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子,籠子外麵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又像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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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小凡一直都很奇怪,自己明明是個慢性子,到頭來卻什麽都比別人快。結婚比別人早,離婚也比別人早。


    說到餘小凡結婚這件事,那可真是熬紅了她身邊多少女人的眼睛。餘小凡二十五歲的時候就結婚了,嫁的男人是個海歸,不但海歸,而且有錢,且不是那種腦滿腸肥的暴發戶或者凡事隻知道朝老的伸手的富二代。餘小凡的丈夫孟建事業有成,年紀輕輕就擁有自己的公司,人也長得不錯,婚禮是在東湖賓館花園裏辦的,新郎官與穿著結婚禮服的餘小凡站在藍天白雲下姹紫嫣紅的鮮花拱門中迎賓,活脫脫一幅婚禮雜誌廣告畫。


    能找到這樣一個男人做老公是多少女人的夢想,如果餘小凡長得天仙國色倒也罷了,可餘小凡人如其名,並沒有生得一張讓人眼前一亮的臉,五官不過清秀,最大的優點也就是白,江南女子水剝菱角一樣的皮膚,像是帶著光的。


    可年輕白淨的女孩多了,沒事到上海街頭蹲著,餘小凡這樣的,十分鍾裏至少走過去五個。家裏也就是一般,父母都在安徽,餘小凡是獨女,考上了上海的大學,畢業之後就留在這兒,在一家賣醫療器械的公司裏做文職。


    公司掛著德國的牌子,事實上就是換了國籍的中國人借了外資的名頭開的,老板祖籍浙江,往上三代跟外國一點關係都沒有,做些擦邊球的外貿生意,公司裏統共也就三十來個人。


    餘小凡上的是同濟,算是名牌大學,但這些年大學生遍地都是,沒有關係的別說大公司,就連工作都找不到。她能進這家公司還是因為在大學裏選修過德語,當時也就是用來填補空餘時間,沒想到最後還是靠它留在了上海。


    進公司之後餘小凡成天忙些收發信件翻譯合同的事情,偶爾還要替老板叫個外賣什麽的,說得好聽是經理助理,說得不好聽根本就是個打雜的,下了班就回自己租的房子裏去,每月工資一半都交了房租。


    這樣的大學畢業生在上海太多了,套句俗話,那就是“海了去了”,其規模之龐大,猶如無處不在的空氣,換言之,就是透明的,根本就不會被人注意到。要不是遇上了孟建,餘小凡這輩子都撈不到被人眼紅的份兒。


    跟餘小凡結婚的時候,孟建三十歲。留德化工碩士,回國創業三年多,擁有自己的化工原材料進出口公司,剛在上海市中心全款買下一套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人也長得帥,一米七八的個頭,瘦長條身材,因為在德國待了許多年,穿什麽都一絲不苟,整天西裝革履,站在他那輛黑色的別克君威旁邊,怎麽看怎麽玉樹臨風。


    餘小凡與孟建屬於一見鍾情型,兩人的相戀頗具有戲劇性。那年過年正趕上雪災,餘小凡趕著回家,長途汽車開到半途就沒法動了,一車人叫的叫罵的罵,司機說車子出了問題,前頭路又都給冰上了,硬開就是拉著全車人送死,說什麽都不肯再往前開了,讓車上的人等後頭他們公司的車來。


    車上的人沒辦法,全都下來候在路邊等車,這家公司在路上跑的車原本就少,好半天來了一輛,也是塞得滿滿騰騰的,硬擠都擠不上去幾個人,餘小凡個子小,又提著那麽多東西,更是搶不過人家,眼看著天就要黑了,最後就剩下她一個人,又冷又餓又累又急之下,蹲在地上就開始嗚嗚地哭。


    就在這時候,一輛車在她麵前停了下來,男人開門下車,蹲下來問她,“要幫忙嗎?”


    對於餘小凡來說,第一次見到孟建的場景,絕對不亞於看到那童話中的王子騎著白馬從天而降,雖然王子穿著厚實的羽絨服,雖然白馬是一輛黑色別克君威,但效果是一樣的,一樣讓餘小凡眼前開滿了玫瑰花。


    孟建也是回家過年的,巧的是,他的老家居然與餘小凡同在安徽,同在一座小城裏,巧到這個地步,那就是老天安排的緣分了。餘小凡上了孟建的車,她被拋下的地方其實離小城隻剩下不到一百公裏的距離,兩個人一路聊天,因為同樣的鄉音以及童年回憶倍感親切,說到有趣處,都是哈哈大笑,時間的相對論在此得到了強力驗證,餘小凡被拋在路上的時候度秒如年,在這溫暖的車廂裏,卻覺得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一晃而過,眨眼都來不及。


    餘小凡家住小城的郊區,孟建頗具紳士風度地將她送到了她家門口的小路上,告別的時候兩人都有些依依不舍,第二天餘小凡就接到了孟建的電話,年節不過半個月,兩個人約會了不下十次,足跡踏遍小時候充滿回憶的地方,就連各自的小學與初中都跑去追憶了一番,後來聊到高中生活,才發現兩個人竟然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的,差別的隻是孟建比餘小凡高了好幾屆,他畢業之後她才入學,前後錯過了而已。


    就這樣,從小城回到上海之後,餘小凡便與孟建確立了戀愛關係,一年之後,兩人又一起回到小城見過雙方父母,開始結婚的準備工作。


    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的水到渠成,沒想到到了最後關頭,餘小凡的母親卻站了出來,堅決地表示反對。


    對話是在孟建上門之後進行的,餘小凡的母親叫何婉華,柔情似水的三個字,卻是個急性子,說起話來劈裏啪啦的,震得旁邊人耳膜都在抖。


    “這事兒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嫁到這家人家去。”


    餘小凡氣得哆嗦,“為什麽?”


    何婉華斬釘截鐵地道,“你知道他們家的具體情況嗎?你知道他媽是一個人把他帶大的嗎?你知道他媽當年為了讓兒子出國把家裏唯一的一套房子賣了,一個人住單位宿舍一直到現在的嗎?你跟這樣的婆婆搶兒子,有好下場嗎?”


    孟建的母親林建旭確實是個寡婦,丈夫在孟建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手把兒子拉扯大,後來又因為要送兒子出國,咬牙賣了家裏唯一的一套房子,自己住進了單位宿舍裏,一直到現在。


    女兒要嫁人是大事,自從餘小凡跟家裏提起過孟建這個人之後,何婉華就開始打聽他家的情況,巧的是孟建母親在城裏的衛生所工作,何婉華有個多年的老朋友就是她的同事,一打聽就給何婉華講了一大堆。


    這些事情餘小凡都是知道的,她也知道孟建與母親的關係極其深厚,就算不在一個城市,但每天也至少要通一次電話。


    勞動節的時候孟建帶她回過一次家,跟他媽吃了一頓飯。孟建遺傳了他媽的相貌,兩人有七分像,老太太是個很清瘦的老人,說話輕言細語的,對餘小凡的態度屬於不冷不熱型,說不上熱情但也絕對不刻薄,比較客氣。不過對兒子確實是照顧得極其周到的,兒子在麵前的時候,目光永遠不離他,孟建吃水果的時候,他媽嘴裏明明沒有東西,喉嚨口還上下動了兩下,像是要幫兒子把他嘴裏的東西嚼一遍,看得餘小凡一陣好笑。


    如果餘小凡能夠靜下心來想想,自己母親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在那個時候,愛情已經讓她渾身充滿了激情的力量,並且以橫掃一切的姿態麵對任何反對的聲音。


    餘小凡與自己的母親大吵了一架,她說兩個人在一起最大的前提是愛情,她與孟建的婚姻是愛情的結果,是順理成章,是水到渠成的,除了他,她跟誰在一起都不會幸福。更何況孟建的媽為兒子付出那麽多,就算他跟他媽感情比平常母子深厚了一點,那也是正常的。


    還有一點就是,孟建的母親一直都住在小城裏,而他們倆婚後必定留在上海,最多也就是逢年過節回來看看,平時井水不犯河水,哪裏會有糾紛。


    最後,餘小凡擲地有聲地總結,她要嫁的是孟建,又不是他媽,寡婦兒子怎麽了?就不允許寡婦兒子有出息,就不允許寡婦兒子有幸福的愛情與婚姻了?媽媽的說法是典型的狹隘與偏見,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餘小凡的媽對女兒的滔滔不絕表現出極端的不屑,並用一種老人特有的看得太多就那麽回事的語氣反駁女兒,“你懂什麽?人做什麽都是要有回報的,他媽為兒子付出那麽多,這麽多年的苦熬苦撐都過來了,人家不指望回報?人家就這麽輕易地把兒子讓給你了?她丈夫死了那麽多年都沒有再嫁,兒子就是她唯一的男人,你要跟這樣的母親搶她的兒子,她可是什麽都會做出來的。你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鐵了心要嫁,我們是攔不住的,可你自己想好了,將來哪天你要是後悔了,別跑回家來找我哭。”


    餘小凡那時候正是為愛癡狂的時候,哪裏聽得進去,到底還是不顧一切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孟建,婚禮在老家和上海各辦了一場,在老家操辦的時候,雙方老人都是到場的,餘小凡按照老家的規矩,穿著大紅的旗袍,當眾給婆婆端了茶,婆婆則當場摸出一隻金鐲子套在她手上,一切風平浪靜,她當時就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眼裏寫的全是,“看吧!看吧!”頗有些得意。


    時針指向六點,辦公室基本都空了,窗外就是數條高架交接之處,華燈初上的時候,無數的車燈匯成長龍,流光溢彩地劃出一道道弧線。


    餘小凡仍舊坐在電腦前,一隻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放在鼠標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也不知道在點些什麽。


    腳步聲,有人從她身邊走過,聲音裏帶著驚訝。


    “你還沒走啊?”


    說話的是陳欣,餘小凡的同事,陳欣是個苗條高挑的上海姑娘,在公司裏做銷售經理,加班是家常便飯,所以到這個點才剛從銷售部的辦公室裏走出來,看到餘小凡還沒走覺得驚訝,衝口就問了一聲。


    陳欣與餘小凡交情不錯,雖然一個虛歲三十歲還沒結婚的“必剩客”與一個二十五歲就成功把自己嫁出去的女人是很難找到共同語言的,但公司裏隻有她們倆是年齡相近的同性,陳欣幹脆利落,餘小凡性格溫和,兩人性格上恰好互補,不知不覺便成了相當親密的朋友。


    “啊,我這就要走了。”餘小凡聽到陳欣的提問仿佛如夢初醒,低頭去關電腦,又把包背起來。


    陳欣看她神情不對,出於自然而然的關心,或者還夾雜著一些好奇心,又問了一句,“你沒事吧?是不是家裏出事了?”


    關於餘小凡的家,陳欣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餘小凡結婚前,公司裏的人都去參觀過她的新房,餘小凡家在市中心,一百五十平的複式公寓,裝修得頗具藝術風格,廚房是全套亮銀色的德國阿爾諾,讓老板夫人都羨慕得雙目發紅,當場“嗷”地叫了一嗓子,讓所有已婚未婚的男人們倍感壓力。


    有這樣的一個丈夫,餘小凡當然是自豪驕傲到極點的,並且如同所有將一腔愛意全部放在丈夫身上的小女人那樣,天下沒有比自己老公更要緊的事情,自結婚以後,每天準時下班,從不加班,快出公司門的時候還要給老公打個電話,甜甜蜜蜜地問他晚上想吃什麽,要不要帶一張碟回家一起看之類的瑣碎事,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習慣了餘小凡以前的樣子,今天乍看到她晚歸,又神色恍惚,陳欣當然覺得異樣,不由得多問了一句,原來也沒期望餘小凡回答,沒想到借著辦公室裏的燈光再一看,餘小凡居然兩隻眼睛都紅了,明顯是快哭出來的樣子,不由心裏一驚。


    “沒事,老板讓我等著德國那邊的一份傳真呢,把下班時間都給耽誤了。”


    “那傳真還沒到啊?”陳欣知道最近老板對餘小凡有些不滿——一個永遠拒絕加班的員工,也不太可能討得老板的歡心,心想莫不是那小氣的胖子終於忍不住把餘小凡給罵了,讓她難過成這樣。


    “已經來了。”餘小凡指了指電腦邊的那張紙,“我正要走。”說著又問回來,“你怎麽又這麽晚?”


    陳欣當場咬牙,“還不是為了那家整形醫院的單子!這一家竟然軟硬不吃,怎麽談都談不下來,我還就不信了,明天我繼續到他們那兒蹲點去,看我把那家醫院上上下下都擺平了,連他們的顧客都認識個遍,看那該死的院長還有什麽話說。”


    “誰啊,這麽難纏,還有你搞不定的單子?”餘小凡所在的公司是做德國進口醫療器械生意的,客戶大多是民營醫院,陳欣在這一行裏是出了名的鐵娘子,這些年來,沒見過她搞不定的生意,是以看到陳欣如此受挫,餘小凡再如何心情不好都不自覺地反問了一句。


    陳欣被問到了痛處,牙咬得更緊,先前關於餘小凡的異狀也給忘記了,從包裏抽出一本雜誌送到餘小凡麵前,用力戳著那上麵的照片說話,“看看,就是這個男人,你看著,我今年非把他搞定不可。”


    餘小凡低頭看了一眼,雜誌光滑的銅版紙已經被陳欣過於用力的手指戳得變了形,但那張大幅照片上的男人仍舊是令人過目難忘的,並讓她出於本能地感歎了一聲,“啊,這就是院長?好帥……”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之間的空氣就暫時地靜止了數秒,陳欣為餘小凡竟沒能與她同仇敵愾而感到吃驚與失望,而餘小凡為自己的脫口而出感到愧疚,隨之又覺得自己在如此悲痛的時刻還會注意到一張銅版紙上的陌生男人是否英俊是一件既對不起陳欣更對不起自己的荒唐事,頓時啞口無言。


    告別陳欣之後,餘小凡匆匆走向地鐵站,陳欣自己開車,原本想送餘小凡一程,但被她拒絕了,說再見的時候,陳欣特地加了一句,對餘小凡說,“不管老板說了什麽,就當耳邊一陣風過去就行了,出來做事,誰不給念兩句,我還常跟他對罵呢。”


    對於陳欣的關心,餘小凡當然是感動的,但她出於一種微妙的心理,並不想將自己沮喪的真正原因說給陳欣聽。就算陳欣不是那種背後傳話的人,可是隻要一想到被陳欣知道她的家庭出了問題,就讓餘小凡從心底裏感到抗拒。


    陳欣不過比她大了三歲,但已經擁有自己的房子和車子,事業上也比她成功得多,公司裏的頂梁柱,老板見了她都得陪三分笑臉,就像陳欣自己所說的,她還常跟老板對罵呢,換了別人,誰敢?人又長得漂亮,說來說去,唯一不如餘小凡的地方,就是還沒有結婚。


    在這個社會裏,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陳欣再怎麽能幹,與二十五歲就把自己成功嫁出去,並且嫁得那麽好的餘小凡相比,還是遜了一籌,不,遜了無數籌,就連陳欣自己都偶爾會酸溜溜地對餘小凡感歎,“還是你好,這麽早就嫁人了。不像我,累死累活回到家,一屋子冷清,喝醉了死人一樣癱在床上,蓋被子的人都沒有,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床上都是自己吐出來的東西,自己就躺在那上麵,惡心得我想一頭撞死。”聽得餘小凡一臉同情。


    婚姻給餘小凡帶來了自信與驕傲的資本,如果她的婚姻出了問題,那麽在陳欣這樣的同性麵前,她會立刻無限地矮下去,不隻是陳欣,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會無限地矮下去,她沒有出眾的容貌,沒有拿得出手的事業,也沒有其他值得炫耀的東西,讓她發光的,不過是她嫁了一個好男人,如果連這個都沒有了……餘小凡不敢再想下去了,這個假設讓她不寒而栗。


    陳欣猜得不錯,餘小凡如此難受,原因就是出在她的家裏,但又不是出在孟建身上,而是出在她的婆婆林建旭身上。


    餘小凡的婆婆兩個月前來到上海,住進了她與孟建的家。是孟建去接她來的,因為婆婆已經到了退休年齡,單位裏該辦的手續也辦完了,中國人講究養兒防老,老人退休了,在老家又沒有房子,自然就住到了兒子家裏。


    關於這件事情,孟建是與餘小凡商量過的,但是這種商量,用的是一種讓餘小凡無法拒絕的語氣。


    對話是在床上進行的,孟建摟著餘小凡道,“小凡啊,你看我媽,辛苦了一輩子,原先我就想接她到上海來,可她一直都不願意,說自己還沒退休,現在她人也退下來了,我老家那兒的房子又早就賣了……”


    孟建溫言軟語,兩個人身體相貼,餘小凡的臉靠在丈夫暖熱的肩膀上,心卻有點涼,想到自己媽媽曾經說過的話,當時不放在心上,可事到臨頭,聽著丈夫那麽溫柔的聲音,還是有一點點的對未來的恐懼。


    她遲疑地,“那你媽是要跟我們住在一起?我還沒做好準備……”


    孟建就笑起來,“你還要做什麽準備?我媽來了,家裏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們的任務就是快點生個孩子出來讓她的退休生活豐富多彩。”說著兩隻手就上來了,掌心火燙火燙的。


    餘小凡被丈夫弄得渾身都軟了,意亂情迷的時候還在想,孟建說得也對,如果他們有了孩子,勢必得有老人幫手,她爸媽離得那麽遠,到時候不靠婆婆,又能靠誰?


    就這樣,一個星期之後,孟建就將他媽接到了上海,正式住進了他們的房子。


    關於婆婆要來的這件事,餘小凡雖然認同丈夫的話,也反複告訴自己,這是雙方都得利的事情,但要與一個對她來說幾乎是完全陌生的老人共同生活終究讓她本能地感到惶恐,結婚前自己媽媽所說的那些話又加重了這些惶恐,是以從孟建告訴她婆婆要來開始,餘小凡幾乎天天把這件事掛在嘴邊,就連她的兩個好朋友都被迫聽了無數遍。


    餘小凡有兩個閨蜜,都已經結了婚,林寶佳與她同齡,嫁的是自己留學時的師兄,還沒有孩子,性子極其活潑,李盛君就大一些,結婚也早,隻是一直都沒有孩子,丈夫在政府裏工作,一靜一動的兩個人。


    有些事情,結了婚的女人才能互相理解並且給出建設性意見,尤其是關於公婆的,聽了餘小凡的擔憂,寶佳立刻開口。


    “你就跟你老公說,大家別住在一起啊,又不是買不起房子,讓他給他媽在上海再買一套小的,大家分開住不就行了?”


    “哪有那麽簡單?”李盛君在銀行工作,極其細心的一個人,凡事都看得周到,“小凡家附近的房子不便宜,就算是一套小的,也不是說買就能買的,就算孟建買得起,他跟他媽感情那麽好,你讓他把他媽一個人放在另一間房裏,他能樂意嗎?”


    餘小凡點頭,“是啊,你不知道他跟他媽感情有多好,每天至少講半個小時的電話,老太太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會說給兒子聽,今天雞毛菜什麽價錢,天一冷又貴了不少;明天可能會有冷空氣來,出門多添件衣服;上海這幾天是晴天吧?讓小凡多曬曬被子,那兒潮……”餘小凡學著婆婆的語氣說話,說完歎口氣,“孟建還聽得特別專心,一邊聽一邊點頭。”


    “是不是回答的時候還帶著撒嬌的口氣啊?我老公就這樣,這麽大個人了,跟他媽講電話的時候還一口一個,姆媽我曉得了。”寶佳在旁邊插嘴。


    “這倒也沒有。”餘小凡回想自己丈夫與母親通電話的樣子,“他說話還是挺正常的,聽他媽說話的時候比較多,可就是黏糊,一個電話半小時,這也太不正常了吧?你們看我跟我爸那麽親,一個電話也說不上五分鍾啊。”


    餘小凡的父母在對待女兒方麵是典型的兩種極端,餘小凡的母親何婉華雖然學曆不高,但從小對女兒要求嚴格,女兒稍有不達她的標準之處便疾言厲色地嗬斥過來,但她的父親卻正相反,從小對她寵愛有加,是以餘小凡在父親麵前一直都脫不了小女兒心態,至今都愛用撒嬌的口氣與爸爸說話。


    “我看這件事還是等你婆婆來了以後走一步看一步吧,做人媳婦的總要麵對公婆,你就往好裏想,至少你沒有公公,要麵對的隻有婆婆一個。”寶佳永遠的樂觀主義,可話剛說到這兒,她擱在咖啡杯邊的手機就響了,卡通歌曲機器貓的鈴聲,在咖啡館裏若有若無的jazz音樂中顯得尤其突兀。


    林寶佳一把抓起電話,還沒按接聽鍵小圓桌邊的另外兩個人就同時看了一眼手表,並且一同發出一聲憋著笑的歎息,“六點半了,快回去吧,你老公叫你回家吃飯。”


    林寶佳已經開始聽電話了,“我在外頭呢,還有誰?跟小凡和盛君在一起啊,知道啦,我這就回家,地鐵一個小時,要在地鐵站碰頭嗎?”


    林寶佳的老公賀強是她師兄,國外枯燥留學生涯裏培養出來的同甘共苦的情誼,兩個人的關係當然是好的,但也不是說這對夫妻之間就沒有矛盾了。


    林寶佳是個熱情活潑最喜歡呼朋引伴的性子,可她老公賀強卻正相反,標準宅男一個,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下班回家能看到老婆也在,兩人一起吃個晚飯,然後麵前一台電腦打著遊戲,一轉頭還能看到寶佳也在他身邊,那就是他的天堂了。


    結婚的時候賀強與寶佳都還在德國,大學城裏空虛寂寞,一到周末什麽店鋪都歇業,想外出娛樂人家都不給你開門,又沒什麽熟人,兩個人唯有在自家小天地裏互相取暖,是以這矛盾並不明顯,但自從回到了上海,寶佳便如一尾出了牢籠躍入大海的魚,呼朋引伴海闊天空的好不快活,連帶著讓賀強好不鬱悶。但賀強好歹是當年憑借獎學金考出國門的高材生,智商也是極高的,知道寶佳吃軟不吃硬,從來不來硬的,每次都用懷柔政策攏絡著老婆,一到下班時間就把電話打到她的手機上,語氣絕不強硬,就是撒嬌,“你又在外頭玩把我一個人扔下啦?你不管我啦?我不想一個人冷冷清清看著空桌子吃泡麵啊……”一個電話不行,接下來每隔半小時就來一個,讓寶佳哭笑不得兼愧疚不已,每次都乖乖地繳械投降,掛斷電話就往家跑。這樣的次數多了,餘小凡與李盛君就有經驗了,常笑她那哪是電話,簡直是奪命連環call。


    咖啡館裏就剩下餘小凡與李盛君兩個人,孟建自己開公司的,晚上常有飯局,這天也是,餘小凡便不著急回家,而李盛君的老公在市委工作,時常陪領導到外省去調研,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她與公婆住在同一個小區,公婆家有阿姨做飯打掃,不用她操心,自己工作又忙,晚歸是經常的。


    李盛君想了一想再開口,對餘小凡道,“你嫁給孟建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以後肯定會遇到這種情況的,他媽是寡母,他又是獨子,她不跟著兒子還能跟著誰?小凡,我跟公婆相處三年了,大家原本是吃兩家飯的人,就算偶爾見麵都會有看不慣彼此的地方,更別說住在一起了,可該在一起總得在一起,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你就記住一個字。”


    “什麽字?”李盛君是個溫柔能幹的女人,家庭事業都經營得不錯,餘小凡一向是把她當榜樣看的,當下聚精會神。


    李盛君點頭,說了一個字,“忍。”


    餘小凡倒吸一口冷氣,過了許久才一咬牙,做出一個壯士斷腕的表情來,“好,我記住了,婆婆對我好,我也對她好,婆婆對我不好,那我就……忍。”


    李盛君板起臉,“你就這點覺悟啊,我還以為你會說,婆婆對我不好,那我就對她更好,好到讓她感動為止,水滴石穿,鐵杵磨成針。”


    餘小凡“啊”了一聲,忍不住做可憐狀,“不會那麽慘吧?”


    餘小凡二十六了,可結婚早又過得好,看上去還像個小女孩,眼裏沒一點陰影,裝可憐的時候鼓著白潤潤的兩腮,像一隻又白又軟的小包子,非常可愛,李盛君看了她一眼就忍不住笑起來,心裏想,這要多狠心的人才舍得欺負她啊?


    話說到這裏,餘小凡突然想起件事來,看著李盛君欲言又止。


    “怎麽了?還有什麽事?”


    “那個……最近林念平對你好不?”餘小凡想起昨晚孟建回家來對自己說的話,說他在酒店遇見林念平了,身邊帶著個很漂亮的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她當時就說孟建,你一定是看錯了,但心裏忐忑幾天了,不知道要不要跟李盛君說。


    “他?我們一直都這樣啊,沒什麽變化。”李盛君道,又補充:“還是老出差,這兩天到山西出差去了,不在上海。”


    “真忙。”餘小凡鬆了口氣,點頭應了一聲,心想孟建果然是看錯了,林念平怎麽可能會帶著女大學生去酒店。


    就這樣,婆婆進家門之前,餘小凡已經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寶佳說的對,往好處想,公婆公婆一公一婆,她現在要麵對的隻有一個婆婆,連公公都沒有呢,還有李盛君,這樣溫柔纖細的一個人,跟公婆一起生活都六七年了,家裏風平浪靜一點事兒都沒有,她婆婆也沒有青麵獠牙三頭六臂,就因為當時被自己媽嚇了那麽一下,她就恐慌成這樣是不對的。退一萬步說,即使她與婆婆有什麽地方處不來,李盛君說了,不就是忍嗎?忍字頭上一把刀,忍無可忍,從頭再忍,為了她與孟建的愛情與婚姻,她一定會拿出勇氣來,將一切困難克服到底。


    隻是讓餘小凡沒有想到的是,她預計到了困難,卻沒有預計到這困難竟然是如此排山倒海且難以抵擋,婆婆所帶來的根本不是什麽忍字頭上一把刀的問題,而是如果她忍了,那就失去了她曾經為之感到無比幸福的婚姻生活的問題。


    餘小凡的婆婆到來的第一頓飯,三個人是在家裏吃的。


    這天餘小凡如往常一樣準點下班回家,在路上還給孟建打了個電話,用慣常的甜蜜蜜的語氣,問他晚上能準時到家吧?想吃些什麽?


    餘小凡是樂意下廚的——隻要孟建晚上不用陪客戶,能回家來吃飯。至於她的廚藝倒是真的很不錯,用不了一小時就能端出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湯來。這還得歸功於她在上海獨自求學生活的經曆。孟建就不一樣了,雖然他在德國留學時也一個人生活了很久,但最拿得出手的不過是煎香腸跟鹹豬肘子,兩個人談戀愛的時候,孟建就對餘小凡的廚藝表示過十二萬分的讚美與喜愛,俗話說得好,抓住男人的胃就是抓住他的心,餘小凡能夠這樣順利地把自己嫁出去,並且嫁得那麽好,與她這一手廚藝也有著極大的關係。


    餘小凡最愛看著孟建坐在餐桌前將她燒的菜一掃而光的樣子,男人吃飽吃好以後對女人流露出的目光,其舒泰滿足其暖熱溫存,簡直可以讓她融化在裏麵。


    但是這天孟建的回答卻是不用買什麽了,隻是讓她快點回家,語氣非常之愉快,還帶著一點神秘,上一次孟建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餘小凡到家就收到一份昂貴又浪漫的禮物,是以這個電話讓餘小凡突然間心中充滿了期待,走出地鐵之後就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家趕。


    餘小凡家住十六樓,一梯兩戶的格局,她在電梯裏就習慣性地摸出了鑰匙,自己開的門。


    門一開就發現屋裏的燈都亮著,一股糖醋小排骨的香味從廚房裏飄出來,餐廳桌上已經放滿了碟子,清炒蝦仁醋溜魚片,浮著雪白的魚丸肉丸與金黃色肉皮的三鮮湯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當中,再加上廚房裏傳出來的味道,全是孟建最愛吃的菜。


    孟建正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看電視,液晶屏幕上正轉播網球公開賽,他看得目不轉睛的,餘小凡進門都沒注意到。


    餘小凡站在門口就愣了,叫了聲孟建,手指著廚房,“誰在炒菜啊?”


    孟建轉頭看到她,一下子笑開了,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對著廚房的方向喊了一聲,“媽!小凡回來了。”


    廚房裏有人端著熱氣騰騰的盤子走出來,正是餘小凡的婆婆林建旭,看到媳婦呆呆站在門口就對她笑了一下,開口道,“喲,小凡回來了啊,還站在門口幹什麽?快進來坐下,吃飯了啊。”


    口氣是熱情而周到的,就像一個最好的女主人在招呼正要進入她家的來客。


    餘小凡從小就不是一個敏感的女孩子,讀書的時候偶爾被人背後捉弄,每次都傻傻地自己鑽進圈套去,又老覺得身邊人人對她都是好的,吃虧是因為自己不小心,事後還替別人找理由,“其實她不是這個意思吧?是我誤會了吧?”是以聽完這句話後,雖然心頭隱約浮起些奇怪的感覺,但並沒有多想,隻是努力讓自己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然後對婆婆露出一張笑臉。


    “媽你來啦,孟建太壞了,都沒跟我說,否則我今天一定會早點回家做飯的,怎麽能讓你一來就忙成這樣呢?”


    孟建已經走過來了,站在兩個女人當中,四道目光一起投向他,他的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來,非常之愉快,然後,一秒鍾之後,他在兩個女人當中側了側身子,並且伸出一隻手來,摟住了餘小凡的肩膀。


    “想給你個驚喜嘛。”孟建笑著說,又把臉轉向他的母親,“媽,還有什麽要幫忙的?”


    “都好了,擺上筷子就吃飯吧。”林建旭的目光在餘小凡肩膀上的兒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秒鍾,然後將手中的盤子放在桌上,轉身又要進廚房。


    餘小凡趕緊把包放到丈夫手裏,一邊推他一邊往廚房去,嘴裏還說,“我來我來,媽,你坐著吧,剩下的事情我來做。”


    林建旭並沒有阻止餘小凡的意思,餘小凡順利進了廚房,但眼前的一切讓她再次愣了一下,原本熟悉的一切都被人重新擺過了,調味料油瓶醬油瓶和刀具全不在原來的位置上,就連筷桶都換了地方,讓她好一通找。


    孟建也走進廚房,還問餘小凡,“怎麽這麽慢?拿個筷子拿這麽久。”


    餘小凡忍了一忍,終於沒能忍住,轉身對丈夫說,“媽媽怎麽把廚房裏的東西都換過地方了?我原來不是這麽放的。”


    孟建看了一眼廚房,作為一個平常不太出入廚房的男性,實在看不出這地方與過去有什麽不同,遂很是莫名地看了老婆一眼,“有什麽不一樣嗎?我看都差不多啊。”說著走過去自行拿了筷子,“筷桶不就在這兒,走吧,出去吃飯了。”


    餘小凡被丈夫拉了一把,身不由己就出了廚房,婆婆正一個人坐在餐桌邊等著他們,臉上倒是微笑著的,餘小凡在這一瞬間突然想起李盛君的話來,又看了一眼丈夫滿臉的高興,終於把翻騰在胸口的一股悶氣咽了下去,又暗暗罵了自己。


    “餘小凡啊餘小凡,你怎麽這麽小心眼,誰都有順手的習慣,這頓飯還是婆婆燒的呢,她把油鹽醬醋照自己習慣放了就放了,這點小事都沒法接受,還談什麽婆媳間的愉快生活,趕緊打住啊。”


    三個人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席間倒是有說有笑的,但絕大部分對話都發生在那對久未見麵的母子之間,餘小凡也想插幾句,但努力了好幾次都沒有□去,好不容易逮到機會開口,也隻能說出“這樣啊?真的嗎?我怎麽都不知道。”這樣的話來。


    不過幸好一頓飯的時間不長,孟建胃口極好,桌上的幾道菜幾乎都沒有剩下的,眼看三個人都快吃完了,餘小凡抓緊最後的機會對婆婆示好,並且也有努力展現自己乖巧的意思,開口道,“媽,您燒的菜真好吃,以後教教我,我也跟您學兩手,孟建說他最愛吃您燒的家常菜了。”


    林建旭把一直投射在兒子身上的目光收回來,看了媳婦一眼,然後淡淡一笑,“不用了,以前我不在,現在我人都來了,小建的口味我最清楚了,你就不用多操心了。”說著又把目光投向兒子,“小建,你說是不是?”


    孟建已經把添上的第二碗飯都吃完了,這時剛伸出筷子把盤子裏最後一塊糖醋排骨放進嘴裏,聞言隻在嘴裏發出含糊的“嗯嗯”兩聲,林建旭就笑了,還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兒子的嘴角,“你看看你,這麽大的人了,吃幾塊糖醋排骨還弄得滿嘴都是。”


    那麽溫柔,怎麽看都是一副慈母圖。


    餐桌邊其樂融融,隻有餘小凡,突然覺得有些冷,並且一陣無法克製的心慌,好像自己突然成了這個家裏的局外人,坐在哪裏都不對勁。


    為了抑製這突如其來的慌亂感,餘小凡匆忙地站起身來收拾桌子,一邊收拾一邊道,“媽,你去看會兒電視吧,我來收拾桌子洗碗。”


    孟建也站起來,習慣性地。餘小凡下廚,吃完他洗碗,這是他結婚快一年養成的習慣,見餘小凡收拾碗筷就自然而然要接手。沒想到林建旭也站了起來,一邊往客廳走一邊狀若隨意地開口,“小建啊,我想看個中央三台,你們家電視這遙控器怎麽弄啊?”


    孟建回頭應了一聲,餘小凡知趣地用手肘推了推他,“快去,媽叫你呢。”他便對她笑了笑,眼裏很有些感激,就為了這點帶著暖意的感激,餘小凡原本開始發涼的心緩回來一點溫度,再看了一眼客廳裏母慈子孝的那副畫麵一眼,一個人捧著碗碟進廚房洗碗去了。


    當天晚上,餘小凡在床上與孟建談了很久。


    餘小凡是那種有了心事就要說出來的人,在自己丈夫麵前尤其是這樣,過去無論遇到什麽事情,第一反應就是撥電話給孟建,有時候孟建把電話拿起來,那邊傳來餘小凡的又驚又急的聲音,說了半天也就是“孟建,我剛才右眼皮一個勁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這兒沒事,你也沒事吧?沒出什麽事情吧?”聽得他哭笑不得。


    餘小凡是抱著孟建的胳膊說話的,第一句話是,“媽媽來,你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孟建忙碌了一天,跑了數百公裏的路程將母親接到上海,到這時候已經困意十足,聽了餘小凡的話隻含糊答她,“我媽突然把來的日子提前了,再說也想給你個驚喜嘛。”


    驚喜?餘小凡倒吸一口冷氣,驚嚇還差不多。委屈之下情不自禁將心裏話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我一回家就看到媽媽從廚房裏出來,招呼我跟招呼客人一樣,還有廚房裏的東西都變過地方了,我連筷桶都找不著。”


    孟建困倦難當,耐心也漸漸少了,“我媽招呼你上桌吃飯有什麽不對?她一到上海行李都沒拆開就琢磨著買菜燒飯了,你一回家就吃現成飯,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餘小凡急了,“我沒說媽媽來不好啊,我隻是說你應該事先跟我說一聲,就算電話裏提個醒也好,我也有點心理準備。”


    “你不早就知道我媽要來。”


    “我知道,可……”


    “你到底想說什麽?”孟建也急了,顧慮著母親就睡在旁邊臥室裏,聲音並不大,但語氣已經不對了。


    孟建的脾氣,說不上太好,但也絕對不差,結婚將近一年,就算偶爾與餘小凡起了口角,也一向是以讓著她為主,大多數時候還會主動哄哄她,這樣突如其來的質問的口氣讓餘小凡頓時愣住,繼而委屈化作傷心,當場流出了眼淚,一邊哽咽一邊說,“我又沒說什麽,你那麽凶幹什麽?我隻是覺得媽媽一來,你們兩個就光顧著自己說話,一頓飯我都插不上幾句嘴。你都不跟我說話,還有剛才在飯桌上,媽媽就說以後都用不著我了……還有,還有你就顧著跟媽媽看電視,都沒看過我一眼……”餘小凡邊說邊哭,也顧忌著旁邊屋裏睡著的婆婆,不敢大聲,吸著鼻子,聲音都是斷斷續續的。


    孟建看餘小凡哭得可憐,又聽她說得委屈,心也軟了下來,兩隻手抱住她低聲哄了幾句,又說,“你怎麽滿腦子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跟我媽這麽久沒見了,一時說得興起沒顧上你而已,你也太多心了。再說了,我媽一來就忙著進廚房,還讓你以後別操心了,換了別人,不高興得跳起來才怪呢,你怎麽就反應這麽奇怪。還是說,你就愛每天待在廚房裏買汰燒?”


    餘小凡被丈夫抱住,心裏立刻踏實了許多,再被他這樣半是安慰半是反問地一通說,就再也發作不起來了,但想想還是委屈,吸著鼻子又說了一句,“我覺得你愛你媽媽比愛我多,以前,以前我覺得你心裏隻有我的。”


    孟建被她說得笑起來,騰出一隻手順著餘小凡的頭發道,“別傻了,你怎麽能拿自己跟我媽比,我愛你跟我愛我媽那是兩種感情,再說了,我心裏有沒有你,你還感覺不出來?”


    孟建常常用手去順餘小凡的頭發,她也喜歡被他的大手這樣觸碰,有人說這是人類身上殘存的動物性的表現,當我們曾經還是猿猴的時候,最直接的表達喜愛方式就是互相整理毛發,所以無論什麽時候,被孟建這樣順著自己的頭發都會讓餘小凡感覺平靜與愉悅。


    丈夫的擁抱與安撫的動作讓餘小凡漸漸放鬆,她開始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反應過度了,並懷著些歉意反手抱住了孟建。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孟建手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很快黑暗中便傳來了他輕微的鼾聲。


    但是餘小凡卻沒能那麽快進入夢鄉,首先是哭過以後情緒平複需要一段時間,其次是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仍舊在她腦海中盤旋,她不想那麽敏感,但不安的感覺又是那麽強烈,讓她無法像往常那樣安然入睡。


    就這樣,餘小凡閉著眼睛,迷迷糊糊了很久,將睡未睡的時候還在想,怎麽這麽大的一個屋子,婆婆一來,空氣都好像變了味道,讓她第一個晚上就開始失眠。正想到這裏,突然耳邊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像是有人在開他們的臥室門。


    餘小凡有一瞬間的渾身僵硬,所有曾經看過的恐怖電影的片段全都湧現出來,門開了,並沒有光透進來,極輕的腳步聲像是轉眼就到了床頭。


    餘小凡猛地睜開眼,一道陰影就在麵前,讓她頓時發出一聲尖叫。


    孟建被尖叫聲嚇得猛地坐了起來,“啪”的一聲開了床頭燈,燈光亮起之處,餘小凡赫然看到自己的婆婆正立在他們的床邊,一隻手裏還拿著一條羊毛毯子,另一隻手按在胸口,一張臉白得嚇人。


    孟建率先有了反應,掀開被子下床扶住母親,急著問,“媽,你沒事吧?媽。”


    餘小凡也驚慌失措地下了床,想說些什麽,可剛才發生的一幕與眼前的情景讓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腦子裏一片空白,唯一剩下念頭的居然是還好她身上的睡衣還算整齊,沒有在婆婆麵前衣不蔽體。


    林建旭在兒子的扶持下退了兩步坐到了床邊的扶手椅上,過了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沒,沒事,我就是想進來替你們加床羊毛毯子,晚上降溫,你們這被子太薄。”


    孟建“哦”了一聲,又回頭瞪了餘小凡一眼,“你大半夜的叫什麽,我媽有心髒病,看把她嚇得。”


    餘小凡原本站在一邊手足無措著,聽完這句話之後如同被一道雷劈中,當場目瞪口呆。


    看把她嚇得?究竟是誰被嚇到了?難道被安慰的那個人不應該是午夜驚魂並且被嚇得從床上猛跳起來的她?


    但是孟建並沒有再多看她一眼,隻是回過頭去問母親,“媽你真的沒事?要不是含一粒救心丸再睡?”


    林建旭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不用。”又才想起旁邊有餘小凡似的對她說了句,“小凡啊,你把毯子蓋上早點睡吧,別站在地上了,小心著涼,我自己回房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孟建將母親小心翼翼地扶了起來,兩個人一路說著話往外走,留餘小凡一個人在臥室裏,沒穿襪子光腳站在床邊的地板上,身體和心一樣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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