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鈺信手執起幾上的仕女圖,放在眼前看了一陣。


    再開口時語聲平淡,聽不出喜怒。


    “是嗎?”


    折枝方想點頭,原本一直往前的轎子卻已無聲停下,旋即平穩地落了地。


    謝鈺轉首,挑起了轎簾。


    外頭明燦的日光一齊湧入,令折枝下意識地偏過臉去,拿袖口略擋了擋眼睛。


    等她習慣了光線放下袖子的時候,謝鈺已下了官轎。


    折枝想要跟上,可甫一動彈,方覺因半跪而一直被壓著的小腿針刺似的麻木,一時竟沒能起身。


    窘迫間,眼前的光線略微一暗,卻是已經下轎的謝鈺回過身來,抬手遞到她的跟前。


    謝鈺的手指修長冷白,垂落的深藍色袍袖上依稀可見她的淚痕。


    折枝耳根一燙,低下臉,隔著袖子搭上他的手,借著他的力道站起身來。


    剛邁出官轎,便又像心虛似的,很快收回了手,藏進自己袖中。


    “謝大人——不,二公子,您來了。老爺與夫人正在花廳中飲茶,小的這便給您領路。”


    一道略顯熟悉的嗓音響起,折枝愣了一愣,抬眼看向眼前迎門的小廝:“福滿?”


    福滿這才看見站在謝鈺身後的折枝,頓時也是一愣:“大姑娘?您怎麽回來了?”


    *


    桑府花廳裏,戶部侍郎桑硯已喝下今日裏第三盞茶。


    坐在他身旁的繼室柳氏看出他心焦,輕聲安撫道:“老爺您放寬心,既然說了是今日。那斷沒有不來的道理。興許是宮中事忙,陛下留他說話,耽擱了一會。”


    “也是。”桑硯的眉宇舒展開,喃喃自語:“畢竟聖上隻信他一人。”


    這句話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未免太重。


    但如今放在謝鈺身上,卻無一人敢反駁。


    先帝去的突然,未曾欽點輔政大臣。新帝登基後,便事事倚重自己的少師謝鈺。


    彼時,朝中對這位以伴讀身份入宮,短短兩年便升為太子少師,如今又擢升帝師,挾幼帝把持朝政的權臣十分不滿,紛紛上折彈劾。更有甚者,手持笏板跪在太極殿前死諫。


    事態起得突然,平息得卻也很快。


    所有彈劾謝鈺的折子皆如泥牛入海,沒有半分回應。而跪在殿前以死諫要挾的重臣們也被新帝敕令金吾衛打出宮門,罰俸禁足回府閉門思過。


    眾臣無法,私底下一頓口誅筆伐後,也隻得將彈劾之事暫放,以待來日。


    而數月後,正當眾人解了禁足,以為彈劾之事已經揭過時,卻見識了這位佞臣的睚眥必報。


    短短數日,偌大的帝京城血流成河。


    曾經上過折子彈劾謝鈺的官員、世家,皆被以各種罪名清洗。


    罷官的罷官,流放的流放,更有甚者,一夜之間抄家滅族,滿門皆屠。


    官員們的鮮血,立下了謝鈺的凶名。


    那段時日裏,朝堂上人人自危,而曾跟隨上峰遞過彈劾折子的桑硯,更是寢食難安,夜裏一闔眼便夢見謝鈺帶著皇城司的人前來索命。


    未曾想,如今卻能有這樣的轉機。


    “老爺,老爺——”


    小廝福滿的聲音自槅扇外響起,驚得桑硯豁然起身。


    剛要拱手行禮,便被身旁的柳氏不動聲色地帶住了袖子,一時猛醒過來,硬生生將到了嘴邊的下官兩字咽了回去,幹咳了幾聲開口道:“鈺兒,你來了。”


    話音方落,領路的福滿便已白著臉色低頭讓到了一旁。


    他身後,並無什麽權臣謝鈺。


    唯獨槅扇外光亮處,靜靜立著位身段婀娜的少女。


    通身嫁衣華貴,雲肩流蘇上垂落的珍珠與細碎瑪瑙珠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灼疼了桑府眾人的眼。


    -完-


    第3章


    ◎他的指尖擦過折枝耳垂,是春日裏不該有的冰涼觸感。◎


    花廳寂靜,眾人的目光凝成一線,看著槅扇外的少女輕提起嫁衣裙擺,低眉邁過門檻。


    “你怎麽回來了?”桑硯皺眉:“鈺兒呢?”


    柳氏也站起身來,上前拉過折枝的手,輕撫了撫她的手背,關切道:“這是怎麽了?可是相府的大娘子容不下你?”


    柳氏這句話落下,角落裏坐著的姨娘們互換了一下眼色,皆有幾分唏噓。


    原本好端端的一位貴女,臨到許親的年紀卻出了這檔子事,被迫淪為妾室已是淒涼。若是再於過門之日,被相府原封不動給退了回來,那即便不是落了頭發去廟裏做姑子,便也隻能打發到莊子上淒涼過活了。


    折枝待眾人打量完了,這才盈盈福身,輕聲開口解釋:“折枝並未到相府。”


    “是在迎親的路上遇見了謝大人的官轎。謝大人帶我一同回來的。”


    “謝大人親自帶你回來?”柳氏眸光微微一凝,眸底多了幾分思量。


    桑硯也追問道:“既然是他親自帶你回來,那為何不見他與你一同過來?”


    折枝長睫輕顫了一顫,斟酌著將謝鈺冰冷疏離的話轉述得委婉了些:“謝大人尚有些政務需要處理。便不過來了。他讓折枝給您帶了話,說是自會在府中找地方安置,不勞您操心了。”


    “二哥哥好大的脾氣。我們都在這裏等好久了,結果他連來都懶得來一下。”一道稚嫩童音自角落裏傳來,說得桑硯麵色一青,但終究沒有發作。


    折枝甚至不必抬起眼來,便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桑硯除了繼室柳氏之外還另納了三位姨娘並通房丫頭若幹,後宅上並不算單薄。但不知為何,府中的人丁始終不曾興旺。


    除謝鈺之外,家中僅有兩位繼室所出的公子。


    一位是柳氏過門前,與上一位夫君所出的大公子桑煥。因當時桑硯無子,便改了姓氏過繼到膝下,以大公子的名義養在府中。


    另一位,則是桑硯與柳氏所出的親子桑浚,如今才七歲,正是頑劣的年紀。


    而三位姨娘中僅有一位馮姨娘出了位姑娘,名喚青瑣,其餘兩位,皆無所出。


    桑浚作為府中唯一位親生嫡子,自然是千嬌百寵長大,漸養成了這般無法無天的性子。


    即便是在人前,也毫不收斂。


    花廳內的氣氛愈發沉滯,像是空氣都凝結了一般。


    折枝垂了垂眼,輕聲開口:“若是父……”她頓了一頓,又改口道:“若是桑大人沒有其餘要問的,那折枝便先回去了。”


    桑硯滿心煩悶。


    自右遷戶部侍郎後,他已在這個位置上數年苦無進益。


    原本想借著這門婚事與相府攀上些裙帶,也好趁此歸入麾下,得丞相提攜。


    而如今謝鈺這一插手,結親不成反結仇,如何不讓人氣血翻湧。


    而若是因此遷怒於折枝,卻又無異於是拂了這位權臣的麵子。進退兩難中,桑硯愈發陰沉了麵色。


    良久,隻悻悻抬手揮了揮袍袖,算是允準。


    折枝也不再多言,隻輕輕福身後,複又抬步往槅扇外行去。


    當她提起裙裾邁過門檻的時候,隱約覺得一道燙人的視線從花廳裏追隨而來,落在她周身,恣意打量。


    折枝沒有回頭,隻是背身將槅扇掩上。這才略加快了些步子,順著抄手遊廊往自己的沉香院中行去。


    *


    沉香院上房內,半夏與紫珠正抱頭哭作一團。倏然聽見槅扇輕輕一響,都以為是繼室身邊的孫嬤嬤來了,忙忍了忍眼淚,慌亂站起身來。


    兩雙腫得像蜜桃兒一般的眼睛落在折枝身上,齊齊定住了。


    “大姑娘?”


    折枝未來得及開口,兩人已經撲上前來,一左一右拉著她的袖口,語聲裏的哽咽未褪,便已帶上了驚喜的笑音:“您回來了?是,是夫人讓您回來的嗎?”


    “奴婢就說,去求求夫人,去求求夫人會有用的。”


    折枝回想起官轎裏的事,唇角的笑意微滯了一滯,先回身掩上了槅扇,這才輕聲開口:“不是夫人放我回來的。”


    她有些不安地撥弄了下藏在袖袋裏的鎏金步搖:“是謝大人。”


    短短幾個字落下,半夏與紫珠連哽咽聲都停了,隻睜大雙眼,牙齒不住打戰:“大姑娘,您,您說的是哪位謝大人?”


    “是……謝少師?”


    這個名頭一落,半夏便打了個寒顫,脫口道:“平白無故的,他會有這般好心?”


    “半夏!”紫珠及時打斷了她,但麵上的神情也是惴惴,有些不安地抬眼去瞄折枝的神情。


    折枝有些沉默,纖長如蝶翼的羽睫垂落,在拂麵而來的春風裏瑟瑟發顫,似枝端搖搖欲墜的棠花。


    半夏與紫珠皆噤聲。


    折枝很快便抬起眼來,理了理自己的袖緣,若無其事地笑著轉開了話茬:“你們兩先別多想了,我這一身嫁衣還沒換下呢。房裏可備了水?”


    半夏見她還能笑出來,這才略鬆了口氣,答應道:“奴婢這便去讓水房送來。”


    半夏性子莽撞,手腳卻很是利落。


    折枝方將麵上的妝容卸下,浴水便已備好。


    她褪下衣衫將自己沉入溫水中,因一連串的變故而略有些僵木的身子,這才漸漸放鬆下來。


    隔著一座屏風,半夏正替她整理著換下的衣衫,倏然輕咦了一聲:“大姑娘,您今日熏的是什麽香?這般清淡。”


    折枝微微一愣。


    她素日裏是喜好熏香的,但多以甜香、花香為主,算不得什麽清雅的淡香。


    且自從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後,這幾日裏可謂是晝夜不安。自沒什麽心思打扮,更勿論是熏香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病嬌權臣籠中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椒鹽小甜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椒鹽小甜餅並收藏病嬌權臣籠中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