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噯’了一聲,卻隻往牙床的腳踏上坐了,輕聲問道:“夫人這是怎麽了?可請大夫看過?”


    柳氏啟唇,還未吐出字來,便拿帕子掩了口,低低咳嗽了一陣。


    孫嬤嬤忙上前給她順氣,開口道:“這幾日春夏之交,冷一陣熱一陣的。夫人夜裏貪涼,染了風寒。一連往榻上躺了好幾日,連府中的內務都隻得暫且擱下。因怕兒女輩的懸心,特特叮囑了我們不許外傳。”


    柳氏也漸漸止住了咳嗽,低歎道:“若是我知道,這一病,府中會鬧出這麽大的亂子來,便是讓綠蠟攙著,也得去前院裏管事。”


    她說著,垂手牽過折枝,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我雖不知道芸香究竟做了什麽惡事,但被謝少師親自發落,想來確是惹出了不小的亂子。奴婢犯錯,便是主子教導無方。我已讓煥兒往祠堂裏跪著了,不到天明,不許起來。”


    芸香已被打殺,桑煥也被罰到祖宗祠堂跟前跪著。這件事即便是傳揚出去,也無人會對病中的主母有半點指摘。


    折枝亦無話可說,正看見外頭伺候的錦屏端著薑湯過來,便從她手裏接過了湯碗,親手遞了過去:“夫人先別說這些了,且喝些熱薑湯養好身子要緊。”


    柳氏自折枝手裏接過湯碗,目光落在折枝神情柔順的小臉上,略微停留片刻,溫聲開口道——


    “自謝少師認回家門,也有一段時日了罷?”


    -完-


    第14章


    ◎她第一次見到先生的時候,還是七歲那年的生辰。◎


    折枝聽柳氏提起謝鈺,坐在腳踏上的身子不自覺地僵了一僵,隨即卻又輕輕頷首道:“是有好幾日了。”


    柳氏點頭,捧著那薑湯低歎道:“我未曾生養過他,他不認我這個母親,也在情理之中。隻是老爺那,畢竟是割不斷的血脈親情。閑暇時,也當多走動一二。”


    “至親骨肉間,切莫因此生疏了。”


    折枝垂落的羽睫輕顫了一顫,沒有答話。


    柳氏的視線再度落在她麵上,細細端詳了一陣,方開口道:“府中打算趁著春光未盡,開一場春日宴,也好趁此闔家團聚一回——日子便定在七日後的戌時。”


    她略停了一停,握著折枝的手柔聲道:“原本我是打算遣綠蠟過去傳話,但聽聞謝少師不喜外人入內。”柳氏歎了口氣:“可這府中,也唯獨隻有你與他走得近些——”


    折枝聽出她言下之意,遂抬起眼來,輕聲道:“謝大人未必聽得進折枝的話。折枝過去,與綠蠟姑娘過去,得來的結果想是一樣的。”


    柳氏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綠蠟取了早先便寫好的請柬遞到折枝跟前:“你將話帶到,便是盡了心了。至於謝少師來與不來,皆不怪你。”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自沒有推卻的餘地。


    折枝遲疑一瞬,隻得答應下來:“如今天色已晚,恐打擾到大人。待明日,折枝自會帶話過去。”


    柳氏輕輕頷首,並不為難她,隻是拉著她又說了會閑話,這才吩咐綠蠟親自挑燈引路,將折枝送回沉香院裏。


    *


    夜色初降,沉香院上房內已點起紗燈。


    紅燭鑲嵌在雕刻成菡萏模樣的琉璃燈內,籠一層輕煙似的雲霧紗,透出來的燈火,便也是一層暖融融的杏子色。


    半夏與紫珠站在燈下,將小廚房新送來的菜肴放在溫碗中,徐徐往夾層裏注上熱水,好讓折枝回來的時候,飯菜仍是溫熱。


    方蓋上溫碗的頂蓋,卻聽槅扇輕輕一響,外頭的月色透進來狹窄一線,融在這暖橘色的輝光中,微不可見。


    兩人一抬眼,見是折枝回來了,忙放下手裏的活計,笑迎上去,帶她往高幾邊走:“姑娘回來的正好。今日小廚房送的都是您愛用的菜色,剛放進溫碗裏,都還熱著呢。”


    折枝立在暖橘色的燈輝下,麵色仍有些蒼白。一時間未曾開口,隻是待紫珠回身將槅扇掩上,這才回過神來,放輕了聲音惴惴問兩人:“半夏,紫珠。上回我托你們趁著采買的時機,去府外典當首飾的事,可與旁人提起過?”


    半夏一愣,忙道:“奴婢再是嘴快,也知道輕重。這樣要緊的事,哪怕是府裏的紅杖子落下來,奴婢也絕不會往外透漏半個字。”


    紫珠也搖頭道:“姑娘吩咐的事,奴婢又怎會往外亂說?之前您將首飾交給奴婢,奴婢便連夜拿針線封到了枕頭底下。誰也沒給看過。”


    她遲疑一瞬,輕聲道:“姑娘這是怎麽了?”


    折枝自是信她們的,見兩人齊齊否認了,便也隻是輕輕搖頭道:“沒什麽——興許隻是我做賊心虛,多想了罷。”


    半夏見她心事重重,便將布菜的活計交給了紫珠,自個帶著她往妝奩前坐下。一壁打了清水替她淨麵,一壁笑道:“什麽做賊不做賊的?不過是這幾日發生的事太多,您心裏有些亂罷了。”


    她說著彎了彎眼睛,在她耳畔小聲道:“但是奴婢這有一樣東西,您看了,一定高興。”


    折枝坐在玫瑰椅上,羽睫垂得低低的,往眼下掃落一層淡青色的光影。愈發顯得小臉蒼白,神情懨懨:“這成日裏懸心吊膽的。恐怕看見再好的東西,也不過爾爾了。”


    話音落下,半夏卻清脆地笑出聲來。


    一旁布菜的紫珠也輕輕掩了口,眉眼間滿是笑影。


    折枝不知她們在笑些什麽,略有些訝異地抬起眼來,視線輕輕往兩人麵上轉了一圈,終於還是伸出手來,好奇道:“是什麽東西?”


    半夏笑著自櫥櫃裏拿出一隻匣子塞給她,眨了眨眼:“蕭先生托人送來的。”


    “先生寄來的?”折枝一愣之後,眸底鬱鬱的神色頃刻間散了,杏花眸裏重新漾出笑來:“這都好幾月不曾收到先生的手信了。若是再不來,我恐怕就要疑心新換的驛使藏私,將東西昧下了。”


    “是是是,您就是疑心驛使藏私,也絕不會疑心先生將此事忘了的。”半夏見她高興起來,也笑著與她打趣。


    “先生是君子,答應旁人的事,可從不會出爾反爾。”折枝也笑著回了一句,動作輕快地打開了木匣,著眼往裏頭望去。


    卻見匣子裏四平八穩放著一隻不大的油紙包,四麵的空隙裏皆細心地墊了棉絮,以防途中車馬顛簸,將裏頭裝著的東西撞碎。


    折枝小心地將油紙包取出,解開了上頭束著的紅繩。


    一股清甜的栗子味隨之湧上鼻端。


    折枝愣了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輕闔了闔眼。再睜開時,仍舊看見九塊金黃的栗子糕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油紙包裏,還隱約往外冒著熱氣。


    折枝輕輕撚起一塊,視線轉落於擱置於不遠處的焦尾琴上,神情有刹那的恍惚。


    這把焦尾琴,是先生臨別時所贈。


    如今古琴上的琴徽都已換過數次。


    *


    她第一次見到先生的時候,還是七歲那年的生辰。


    彼時她正跟著田嬤嬤從街上遊玩回來,手裏還拿著一塊未吃完的栗子糕。


    為了不讓桑硯看見,嗬斥她沒個大家閨秀的模樣,田嬤嬤特地帶她走了偏僻的角門。


    誰知剛邁過門檻,卻在門內看見了當時的王管事正與一位雲青色長衫的少年低聲說著些什麽。


    見她來了,王管事便停下了話茬,隻對那位少年比手道:“這便是我們家的大姑娘,正是啟蒙的年紀。”


    她微愣了一愣,見王管事的視線落在她手裏的半塊栗子糕上,有些頭疼的皺眉,忙將栗子糕塞進了口中,三下兩下便囫圇咽了下去。


    王管事的眉心擰得更緊了。


    而那位青衫少年卻輕輕笑起來,半蹲下身子,拿雪白的布巾給她擦了擦捏過栗子糕的手,問了她的名字,又輕聲問她:“折枝,你願意與我學古琴嗎?”


    見她不知古琴為何物,便又溫聲與她解釋——


    “古琴有四善九德之說,君子之器,象征正德。因此,琴亦正樂,乃君子之音。1”


    他的嗓音格外好聽,溫柔低沉,如盛夏蟬鳴時葉底簌簌而過的熏風。


    那時候的她還不懂得話中道理,亦不知何為君子,隻是懵懂覺得,應當是如眼前這位少年這般——


    溫和謙遜,令人如沐春風。


    她乖巧點頭。


    那位少年便也笑起來:“那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先生了。”


    先生——


    她從旁人口中聽過這個詞。冠以這個稱呼的人嚴肅又刻板,總是肅著臉拿著一把鐵戒尺打人的手心。


    可她的先生卻溫和又耐心,不厭其煩地從看工尺譜教起,教她從宮商角徽羽都不識的稚齡女童,到能夠行雲流水般彈奏出新習的琴曲。


    她跟著先生學了三年,一直到當時還是縣令的桑硯接到了右遷入京的調令。


    一場闔家歡騰的團圓宴後,她悄悄躲在假山後,聽‘父親’與繼母商量起先生的事來。


    說是京城裏的規矩重,男女七歲不同席。而折枝如今已有十歲。未免閑言碎語,入京後,還是重新聘一位女先生更為妥當。至於如今這位,給些銀錢打發了便好。


    她忍不住,出去求‘父親’不要換掉先生,卻被‘父親’厲聲訓斥她不守規矩,不像個閨秀。也因此被罰跪在祠堂裏,不許用晚飯。


    月上中天,她跪得又困又餓的時候,還是先生背著眾人過來,遞給她一碟還冒著熱氣的栗子糕,溫聲安慰她:“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隻要你始終勤學苦練,不曾懈怠。教你的先生是誰,並無太大分別。”


    那天滿月清輝。她緊攥著先生的袖口大哭一場,哭得他雲青色的袍袖上一片狼藉。


    最終還是先生答應她——即便她遠赴京城,而他留在荊縣裏,也會時常托驛使給她送些有趣的小玩意來,這才勉強止住了哽咽。


    先生君子守諾,她到了京城後,每隔幾月,便會收到先生寄來的物件。


    有時候是一隻布老虎,有時候是一隻兔兒爺,有時候是一把九連環——


    可這還是第一回 ,收到栗子糕。


    還冒著熱氣的栗子糕。


    折枝的杏花眸亮了起來,對著半夏與紫珠一疊聲問道:“先生進京了?”


    半夏與紫珠連連點頭,麵上也皆有喜色。


    紫珠道:“聽送東西的驛使說,蕭先生這幾年名聲鵲起,又得了樂府令的賞識。再過幾日,便是宮廷樂師了。”


    半夏也笑道:“我多問了那驛使幾句,得知蕭先生在京城北巷裏置了宅子,還未來得及安頓呢,就先買了您最愛吃的糕點托人送來。這許多年過去,先生應當也桃李滿天下了,但是最疼的學生,還是您。”


    折枝聽出了她話裏打趣的意思,也一徑笑了起來,拿了插在甜白釉梅瓶裏的梨花去砸她:“真是越來越貧嘴了,和誰學的?這般伶牙俐齒。”


    半夏一伸手把那梨花接住了,笑得眉眼彎彎的:“那姑娘可要親自去謝過先生?”


    “我與先生足足有六年未見了。好容易先生喬遷入京,自然是要慶賀一番。”她的目光落在跟前的妝奩上,驟然想起了什麽,麵上的笑意輕滯了一滯,眸底浮上幾許思量。


    先生精通音律,又是可信之人。也許自己能將謝鈺寫的琴譜帶去讓先生過目。


    無論是與不是,終歸能了卻自己一樁心病。


    好過她終日懸心吊膽。


    她這般想著,終於將謝鈺說過的話拋到了身後,隻思量著開口“先生這幾日剛入京,諸事壓身,新置辦的宅子也需打掃。立時過去恐怕不妥。”


    “不如等過幾日采買的時候,我再想個法子,出府去謝過先生。”


    -完-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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