我做了女神醫,就可以和你一起了。”


    我說完這句,屏息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師父的回答,這才把眼小心翼翼地從書後抬起來,師父的臉就在我眼前,仍維持著手背撐著臉的姿勢,雙目合攏,黃色的油燈的光裏,靜若遠山的一個側影。


    我書頁裏夾著的醒神片合在書裏放到一邊,輕輕喚了一聲:“師父。”


    沒有回應,師父呼吸綿長,在我燃起的安神香裏已是睡得深了。


    我湊得近了,清楚地看到他眼下的陰影,當年清俊風雅的少年郎,如今臉上也有了風霜的印子,就連睡著的時候,抿住的唇邊都有了細紋。


    我知道師父下山之後,常年南征北討,行軍艱苦,沙場險惡,再加上八年歲月,要維持當年少年的樣子是不可能的,可就是這樣看著,我便心酸疼痛,兩隻手情不自禁地伸過去,想把他的唇角邊的細紋撫平,可我忘了一個人睡深之後身子是軟的,我這樣輕輕一碰,師父便倒了下來,我輕聲驚呼,急忙收攏雙手將他攬住,徐持徐佩秋將軍馬上護天下,雖非孔武壯碩的身材,但也是肩膀寬闊,身材頎長的一個大男人,我這兩條手臂圈上去有什麽用處?直被他身子的分量帶得往地上一同倒下去。


    我深怕師父摔到,全忘了自己,椅子翻倒之聲與我屁股落地的聲音一同響起,我胸肺裏的氣被壓得全部消失,張大了嘴卻吸不進氣來,眼前一黑。


    “玥兒……”身上一輕,我聽頭頂有含糊的聲音響起,卻是師父醒轉過來,一隻手撐地微抬起身子,喚了我一聲。


    我嚇得手足無措,隻怕師父發現我用香誘他入睡,但師父說了兩個字之後目光又渙散開去,強撐著坐起身來,再想來拉我,手腳發沉,隻是抬不起來。


    師父睡夢茫然間竟不疑我,隻自責了一句:“師父太乏了,壓著你沒?”


    我羞愧無地,從地上爬起身來扶他,師父身子沉重,我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將他放到床上去,安神香是太師傅留下的,藥力強勁,師父雖有戎馬多年留下的警覺習慣,落地時醒過來片刻,但鬆懈下來,幾乎是立刻又睡了過去,我氣喘籲籲地將他的身子放平,替他脫了靴子,再拉了薄被來替他蓋在身上,這才覺得自己四肢都脫了力氣,滿頭滿臉的汗都抬不起手來擦。


    師父睡得很好,臉上所有的線條都鬆弛了下來,不再有之前明顯的肅殺之氣,隻覺溫柔。


    隻是瘦,瘦得眉骨都高挺出來,剛才我抱著他的腰的時候,覺得窄得不可思議。


    我原是倦極,但這樣趴在床邊看著看著,竟是移不開目光,也不想再睡了,心裏千萬張進補的方子奔騰而過,最後匯成堅定的一個念頭——不能再讓師父這樣一個人在外辛苦下去了,若是師父累垮了,莫說是神醫,我便是當了神仙又有什麽意思?


    窗邊傳來輕響,我回頭去看,卻是一隻小鷹飛過來,鷹兒之前吃過些東西後便飛在窗外屋簷上,許是也聞到安魂香的氣味,把頭埋在翅膀裏睡得正香,這時聽到動靜卻立刻醒了過來,右翅一展將那小鷹擋在窗外,一付不爽的樣子。


    後來那鷹或許也不算小隻,隻是與我家鷹兒在一處一比,體型就輸了半截,這時畏畏縮縮不敢落下,隻是繞著窗盤旋。


    我想起師父之前說過正在等一封軍報,趕忙過去推窗,見鷹兒瞪我,知道它吃軟不吃硬,輕聲安撫:“它是來送信的,人家比你小呢,別嚇壞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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